一世梅香入梦泽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

    遇见程顾言的时候,我还只有十岁。

    那时候,我是皇女,生活无忧无虑,逍遥自在,每日除了捉弄夫子外便是与宫女太监们嬉戏玩乐。我气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夫子,正是得意的时候,却见到了十四岁的程顾言。

    那日我因气走了母后引荐的夫子而被罚抄书百遍。腊月的天,地上已积了厚厚的冰雪,却有暗香浮动,放眼望去,便知是寒梅。

    但是我却不只见到了寒梅,我还见到了犹自一人站在树下的程顾言。

    树上挂了冰枝,连那深红的花瓣上也泛出晶莹剔透的光来。他昂着头,目光温暖柔和,痴迷沉醉,那眼中有我不懂的情愫。

    “你叫什么名字?”我捧着手炉浅浅地开口。

    或许他还不曾料到会遇见我,虽然反应敏捷地在我脚边低着头跪下,但我还是看见了他惊慌的神色。

    “卑职程顾言。”

    我这才看见,他的腰上配了把剑。原来他是侍卫吗?可是我却不曾见过他,也没有见过他这样穿着白衣的侍卫。

    “你是新来的侍卫?为何出现在本宫划定的禁区里?”

    我想,跪在冰雪上的滋味定是不好受的,但他却低着头,没有说话。就在我以为他是愚笨至极,正欲责罚他时,他却极其自然地回答:“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卑职一时贪念梅香,竟不知在公主府迷了路。请公主责罚。”

    天寒地冻,我见他膝上已湿了大半,又想起还未抄完的经书,也没了捉弄他的兴致,便紧了斗篷往回走。

    “平身吧。无妨。”

    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后来母后将他领进公主府时,我才知道他竟是大将军的儿子,是派来保护我的贴身侍卫。

    “自公主从离国救出后皇后便一直忧虑不安,且看程小公子才不过舞勺之年,据说公子十岁时便跟随将军出征,打了不少胜战,于内于外,都是有较高声望的……如此一来,公主安危便可放心了。”

    翠云一边替我梳洗打扮一边说着程顾言的事。她是我的婢女,比我大五岁,心思自然是要细腻些的,但我却无心听闻程顾言的事情,我所在意的,只是母后派了个人来,不止是保护我,而且更是为了管束我。在正堂时,母后特意交代程顾言不必按着我的规矩行事,而他听罢,当即应了下来,那样子,似乎十分开心。

                                    二

    程顾言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称我为公主,但他却不似常人般对我恭而有礼、低眉顺眼,他会毫不留情地指责我,直到我认错为止;也会在我与下人们游戏时喋喋不休。

    他总是对我说:“公主,卑职以为您不该贪于玩乐……”,“公主,卑职以为您不该心不在焉……”,“公主,卑职以为……”

    我总是想躲开他,可是他却总能找到我。

    其实,我又何尝不知呢?我是商玥惟一的公主,我的命运,只有和亲。商玥敌国虽不多,但大多是势均力敌,如果能够在不失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求得太平,最好的办法便是舍了我这个公主。

    但我不想想这些事,我希望程顾言能乖乖地听我的话,和其他人一样陪我玩乐。

    程顾言十五岁的时候,我十一岁。已是小暑,我在花园里扑蝴蝶,程顾言原是想叫住我的,可是我不听,心想我是主他是仆,他是不敢忤逆我的。我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模样便觉得高兴。

    我在烈日下满头大汗地扑着那些色彩斑斓的蝴蝶却一无所获。

    “公主”,程顾言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转过身去,心想他定是要嘲笑我,但却看见他掌心里月白色的蝴蝶,“公主若是喜欢,卑职来抓便好。日色烈毒得很,公主且在花厅稍作歇息吧。”

    我是极喜爱蝴蝶的,尤其是月白色的,干净澄澈,似碧空如洗,又似月色皎潔,美好得宛如梦境一般。

    情不自禁地,我接过了他掌心里的蝴蝶。低头注视了手中的蝴蝶片刻,我抬头仰视着程顾言,这才发现他的左眼眼角竟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程顾言看着我,神情依旧是那样自然,但他却微蹙着眉头,唇角微扬。一时间,我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是在担心我还是在笑话我。

    “不用了。”

