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有一次适逢公司做团建,安排我们去乡下的一家养老院做慰问活动,那是一段难得的经历。
我们一行二十来人,大多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出发前都换上印有公司名称的T恤,蓝色的、质量很差,我们都很嫌弃。但是一路上车里有说有笑,沿着平整的山路往大山深处驶入,迎面而来的都是碧水青山,走出职场,我们的心就像车一样在这里驰骋。
大概过了一个半小时,我们在一座桥前停下来,开车的同事都探出头互相询问着,都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导航提示要过桥,大家还是要确认一下有没有走错。有一个领队说先过去问一问当地老百姓,于是所有车都缓慢转向桥那头驶去。
桥对面不再是荒山野岭,有很多高低不等的房屋安详地坐落在那里。最高的建筑算是那座四四方方的小学,那天是周末,操场、走廊都没有一个学生,只有一根升旗的旗杆矗立在中间,有多少像我们一样大的年轻人曾经在那里寒窗苦读呢?
问完路后,领队让我们都下车。有的同事好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迫不及待地下车,车门砰砰作响,而我磨磨蹭蹭整理好T恤后才出来。第一次穿成这样和一群人到社区,感觉四周都有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习惯性地在队伍边缘看着大家的一举一动。男生都很主动地去后备箱搬东西,而女生则在一旁听候吩咐,如果东西多手里帮忙拿一个小件也不至于尴尬。安静的院子业务我们的到来变得嘈杂起来,很多人都闻声从客厅走出来看热闹。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他们好像都挺欢迎我们似的,毫不遮掩地笑着看着我们。
这时候,一个叔叔一脸热情地向我们走过来,原来是养老院的负责人。他对我们连声欢迎和道谢,紧接着就领着我们进入一个小巷子。小巷子能过两个人,地面很干净,两边是两层楼的房屋。我们都一边跟着队伍,一边四处打望。很快就看到一个对开的铁门,往里是一个小院子,有一个水泥做的乒乓球台,和我小时候玩的一模一样。
我们还未停留,就又跟着进入一个短小的通道,“里面就是养老院了!”有一个声音从前面传来。我从没有真正去过养老院,眼下就要见到了,还真有点儿期待。
通道过后有一面墙贴着养老院的字样以及营业资质证书,还有一个收费标准贴在一边。我很快看了一遍,才知道养老院是每个月收一次费,而且根据老人身体状况来分类收费,提供的服务也有区别,费用都还不低,最低的比我上学那会儿一个月的生活费都要高。可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养老院呢?
又是一道门,里面有一个长方形的院子,进去后大家都散开来。院子四周都是带有走廊的房间,有三层楼高。院子的一边有一排花坛,开着红艳的花。花坛后边堆放着些杂物,还有两个煤炭灶。再往边上有一个厨房,工作人员拿着菜盆进进出出,没有谁和我们打招呼。负责人正忙着把我们带过来的慰问品搬进办公室,我们就在院子里随处走动。我去了下洗手间,发现里面很宽敞,有洗衣机,也有残疾人专用扶手,虽然各种物品有点多但整体还算干净。
出来后,负责人正在吩咐工作人员去叫老人们到院子里来,院子里也多了几把椅子。不一会儿,住在第一层的老人们就从房间出来了,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这群陌生人,心里肯定在想“我们来这儿是想干嘛?”。领队轻声地告诉我们说:“等会儿每个人都得去和老人聊天,还要拍照带回公司”。其实她不说我也很想和这些老人们聊聊天,因为我也有一个90多岁的奶奶,一年才见几回,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她。现在要我们做做样子,倒觉得不大自然了。
很快同事们就各自找好目标,老人不多就两个人一组搭档。我也走到了一位奶奶旁边,她看着很精神,大概70多岁。我和我奶奶以外的老人交流很少,不知道怎么切入话题,就蹲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她,由我的搭档来开头。渐渐地,我也找到了可以插话的时机,用委婉的语气问及她家人的情况。原来这位老人的孩子都在外面工作,家里条件还很不错,手上戴的金手镯还是大儿子去年孝敬她的。她来这儿已经两年了,每个月交3000多,费用都由她的儿子承担,每年也会被接回家过两次节。她已经习惯在这里的生活,还跟我们说起了这里的其他老人。
