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影里的四季窗 . 上

图、文/龙小烛

满洲窗里的旧故事

-1-

青岚被接回殷家老宅的那天是一个日头晃眼的大晴天,南方的初夏一旦翻跳过了雷雨期,便迎来这样长长的,不到边的晴热。从北到南,舟车劳顿了好几天,可青岚却并没有半点情绪,她像一个木然的瓷娃娃,毫无生气。殷家二老盼长了脖子,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让他们从心底带出疼痛的外孙女。

殷家老宅岫云居已经传至第四代主人,它在这个南方大镇的西南角,矗立过漫漫的年月。一院青墙围起来的老宅园是方圆百里的一个小传奇,祖辈“一门三举人,致仕荣归”的话题至今也未歇。

殷老爷子承着祖辈的福荫,从了商,膝下有一双儿女,守着家业,顺顺利利地过了大半辈子。不曾想,噩耗忽至,二老唯一的女儿,连同女婿双双因意外撒手人寰,只有小外孙女青岚被救了下来。

小小的青岚即将年满八岁,她穿着素白的衣裙,一丝不乱的黑发编成麻花辫垂在两肩,发尾的蝴蝶结也是雪白的丝带。

岫云居前,檐翅飞翘、门梁细雕,墨黑大门沉重而庄肃。殷老太太是一个眉目慈祥,体型胖大的老妇人,她穿着素软缎宽袍大袖的衣裙,大早起就哭过了两回。

迎到正院时,体力已微微不支,但当那白色的小身影远远地行来,老太太执拗地连连挥开身旁搀扶,胖大的身躯急切地颤上前,丢开众人聚集的大门,十步开外便把那小身影一拥入怀。

周围无不悲戚,殷老太太搂着青岚哭女儿、哭命运、哭眼前这沉默的孤女,好一阵子才捧起小小的毫无表情的脸。

那墨盈盈的黑眼仁儿和小时候一样,衬着深深的,弧度刚好的双眼皮褶,水光晶透,重叠上殷老太太满心柔情对视上的尚在襁褓里的这双眼:“小岚岚,瞪着大眼睛看谁呀,看妈妈,看外婆……”彼时,女儿慕月满足地笑,亲热地伴在旁,这样的天伦共聚不会再有了。

殷老爷子虽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自从女儿女婿出事的消息传回,枕心斋的灯也亮了好几个通宵。他着深青色长衫,长直的身板在几天里清瘦了不少,那双墨盈盈的黑眼仁儿令他发颤,他交叠在背后的双手滑向前,手指张了张,终是垂下来。

-2-

早前计划青岚和殷老太太住,为此,还重布了床被、添置了西洋小物、新绘了趣致插屏,可一直没有开过口的青岚却主动要求住进妈妈小时候生活过的雅园。

雅园是岫云居后扩的西跨院,独门独院,里侧的二层小楼,有着小巧考究,布着方池、假山的天井,亦有着西式宽敞、镶着马赛克地砖的大露台。楼下一斜翠竹,是满院最旺盛的一蓬生气,园门口的八角莲池再过半月,便会芳蕊初绽。

青岚最喜欢的还是建在小池碧波上的船厅,因为那厅的西南面有一屏彩窗。乌木窗框包着四方的一格格,扁菱形小小、成片的窗棂在每一格上蔓延开,套色的彩玻璃就镶在其间,上层是浅雅的湖蓝与白,中层是鲜艳的宝蓝与红,最下层则是近乎紫的群青色与白、红间错。

“那彩玻璃明艳艳的,每一格中央还专门做了长八菱形的磨刻窗花,就在那么小小的方寸一点,红色的是柳枝飘、燕子回的春天,和莲花开、鱼儿跃的夏天,金色的是果实丰、麦穗沉的秋天,还有白色,当然就是飞雪飘、树木枯的冬天了。

你很难想象,傍晚的太阳一映,是多么的美,午后不行,太亮了反而一片模糊,须得在太阳刚刚偏西的时候,亮仍是亮,但柔和许多,这时候啊,你只站在窗户侧面,望着对面的墙,哇,淡金色的光透过玻璃在眼前一根根地分明着,像琴弦,惹得你想立刻拨弄一下。

墙上,往斜下方拉出一条彩带,红的、蓝的光圈有大有小,有的分得很开,有的并作一堆,就像梦一样美,你简直想把它们抓在手里。”

“这么美的窗户,妈妈你也给我做一扇好吗?”

“妈妈可不会做,这是妈妈十岁生日的时候,外公送给妈妈的礼物,也是妈妈对老家的园子最美的回忆,你再长大一点,妈妈可以带你回去看那扇窗呀。”

这扇最美的窗果然和妈妈说的一样,青岚立在窗前,南国的夏铺天盖地,她张开双手去捕捉透窗而过,根根分明的光线,光线走了空,青岚瓷白的小脸上在这一刻,泪水无声地汹涌。

载着一家三口的小汽车在暴雨中滑落山崖,车身翻滚撕裂,爸爸妈妈不约而同地张开双臂扑向她,她从泥泞的残骸中爬出,呆呆地望着爸爸扭曲的身子、妈妈渗血的额头,他们没有再睁开眼睛,青岚从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丧礼、告别、起行,青岚被包围着、安慰着、怜悯着,而她只是木然地顺从,不发一言。人们望着她失去表情的脸叹息:“这可怜的孩子,一定是惊吓过度了。”“多可惜的一家,这孩子以后恐怕……哎。”整理行装的时候,青岚只带了一件——妈妈的画具箱。

殷老太太赶紧把不离手的一柄葵扇收在肘弯下,双手合十,直念“哦弥陀佛”,她上前抱着青岚自己也泪水涟涟:“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青岚在胖大宽厚的怀里才觉出南方的温度实在热融融。

殷老爷子默默地跟在远处,斜阳透过船厅门口拱形窗楣、磨刻万寿菊图案的淡金色窗玻璃,把他长衫孑立的身影拉得老长,已然衰老的眼眶里曾经和青岚肖似的满黑的瞳仁,近些年渐渐转了深褐,此刻深深地扫过相拥流泪的婆孙,以及她们身后那扇流光溢彩的窗。

“月儿,喜欢这扇窗吗?”