    我放走了蝴蝶,撇下他带着一行人到了夫子教学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是极讨厌程顾言的,他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令我难堪的场合,他总是在我面前露出那样令人不解的神色,仿佛在提醒着我是商玥惟一的公主,莫要贪于玩乐,失了分寸。

    但我却不得不承认,程顾言是很有用处的。

    我在夜里轻唤着程顾言的名字,三声过罢他便出现在了我窗前。我央求他带我去府外看烟花,起初他是不肯的,但当我扬言他若是不肯,我便去求太子哥哥把他换掉时他竟一口答应了。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刻他是慌张的,就像第一次见我那般。

    程顾言和我并排坐在屋顶,他攥紧我的手腕唯恐我会掉下去。

    夜色苍茫,我看不清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但我想象得出,他们此刻内心的欢快,于是我便晃着双腿,抬头枯望着墨色的天空。

    “程顾言,本宫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我再一次望了下脚下零星的火光,“程顾言,你还记不记得,你们把本宫接回商玥的时候城里有鞭炮和烟花的声响?那个时候,本宫坐在马车里,只能听到它们在空中绽放的声音。本宫常想,如果能亲眼目睹它们的绽放便好了……”    我晃动着双腿,继续望着墨色的夜空,像是自言自语。

    程顾言并不答话,他握着我的手腕,神情专注地望着跃动的火光。

    “公主,天灯升起来了。”

    我顺着程顾言手指的方向望去,远远地,便瞧见了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天灯。橘色的火光连成一片,将凉如水的夜色染上温暖的颜色,我看着那一点点升腾的天灯,它们将底下鳞次栉比的房屋映照得透亮,我的心也开始亮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程顾言一起看天灯,我久久凝望着渐渐飞远直至消失不见的光亮,忽然有些害怕。如果这是一场烟花的话,它们也终会消失,可却是带着喧嚣轰轰烈烈地离开。但是天灯,从它与你相遇起,便是在向你远去,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像程顾言一般。

    我突然很想看到程顾言惊慌失措的样子。   

    “程顾言。”推开他的手腕,我一头栽了下去。“抓住本宫。”耳边是轰轰的气流声,我笔直地落下去,直直地看着面容几近扭曲的程顾言。

    程顾言跳下来了,他大张着嘴,眉眼夸张地拧在一起,那一刻,我竟有些欣喜,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慌乱。我被他救起,他搂着我,嘴里念叨着“公主,卑职有罪,不该松手……”。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伏在他肩头心潮澎湃,既兴奋又难过。程顾言从来都只是对我礼仪周全,毕恭毕敬地唤我公主,那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心情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三

    我对程顾言的态度发生明显转变,是在太子哥哥遇刺之后。

    公主府和太子的东宫相隔不远,那天我看见太子哥哥的宫殿着火了,下人们又来报太子遇刺,我便急忙叫程顾言去救太子哥哥。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隐隐约约地,有兵刃相接的声音。程顾言却告诉我他不能离开我,他要保护我。我便急了,提起裙摆就要出去“程顾言,你若不愿,本宫便去救太子。”语尽,程顾言按住我,取下腰间的配剑便冲了出去。

    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我知道,有他在,一定能够化险为夷的。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见程顾言还没有回来,也没了用晚膳的心情。婢女一个劲儿地宽慰我不必挂心太子的安危,有程小公子在太子便会无事。可我却在担心程顾言,太子哥哥自会没事,有那么多人保护他。可是程顾言,他能敌过那些杀手吗?

    我等了一夜,临近拂晓的时候终于等到了程顾言。他见到我,还是规规矩矩地向我行礼。我看见他浑身的伤口和血渍,突然有些难过。

    “程顾言……”我蹲下身子,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兀自开了口。那声音几近耳语,我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公主,翠云已经被我埋在了乱葬岗。”

    我微微一愣,手心沁出汗来,他便拔高了声音道:“公主,太子已平安脱险。”

    “那便好,那便好。”,我暗自松了口气。

    事后我派人去给程顾言疗伤,暗想翠玉不过是我的一个普通婢女,我不过问自不会有人提起,只要程顾言不说,我便依旧是他的公主,他也依旧是我的贴身侍卫。

    后来,再见到程顾言时,我便对他和善起来。程顾言作为我的贴身侍卫而保护我,有时我会想,如果翠云的身份被拆穿,我定是必死无疑的,可他却将这事彻底地埋了个干干净净,他果真,是不愿我死的吧。

