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无声无息地走了,如同当初它无声无息地来。
我是在一个寒冷深秋的夜里发现它的。当时我在梦魇中辗转,似醒非醒之时,听到窗外有猫叫声。凌晨三点。
我以为是楼下花圃里的流浪猫,就没多想,继续睡了。那一夜睡得极不安稳,猫叫声始终没停过。
第二天,叫声停了。就在我快要忘记它的时候,又开始叫起来。那是一种绝望的叫声,仿佛撕扯着嗓子,无路可走。那叫声好像离我很近。
我住在20层,楼底花圃的声音怎么会离我很近呢?于是我爬上飘窗想看看到底是哪里发出来的声音。
这一看,吓了我一大跳。原来是一只老鼠大小的小奶猫,趴在19楼的窗台上,在瑟瑟寒风中喊叫。
那窗台,只有一本书的宽度,看起来仿佛一阵狂风,就能把那没有几两重的小猫刮下去。
我吓坏了,赶紧跑到19楼。敲开了门,发现里面是毛坯房,临时搭了几张床,住着很多人。农民工宿舍。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开的门。我跟他说,我在楼上看到你们的窗台上有只小猫,好像快要掉下楼了,所以来看看。
他领着我走到窗台。可是,并没有什么猫,叫声也突然没有了。我问他,你们晚上没听到猫叫吗?
他说:没有。
我只好上楼回家。
小猫肯定不是他们养的,那样一个宿舍,不可能有人会养猫。如果是有人养的,怎么会任由它一晚上在狭窄危险的窗台上呼天喊地。
那么,这样小的一只猫,是怎么到这19层高楼上的呢?
我想不明白。
过了没多久,猫叫声又响起来了。我本打算不去理会,奈何那撕心裂肺的喊声让我无处可逃。我爬上飘窗看了看,还是在刚才的地方。
只好又去敲门,这次刚好遇到一个从房间出来要去上班的女人。我跟她说阳台上有猫,问是不是他们养的,她说不是。为了引起她的重视,我说我想养这只猫,拜托她帮我找一找。
她说,这种东西养不活的。
但她还是帮我找了一番,依旧没踪影。
回到家,我发誓接下来不管它怎么叫,我都不管了。
可是,当凄惨的叫声又响起来的时候,我还是受不了,又去了19楼。
这次屋子里没人,但是门开着。我进去看了一圈,还是找不到。
我拿了个袋子,打算找到它就把它抓起来带去楼下。在那个阴暗杂乱的屋子里找啊找,那种很多人集体住宿造成的臭味让我好几次都几乎要吐出来。而且我很害怕有人突然回来。后来,终于找着了。它躲在阳台放空调的地方。
它是一只黑白色的猫,才断奶的样子,极其怕人,看到我之后拼了命想要逃跑。经过一阵周旋,它跑掉了,而且是跑出了房子,因为我忘了关门。
剩下的半天,我从21楼的天台一直往下走,走到1楼,把整栋楼翻了个遍,也没再看到它的踪影。
晚上,我又听到猫叫,终于发现它是躲在了楼顶的天台。
我叫上室友一起上楼想要抓住它,因为我想它这样在楼顶,这么冷的天,一晚上就会冻死。抓它下来,还有点生存的希望。
可是它依旧是拼了命地逃,我感觉如果再逼它,在慌乱之中它可能会失足掉下楼去。只好再次作罢。
我回到家,拿了个纸盒子,垫上衣服,用小碗装了火腿肠和水,放在楼顶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
后来我不放心,又上楼看了好几次。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又去楼顶了。火腿肠终于被吃掉了,水也喝了一大半——撕心裂肺叫了一天一夜,它必定是又渴又饿的。纸箱的衣服上有几个小爪印,它应该不会冻死。
后来的半个多月里,我每天晚上喂它一次。去菜市买了小鱼干,火腿肠,还有每天晚上我喝的牛奶倒一半给它。
我再也没有见过它,只是在吃得干干净净的碗和被踩得有点脏的箱子之中,知道它的存在。
我还打算在去上海的半个月里拜托室友每天帮我喂它,喂到过年,它应该就能自己跑下楼了。
我不知道在那个寒冷的天台上,它一只小小的猫度过了怎样孤独的时光。那里没有草地,没有同伴,没有可以供一只小猫玩耍的东西。只有孤独。
它一开始还是叫,应该是在呼喊同类,后来得不到任何回应,渐渐地也就不叫了。我想,如果是我孤身一人,在一个没有同类、甚至没有其它生物的空旷地带,过着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的孤寂的日子,白天是一个人,夜里也是一个人——那该有多可怕。
我知道它的处境,但也无能为力。它不让我靠近,我只能保证它不被饿死。并且我也不指望它能被驯服,它似乎经历了很可怕的事情,对人类的恐惧无法消除。
后来我买了一大袋猫粮,准备继续保持这种不见面的关系。
然而,就在喂猫粮的第三天,我发现猫粮没有被吃掉。前两天是吃掉了的,第三天,一大碗,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我担心是不是猫粮有问题,但是有什么问题也不至于会让猫吃了死掉吧…
我只能去设想一个更好的结局——可能它再也忍受不了天台的寂寞孤冷,于是鼓起勇气走下楼去了。
我希望它是走了。
从一开始,从它第一次吃我喂的食物,到它舍弃这样每天一顿固定的饭,决然走掉,这期间的大半个月,我都没有见过它一眼。但我知道它活着。
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它是死是活,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也罢,人生当中,有许许多多的人和动物,都是突然之间,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见的。有些我以为我们的关系会持续到过年,有些我以为我会陪伴它一辈子,有些我以为他会陪我一辈子。然而在某一天,他们都可能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
相遇或者分离,都是巧合,也都是命中注定。《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托马斯形容突然来到他身边的特蕾莎,是“一个被人装进篮子放到河里的婴儿,顺着河水漂到了他的身边”。一切都是偶然,然而这偶然之间藏着“非此不可”——托马斯非要爱特蕾莎不可,我也非要爱这些动物和这些人不可,这是我们逃不掉的命运。
那些“偶然”,命运安排给我了,我就要接受他们。接受他们的到来,尽力去爱他们,也接受他们的离开。
小猫,希望你活下去,希望你长成大猫。我爱的人啊,希望你们获得幸福。
感谢生命中每一次相遇,接受生命中每一次离别。风霜雨雪,欢笑眼泪,都是这些偶然带来的。
Farewell, my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