“太喜欢了,爸爸,那么长那么长的夏天也不无聊了,一年四季都在我的窗上呢。”

“那我们叫它四季窗好不好?”

“嗯……不大好,窗上的四季只是一幅画,不能看到真正的景色呀。”

“没错,月儿说得有理,那换个名字吧,你不是喜欢对着夕阳捉彩窗的影子吗,叫影梦窗如何?”

“好,好,我喜欢,彩窗影像梦一样美。”

-3-

雅园,八角池里的粉莲次第开了,池边宛若双生的两棵芒果树渐渐挂满了密密层层的金黄果实,楼前的竹越发绿得苍翠深秀。

青岚几乎从不出园子,她要么闻着荷香托腮喂鱼,要么在露台支着画笔发呆,最多的时间还是留给了船厅里的影梦窗,每到太阳西斜,她便追逐着墙上的彩影,一次又一次摊开掌心,乐此不疲。

殷老太太摇着胖大的身躯,汗淋淋地每天坚持过来雅园两次,一次是早餐后,一次是晚餐前。

每周两天,青岚和二老共进晚餐,殷老爷子和外孙女说的话极少,可每次都叫青岚吃惊,比如关于影梦窗命名的对话,关于岫云居东边角落的文拂轩,“那里有一个小宝藏,你该去瞧瞧。”

青岚对上外公的眼,那里面有浅浅的笑意,有妈妈讲过的许多故事里,那个独一无二威严、慈爱的轮廓。

南国夏日的白昼真长,长到青岚也开始在雅园里待不住了,她对紧张地跟在身后,照顾起居的吴嫲嫲摆摆手,轻盈地跑远了。展着手臂奔跑的日子真的已过去了很久。

蝉鸣人乏的午后,她路过枕心斋十字菱花套古钱的橙、绿套色彩窗,一路拐进祠堂旁窄窄的青云巷,弯过陶泥彩绘浮雕的照壁,也曾片刻驻足倚墙而建,只有半片石桌,配着描花瓷凳的半亭。

深长弯折的一路,青岚却渐渐生出探险的妙趣,当又越过一个不起眼的侧门,终于出现了一堂屋厅,漆光可鉴的乌木窗框镶着的是蓝、绿、紫、金的四色玻璃,窗扇中央白底的磨刻花纹是兰与竹,迎着阳光,浮出一股不同于影梦窗幻彩浪漫的的大气与悠古,门头题匾正是“文拂轩”。

推开虚掩的门,踏进屋厅,目之所及都是层层的书架,青岚在那些漂浮着灰尘颗粒的光线中,一排一纵地旋身、探度。书大多陈旧,几乎全是古籍经典,随手翻几本,又意兴阑珊地放回去。

书架尾端,光线已暗,惊奇的是余下的空间并不小,不太规则地环着几条阁架,上面随意放置着花瓶、雕塑等物,甚至还散着几支油画笔、凝固的颜料盘、锈了色的蝴蝶发卡。

青岚从最角落的一堆废木料下发现了一只歪斜的竹筐,里面是些针头线脑,和完成失败的布偶,而最底,竟然躺着一个小小的完整的陶泥娃娃。

紫泥塑的身子,长长的发、交领衣衫、系罗裙,眉眼发丝都刻得很粗,甚至嘴角都歪了,看起来是个憨厚的笑娃娃,不过那稍歪的嘴角又透了一丝鬼马。

青岚蓦地惊喜起来,总觉得有什么莫名的牵引,她拿起娃娃翻看,果然在底端歪斜着小小几个字:慕月,作于8岁。

心情已平静下好一段时间的青岚,在这一刻又忍不住涌起了泪,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她在阳台握着画笔发呆,在影梦窗前痴痴地捉彩影时,满脑子都是妈妈柔柔地叫她“岚岚,好宝贝”;妈妈在花圃边摘下一朵蔷薇,回头望着她展开灿灿的一个笑;妈妈说:“老园子里有好长好长的夏天……”

泪滴滑落在陶泥娃娃上,穿透彩玻璃的阳光似乎闪了闪,青岚抹抹泪,开始清理她寻到的“小宝藏”,树叶型的颜料碟、木头做的小山猫、一盒玻璃球……

“小月,是你回来了吗?”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青岚一跳,她回头,在第二排右侧阁架的暗处,露出一角被拉长的细影子。

“是谁?”青岚有些害怕,声音不觉拔了尖。

“嗯,你不是小月,小月不会认不出我的声音。”

“你认识我妈妈吗?小月是我妈妈。”青岚暗暗吃惊。

“小月的孩子,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啊。”清脆的声音明明白白渗出丝丝落寞,细影子慢慢地放大,迎着昏黄的光现出一个雾一般不真实的轮廓:

小巧的身子,月白交领衣衫,深紫罗裙,梳着双圆髻,端端正正地袖着双手。青岚揉揉眼看得更真切些,眼前的小人儿有一张鼓鼓的小包子脸,扬着一双眼皮薄薄、眼角斜飞的丹凤眼,稍微有些厚的唇角上翘着,仿佛什么时候都掬着一怀憨厚的笑。

“你是……小来?”青岚的声音不禁又拔高了,眼神不可置信地移到刚收进‘宝藏箱’的陶泥娃娃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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