                                    四

    我是商玥的公主,所有人都称我为公主。我没有封号也没有名字,按照商玥的规矩,但凡是和亲的公主,便会改为夫姓,由其夫为其命名。我想,父王便是因此而不为我取名,甚至连国姓也不给我。

    十五岁及笄之时,我穿着艳丽的华服作了精致的妆容接受脚下群臣的跪拜,臣子们是喜悦的,他们高呼着“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程顾言站在我身侧,他也说“公主倾国之姿,今日尤甚,待他日嫁入离国,国君定是不忍怠慢公主的。”

    我没有去看程顾言,原来他也不过是希望我走,离开商玥,嫁入离国。我于他们而言,更像一场战乱,送走了我,从此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西风吹旧满树枝叶的时候,我坐在儿时的秋千上从最低处荡上最高处,又从最高处荡回最低出,放肆地自娱自乐。

    昏黄的余光拉长了来人的影子,我停了下来,看着那个影子一点一点地向我靠近,它一触碰到我的影子便停了下来,不再前进。我知道那个人是程顾言,也只有他才敢走进这里,也只有他才敢让我片刻的悲伤都无处遁形。

    我确实很悲伤,但这一次,程顾言没有来问候我,甚至连公主也不叫了。

    他不来,我便走近他。

    我起身向他走去,一步步踩在还未铺上枯叶的泥土上,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脸,总觉得自己也该是欲言又止的。

    可我不想再藏下去了,我便对着程顾言笑。“商玥的大雁飞走了,秋风又起,这样的季节里本该是连情感都会衰败下去的。可是,本宫却做不到顺应天意。程顾言,我心悦你。”

我走到程顾言面前伸手环上他的脖子,连他此刻的表情也不敢去揣摩。

    “公主,卑职承受不起您如此厚爱。”

    程顾言温润清朗的声音落在我耳畔,我极力忍住眸子中的泪水。我是商玥的公主,怎么可能平生第一次落泪得如此不值呢?程顾言就那样任我搂着,既不挣脱也不回应,只有身上的温热让我感觉到他还是鲜活的。

    我放开他,背对着他重新坐回秋千上。

    “程顾言,明日你不用跟着本宫去离国。”,“本宫已吩咐过所有人都不用跟去。只有本宫一人去便好。”空旷的暮色里我的声音冷冷地弱下去,既无哽咽也无间断,这番话我已在心中念过千百遍,本以为该是极为自然而又漠然的语气,但此刻,却更像是埋怨和逃避。

    “公主,卑职明白了。您且早些歇息吧。”

    程顾言的语气毫无变化,我的视线却开始模糊起来,我便扔下他依旧是步履从容地进了寝宫。

    程顾言,是本宫丢下了你,是本宫不要你了,你要记清楚。

    我没有回头去看他一眼,也不知道他是带着怎样的表情淡然地说着这番话,但我却希望,他是有苦衷的。程顾言那样心思缜密的人,一定是怕我伤心,怕我受尽相思的苦楚,他一定是喜欢着我的。

    一夜未眠,夜里骤冷,寒霜落了满地,我伏在窗口直想着我是商玥的公主,是百姓的希望,便是为了黎民百姓也该笑着踏上离国的路。我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要去想程顾言,直到为我梳妆的婢女们来请安时我才回过神来。

    铜黄镜里,我穿戴着凤冠霞帔,眉心贴着细密的花钿,唇角微弯,整个人又生气起来。婢女们的溢美之词接连不断,我兀自讪笑着,心境倒似止水般平静。如果只舍去我一个公主就能换得百姓的安宁,免去一场战争,何乐而不为呢?