我看她越说越有兴致,还总和我们有眼神交流,我想她应该是不孤单的吧,还是说好久都没有人听她讲这么多了。
后来,院子里人越来越多,我的“任务”也进行得差不多了,我必须和她告别,但是我又不太好意思开口,怕她把我视为匆匆过客,但我只能站起身示意她,然后慢吞吞地去往下一个目标。
我很想陪陪一位坐着轮椅的奶奶聊天。她确实不一样,虽然也在回应我们的问候,可就是不肯扭过头来看我们一眼,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的空气。这是养老院里老人们常有的眼神,她们对突然到来的喧嚣感到不适应,也或许是活蹦乱跳的年轻人让她们感到难堪,就像我们绝不能在一个瘸子面前炫耀自己的腿有多么灵活一样。我只能在她们旁边托着腮听她们讲,就像我奶奶每次讲起五十年代那些城南旧事时我所做的一样。
和老人们的聊天只有半个小时,我们就被召集起来准备表演节目。院子里一下子变成了老式剧院,二十来位老人乖乖地坐成两排,行动不便的坐在第一排中间。我注意到有一个老人是之前没见过的,她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一点儿力气,皮肤也是白到没有血色,头歪着身体完全瘫在轮椅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安排她来看我们表演,她真的需要我们吗?只求她能够静心调养。
熟悉的音乐响起来了,我们所有人都卖力地跳起舞。我站在最中间,我的身后是一颗颗年轻又热情的心,而我的面前是一群没有感情的特殊观众。除了几位较年轻的老人,大多都是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我们,但我始终保持笑容,也一直望向我问候过的老人,用眼神告诉她们我并不是过客。
节目不多,我们自己玩得却很嗨,最后一项是和老人们合影,前几天我还偶然看到过那张合照,站在老人身后的我笑得一点都不僵硬,蓝色的T恤也很顺眼。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养老院之行,很温暖,很有感触,也很有意义。小小的养老院,虽然住着的不是一群活力依旧的夕阳红,但却真正看到了每家每户老人的真实状况。我想她们有无奈也有知足,只求她们健康长寿,也希望更多有爱的年轻人去陪她们聊会儿天。
其实很多老人,一听到养老院这三个字就很抵触,甚至会和小辈翻脸。但是我的奶奶她也住进了养老院,她自己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奶奶从我读大学起身体就每况愈下,近几年都是由几个子女轮流照顾。前年下半年开始她已经不能下地走路,连碗筷都提不动了,去洗手间也是一个体力活。最终,父辈们达成一致决定送奶奶去养老院。奶奶想必是不想再拖累儿女了,很爽快地答应了。
她去养老院的第一天,我下班后就赶去那里。那个养老院在二楼,有几通排的房间像所有装修老旧的酒店一样。养老院根本没有正经的院子,只有一个公共餐厅和一个进门的走廊,摆着两排凳子供她们歇息。奶奶住的是双人间,室友是一位耳朵不灵便的奶奶。我进入房间时,正遇见护工在帮奶奶洗澡,洗完后她被一把抱到床上。我第一次发现奶奶已经没办法自己移动身体的任何部位了,她双腿双手弯曲着,就像做错事的孩子浑身僵硬地等着父母发落,只有一只手在轻微地抖动。奶奶什么时候都成这个样了,我居然毫不知情。之前只是在爸爸通话时有听到过有关她身体情况的三言两语,我记得前年夏天她还可以坐在沙发上自己吃饭。
但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幸好奶奶说话还很精神,和上次见她的时候一样,她还一直称赞护工力气大抱得动她。只可惜现在的她所剩无几,我本想喂她吃几口水果的,此刻都没有机会。她进养老院顶多是有一个专业的人照看,尽管有这么多老人作陪,她也不可能加入其中。我能做到的无非是多来看看她,叫她几声奶奶,如果有机会还想再听听她过去的故事。
我走的时候,她还一直侧着身子背对着我,不能回头。她已经被剥夺了身体的自由。
我想着下次,要带着我喜欢的书去看她,给她念一段故事,告诉她我喜欢的茶。我也要快速适应养老院的环境,才能更无拘无束地在那里待一个周末的下午。
但奶奶很快便走了,养老院成了她最后的家,而我还来不及为她做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