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玉
庞玉在篮球场边一直坐到天黑透了，才回到家。她摘下脖子上挂着的钥匙，蹑手蹑脚地开门。爸爸已经睡了，卧室的门紧锁着。妈妈坐在沙发上发呆。她去洗手间，绞了块毛巾给妈妈擦脸，擦从她鼻子流出来的血。妈妈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庞玉记得，很小的时候，爸爸打了妈妈以后，她还会抱着自己哭。渐渐地，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爸爸在她身上的发泄。逆来顺受，听天由命。像一具腹中塞了棉花的木偶一般，第二天把头发披散下来挡住脸上的瘀伤，照常去上班。
庞玉的爷爷奶奶是基本从来没有过问她们娘俩的。她也极少见到外公外婆。她知道外公外婆住得远，而且她还有一个舅舅。而她知道舅舅的存在，是因为她经常看见妈妈偷偷地给他们打钱。她记得，有一次妈妈的银行流水不知怎么被爸爸发现了。当时妈妈惊骇得脸色发白，但那天似乎爸爸心情不错，并没有动手。只是冷笑了一声：“你还挺孝顺，上顾着老，下顾着小。”
“那都是我的钱。”妈妈小声回答。
爸爸愣了一愣，把流水单扔在她脸上。“没错，你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
妈妈木然地弯下腰，把流水单捡起来，对折，仔仔细细地放进抽屉里。
庞玉很害怕看见妈妈这样。她宁可看见妈妈哭喊，都好过妈妈毫无反应的木然。那种木然，是从里到外都失去了活气的死寂。因此，每次爸爸发火的时候，她都扑在妈妈身上转移爸爸的注意力。如果爸爸打她，妈妈就可以少挨些打了。
“妈。”庞玉试探着叫一声。“妈，你说话呀。”
沙发上的人转过脸。庞玉觉得，即使是这样，妈妈也还是很美丽的。母女俩对视着，从对方的眼睛里都看见了自己的脸。那是两张酷似的脸。
庞玉很小的时候，放学回家走进小区就总是能听见有人在她身后小声议论。
“这小丫头片子，小小年纪就这么周正。”
“就是啊，一点儿都不像她爸。”
“你看她妈的长相，不像也是正常的。”
接着就是一阵心照不宣的窃笑。他们以为她是小孩，听不懂。
妈妈突然站起身，走进厨房。她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出来的时候拿着剪刀。
“妈，你干嘛？”庞玉的胳膊被一把拽住，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拽住庞玉的马尾辫，咔嚓一剪子下去，那簇长发落下来。
庞玉无声地尖叫。
她不敢叫出声，因为怕吵醒爸爸。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流进嘴里，带着涩的咸味。她想护住自己的头发，但是徒劳。冰冷的剪刀在她的头上利索地动作着，直到她满头只有短短的发茬。
妈妈说，漂亮有什么用呢。
妈妈说，你长大了，得晓得朴素，女孩子不能不知廉耻。
庞玉感觉，满地的黑发在随着她一起尖叫。它们的声音很刺耳，刺耳得好像要把家里的玻璃都震碎了。但是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能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