    我踏上离国派来接我的风辇,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看见程顾言。

    我想程顾言他一定是知道的,即便是离了他我也不再会有危险,所以他便没有来,甚至是见我最后一面。

                                    五

    离国国君离沐和大我六岁,他有众多叔父,却都敌不过他这个小小的少年天子。

    离沐和在十年前把年仅五岁的我绑到离国,威胁父王用十座城池来换我却被父王拒绝了。两个月后他突然便要放了我,但却不是出于善意亦或是无奈,他对我说:“公主,你的父王将你看得还不如那城池重要,倒真是可怜。本王便放了你,派人替你杀了他的心腹已解公主心中怨恨如何?”离沐和见我不愿,便扬言他有足够的兵力来攻打商玥,若我不配合,他便当即杀了前来迎接我的将军攻打商玥,这个人便是后来被程顾言杀死的翠云。

    我不知道离沐和为什么要娶我,他立我为皇后,给我赐名“离歌”,对我宠爱至极。但在我看来他不过是对我可怜至极罢了。

    又是一年絮雪纷飞,我生疏地绣着红梅,室内氤氲的暖香熏得人直想瞌睡,身旁站着的婢女苍石在一旁细细指点着我的针法,我正落下一针,离沐和突然就走了进来。他摆手,众人退了出去,我便停下手中的活对他行礼。

    “离歌,你便是越来越适应这个身份了。”他瞥了一眼那红梅,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却仍旧是那样冷漠疏远,好似在嘲笑我一般。

    “臣妾惶恐,不知国君何出此言。”

    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对上他几乎要迸射出火光的眼,“离歌,你真以为本王不知是你派人杀了本王派去商玥的人?本王告诉你,本王就是要灭了商玥,本王要让你亲眼看见商玥灭亡。”离沐和就那样恶狠狠地盯着我,甚至不容我有一丝开口的机会。“公主,十年前本王便告诉你你是本王的!商玥国君竟敢瞧不起本王,甚至企图将你送给越国联合他国之力来灭了本王,你说这仇本王难道不该报?”

    离国要攻打商玥!离国要灭了商玥!

    我死死地瞪着他,一反平日里的温良顺从,“你……”话未出口,他突然就吻了上来,我便挣扎着,欲拜托他的控制。他用手紧紧地抓着我,将全部重量压在我身上令我动弹不得。“离歌,若不是本王要了你,你便永远只是一件物品。商玥待你如此不公,你又何苦挂心?本王灭了商玥,替你解了心头怨恨,有何不可?”

    窗外风声呜咽,像在哭泣。我看着离沐和一瞬间黯淡下去的眼,无辜而又困惑的望着我,我便想起了程顾言。

    程顾言总是闷着头默不作声地跟着我,我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他从不开口问我为什么,但偶尔还是会极为困惑不解地望着我,每到这时,我就会搂着他的脖子笑话他。

    但离沐和不是程顾言,他要的是我的答案,他不同于程顾言,既蛮横无理又自以为是。“本宫属商玥一事是无可更改的。离沐和,你若要灭了商玥,便先杀了我吧。”

    我死死地瞪着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离沐和没有说话,他起身走了出去,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后来,离沐和还是会来看我,但他却再没有对我说过那么多的话,也不再提那件事,就好像那天的灭国之言只是一场心血来潮。

    但是我却永远地记得,一年后,我十七岁生日的夏至,离沐和派兵攻打商玥,不到三个月,便占领了十座城池。那场始于朔冬的忧虑,终是一语成谶。

                                    六

    商玥的十座城池被攻占的那天,我在殿阶下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直至昏死过去。醒来时我躺在床上,苍石在一旁照料着我,我抓住她的手便问“国君可曾来过?”她摇头,见我眼中的泪几乎是要夺眶而出,又说道:“那日大王将娘娘抱回寝宫后便不再来过,只是在出征前嘱咐过小人们要好好照顾娘娘。”

    “出征?”我强只起身来,心底一凉,抬头看向她。苍石大概是被我面色惨白的模样吓住了,便稳住我的身子欲扶我躺下。“娘娘,您已嫁入离国,便不要再纠结于过往之事了。大王对您甚是宠爱,后宫也只有您一人,朝廷之事,您不该干涉啊。”

    我冷笑,“苍石,商玥是本宫生长的地方。本宫嫁入离国,是为了保全它,不是亲眼看着它灭亡的!”推开她的手,我起身便冲了出去。

    “本宫要回商玥,谁也想别拦住本宫!”

