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的画匠生涯中,我吃过百家饭,睡过百家床。
我们都在影视里和图画上见过舂米,一个身穿民族服装的少女,双手捧着一根粗粗的木棒,在一个硕大的石臼里一下一下地舂着,两只大大的耳环随着双肩的上下摆动一下一下地晃悠着。
多美的画面啊!可是美丽姑娘舂出来的米却不是那么美味的。
那还是我刚出门做生意不久,在一个高山上的小村子里,女主人端上来一大碗白米饭给我,他们自己却是白米饭掺了番薯丝,或者毋宁说是番薯丝掺了白米饭。
我一口没咽下去,发现这白米饭不对头,怎么这么粗糙,再细嚼一番才能吞下肚去。
男主人见状有点不好意思,说这是我们自己舂的,很糙的,没有机器碾的米细。离山下又远,无法挑去碾。这就是我们山头人的苦啊!所以我的女儿我不能让她再吃苦了,出世出不好了,转世也要转得好一点。我将她嫁到山下去,没有机器也有水碓,不用像我们这样舂米了。
是呀!即使在山下买了米来,几十里山路,又都是上岭,靠肩挑你吃得消吗?
也是在一个高山上的小村子里,我吃着“美丽姑娘”舂的米,满桌的菜却都是笋。有煮的笋、腌的笋,有笋干、笋咸,还有咸菜烧的笋,豆豉烧的笋,还有一碗猪肉烧的笋特意摆在我面前。
正是笋出的时节啊!吃得我肚子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刮。
当然主人家都是想方设法尽量让我们吃得好一点,可是身在穷山沟里的他们实在是穷得无奈啊!
有一位新郎,会打猎,常常提着一支铳出去转悠,凑巧也能轰下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或撞在枪口上的野兔什么的。于是便舀出大碗大碗自家做的米酒跟我喝个痛快。
还有一位新郎,转业军人,当地小村子的党支书。听说我会太极拳,他顿时来了兴致,不由分说就把我从凳子上拉起来,夺掉我手里的画笔,要我耍一套。
我只好来一套简易的。众人一片叫好。新郎一高兴便去邻村拉来一条狗,宰了和我下酒。
趁酒兴,我向他细述下乡前如何每天一大清早和一个同学去城隍山,先练气功,后打太极拳,然后二人再一起练推手。
他也告诉我,他之所以去那深山冷坳里讨老婆,是因为那个村里的人会功夫。他要学功夫,这年头没点功夫要给人吃亏的。说着他便要拜我为师。我说拜师怎么敢当,我教你吧!
在山下,尤其是沿江的那些村子里,条件要好一些,会有肉甚至鱼,再不济也会自己做一版豆腐。米也是机器碾的或水碓舂的,好吃得多。
不过那年月,农民们都窝在生产队里做工分,没有什么现钱,有的连盐都要拿自家生的鸡蛋去换。
其实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什么吃的。所以有的人家便拿了炸药到江里或者潭里去炸了鱼来款待我们这些上门做手艺的老师们。
一般农村里盖房子,都是先将楼下一层盖好,楼上暂时用木板在横梁上铺一下,甚至就空在那里,等到攒了钱再继续盖。
平时就将一些零碎譬如稻草、柴火堆在那里。还有老人们的寿材也往往先放在那上面。
我就在那样的楼上打过地铺,往往是一张席子,下面垫些稻草,旁边不远处就是棺材。
开始也有些怕,睡不去。后来想想这不就是木头吗?里面又没有死人,遂坦然入睡。时间久了便习以为常,与棺材和平共处。
最难受的是有一晚一张窄窄的床塞了4个人。起初我怀疑这么窄的床4个人怎么塞得下。可居然塞下了,当然胳膊腿挤在一起无法伸展,一床被子拉来扯去,脚臭、汗臭不可言说。
幸亏只睡了一晚,第二天便腾出床来,能够两个人睡一张床了。
最舒服的是一位新郎让我跟他一起睡他的新床。那是一张老式的木雕花床,或雕或刻或镂,做工精致,无需画花,只是将那些雕刻出来的花卉人物重新涂上一层金粉,再整个用油漆重新漆一下。两个人躺在那里,宽宽敞敞,舒服之极。
正在我流连忘返于山水之间乐此不疲之时,一个消息传来:根据上面指示,每个区都要办一所高中,招生对象为66、67、68三届初中毕业生,我有幸划归其中。
阿妈说,有书读还不去读啊!才二十来岁,赚钱早得很,去。
于是便扔下画花工具,去做了一个高中生。其时为1971年3月,离我年满二十岁正好还有一个月。我的画匠生涯就此画上一个句号。
2011年4月29日22时4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