    我踏着苍茫的夜色骑着快马直奔向商玥,一路上,并不曾有人阻拦。我想离沐和大抵是故意放我回去的,否则,我便是连寝宫也出不去。

    记得上一次在夜里如此心急如焚,还是为了等程顾言。但这一次,我谁也不想等了,我只想看见商玥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月落参横,我的马累倒在路上,我便开始步行。一路上尸骨未寒,鲜血蔓延在荒地上,远远地,像一片一片的曼珠沙华。我的心一沉,看着那些头盔上银色的月牙和已残破不堪的旗帜,泪水不住地涌落。

    不知走了多久,看着两旁堆积如山的尸体,我再也哭不出泪来,脚下的刺痛感也好似消失了,我听见有人在一旁叫我“公主”,抬起头,银色月牙入目,那月牙离我越来越近,我的视线却越来越低,渐渐模糊的视野叫我看不真切,我笑了笑,一头歪倒下去。

    商玥还没有灭亡!商玥还没有灭亡!

    最后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本该看一眼那人的,但我却栽倒下去,倒在商玥的土地上。

    梦中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唤我公主,语气恳切而忠诚,我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真。

                                    七

    醒来时,目光朦胧,有人守在我身侧,一语未发。

    有刺目的光芒闪耀着,那光芒本应是白色的,却分明是鲜红的,像是鲜血的颜色。

    “公主。”

    我仿佛听见程顾言在轻唤我。待目光清晰时,程顾言那张英气逼人的脸竟出现在眼前,他的目光柔和而顺从,和在公主府做我的贴身侍卫时一模一样,但左脸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那伤疤狰狞着,蔓延到眼角,将那颗小小的泪痣完全地掩盖住。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有什么东西从脸颊拂过,冰冰凉凉的。

    “程顾言,你受伤了。”

    程顾言抓住我的手,目光温润而坚决“公主,请您回离国!商玥已不再是您的国了。”他放开我,向后推了几步,在我面前低着头跪下。

    我愣怔了一会儿,看着程顾言穿着银色的铠甲,我才知道他已经是商玥的将军了。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程顾言的时候,他低着头同他哥哥一齐跪在来迎接我的将军身后,那个时候,他也是穿着铠甲,但却不似如今遍布刀痕和血迹。

    “程顾言,本宫若是不愿,你又能如何?”

    我勾唇轻笑,看他目光凛冽,眉头紧锁,脸上笼上一层陌生的冷漠。

    “娘娘,请不要为难小臣。”

    我心一凉,程顾言,连你也待我如此生疏了。

    “本宫有一法子可以救商玥。不如将军今日绑了本宫去见大王,便用本宫去换那十座城池,将军可愿一试?”接过他的话,我冷笑。

程顾言站起身来,我看见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明日小臣便送您回离国。”

    他退出了帐营,只留我一人对着空荡荡的营帐发呆。远远的,我听见了其他人的对话。

    “据说离国国君待公主是极好的,这才不到两年国君就亲自来攻打咱们商玥,肯定和公主脱不了干系。”

    “什么公主公主的,该叫娘娘了。也就只有你不知道咱们公主呀,现在可是离国人!”

    谈话声愈来愈远了,我抬头望天,视线却被头顶的营帐遮挡,便暗自苦笑。

    “离歌……一曲离歌两行泪,不知何地再逢君?离沐和分明是想让我忘了商玥,忘了你。可是程顾言,我却只想做你的公主。”

    第二日夜半,程顾言背着我走在商玥的土地上。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向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搂着他。

    “程顾言,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做离沐和的皇后,你让我留在商玥好不好?”

    我伏在程顾言肩头轻轻抽泣,泪水顺着他的脖颈染湿了胸前的衣襟。我搂着他哭个不停,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没用,既不能保全商玥,又不能帮上程顾言。程顾言想让我离开,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公主,已经回不去了,您是知道的。”

程顾言的声音落在我耳畔,我愣了一下,不再哭泣。

    那样淡漠的话语,程顾言对我说过很多次。每一次,我都不敢去看他,我害怕看到他冷漠而又疏离的模样,我害怕自己的满心欢喜不过是一厢情愿,但这一次他却回过头来看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夜色苍茫,我看不出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程顾言一刻也不停地向前走,直到有人站在我们面前。

    那人见到我们,也不上前,只幽幽地轻唤一句“离歌”,我便知道他是离沐和。

    那正是夜最深最浓的时候,程顾言轻轻放下我,又扶着我走向离沐和,直到将我交至他手中才离开。

    我望着程顾言的背影,不去理会离沐和的嗤笑。

    程顾言没有留下一句话给我,他也没有回过头来再看我一眼。就像渐渐远去的天灯那般,程顾言也悄无声息地向我远去,只留我一人傻傻地呆望着,站在原地。

    “放心吧,本王不是趁人之危之人,不会有人来杀他的。”

    离沐和挡在我面前,笑得得意而灿烂。

    “国君并非不仁不义之人,臣妾自是知道的。”我握紧拳,最后朝着程顾言离去的方向看去,便跟着离沐和踉跄地向前走去。

                                    八

    深秋依旧,物是人非。

    我病倒在床上日日昏睡,商玥与离国的交战正是激烈之际,我却没有气力去关心了。

    初雪到来时,满室都漫上一层冰凉的寒气,我睁开眼,挣扎着就要坐起来。正逢苍石端着药碗进来,她见我要起身,忙放下药碗把狐裘披在我身上。“娘娘还是不要起身了,今日小雪,屋外冷得很。”苍石把药碗递给我,我看了看那极苍翠的颜色,缓缓推开了碗。“苍石,今日这药停会儿本宫再喝吧。”,“带本宫去城楼上赏雪。”

    苍石微顿了一下,“这……”,她望向我,“那好吧。”

    我轻咳了几声,待苍石替我穿戴好衣物便在她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至我嫁入离国以来,还是第一次想去认认真真地赏一场景,我沿着阶梯一步步地踏上城楼,直到站在城楼上,置身于已是白雪皑皑的楼阁中时才看清脚下的一点颜色。

    城楼下,有几株矮矮的红梅。远看时,只有几点红色映在茫茫的白雪里,红得格外耀眼,红得触目惊心,就像鲜血一样。雪花在空中飞舞,纷纷扬扬地落下,似乎要将那冰天雪地中惟一的颜色掩盖。但我却嗅道了那一阵清幽淡雅的梅香,我看着纷然飘落的白雪,想起程顾言说过的话来。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卑职一时贪念了梅香,竟不知在公主府迷了路。请公主责罚。”

    程顾言,今日落了雪,是初见的模样,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那日你望着红梅时,眼中的深情缱绻到底是对着谁。

    初见时,你穿着铠甲跪在雪地上,我穿着白衣在寒风中,白雪飘扬,衣袂纷飞,扬起袍角绣着红梅。你低头不语,我看不清你的模样,也不知道你是谁。

    我听说历经战场的人,难得见到花草,在那样洁白而寒冷的地方,只有红梅这一种绝色盛开在天地间,所以你看着初绽的红梅时,才会露出那样温柔的目光吧。

    我伸出手,颤抖地接过一瓣雪花,还未来得及看清它的模样,它就融化在了掌心。鲜血顺着唇角流出,指尖冰凉的液体顺着掌心的纹理滑落,那冰凉带走我体内最后的一丝温暖和对尘世的眷念,一齐落入雪中。

    梅花,落了。

    程顾言二十一岁这一年,公主薨于离国。

    那天他正望着红梅出神,听罢探子的消息,手中的锦帕疏然滑落,在众人面前落下泪来。

    那条锦帕,是公主十七岁那年偷偷藏在他胸口的,上面绣着几朵还未绽放的红梅,用清秀的簪花小楷题了段话。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后记

    程顾言生职,未曾娶妻,二十五岁战死,尸首不曾得。

    离歌,埋于国之地,山立一无字碑,不曾留名。

    商玥三十五年,离国君手刃其王,商玥灭亡。

(图片来源:百度)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711评论 5 46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932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770评论 0 33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799评论 1 27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697评论 5 35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069评论 1 276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35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200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353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90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331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020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610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9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27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330评论 2 34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904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此刻,坐上车远离居住的城市,心里难免会有点发慌。就像现在我的脚一样,有点沉重,感觉会迈不开,我无法使自己放鬆,所以...
    Two萌坑N阅读 477评论 0 0
  • 2018.3.8 红茶
    刘永花阅读 269评论 0 0
  • 使用场景:继承,创建各种子类对象,多种继承关系 意义: 隐藏了选择子类、创建子类对象的过程,隐藏各对象间的相互关系...
    关灯侠阅读 281评论 0 0
  • 天灰蒙蒙的,像吸满了水的海绵,轻轻一拧便会挤出水来,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时可遇无奈地打开手机,把联系人号码从第...
    馨槾阅读 974评论 1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