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 Fantasy(一)

游园新雪

红楼惊梦

孚王宅里

天赐华年

镜中白马

雍雍者鸿

带我宝剑

终南之春

*加粗文字为本文档内含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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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落日,黄泥墙根,推土机。

乌桕树的影子,古卷书脊,白森森的被单,“历史是一座画廊”。

有人割断了绳索,他们在沙尘暴中下落。

1 游园新雪

吉普车还颠颠地在路上开着,贺颀就被司机喊醒了,司机叫他一会儿从右边车门下。他说好,司机靠边一停,他就打开车门,踩着绿化带的边沿下了车,吉普马上没影了,也是,这京城保时捷遍地,没人开破吉普。这会儿正赶上晚高峰,开车比走路还堵,最近评文明城市,人行道上还是有人骑着马,被交警逮了,说这是钻交通规则的空子,应吊销其执照。贺颀只得费劲儿从人和马之间挤过去——这条人行道走到头就是迷宫似的胡同,研究院在胡同尽头,每次走都不是一个样子。贺颀挎着他的包在里头绕来绕去,像在巨兽的肠道穿行。研究所就在眼前了,看见大门的那一刻,身后胡同一霎消失,马路牙子上尘土飞扬,路上吉普车,小三轮,大轮子自行车来来往往的。

忽然有人喊他:老贺!

贺颀听见这声音,觉得耳熟,原来是荀颂坐在台阶上,捧着手机搞蚂蚁森林,他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应是被太阳晒晕了头,说了句:你别老看手机,到时候该近视了。

荀颂眨眨眼:老兄,七十五号文件那个事,你帮个忙呗。

贺颀也眨眨眼:别是让我给你写报告。

荀颂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经济学不存在了,你怎么想?

贺颀在他旁边坐下来抽电子烟:那怎么了,我们搞的是农村改革嘛。

荀颂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还是你有办法。

贺颀向他伸出手,荀颂从夹克兜里摸出一包中华烟放在他掌心。

电子烟真没味,贺颀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跟杜教授告了几天假,抽空去结个婚。

荀颂点开跟他的微信聊天框:我也没啥送你的,给你发个红包吧。噢对了,上回给你邮的生发剂放门卫了,你记得去拿。

贺颀说行,又惊讶道:你又没钱了?

荀颂说:工资拿去给教室补房顶了,老往下漏水,拿纸糊哪能行。

贺颀叹口气,到底没说出什么来。他最后说:我回去了。

荀颂问:你回哪里去?

贺颀说:回来的那里去呗。

贺颀一站起身,胡同又出现了,他七弯八拐地走着,进入一处翠雾当窗,红云匝地的庭院。有个盘着头发的女子拿着测温枪从枯水石桥上走过来,讲话细声细气的:姑爷,看一下行程码。贺颀给她看了,没带星号的,又测了体温才进去。他四下张望了一下,院子里停着一辆红旗车,看起来轮胎是瘪了气的,旁边马厩里还养了两匹白马,没有鞍,正低着头吃草。

主任在里边等您呢,二小姐也在。女子说。

贺颀一进去,是会客厅,像信访局一样,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主要以坐办公室西装革履的和穿着中山装,年纪较长的人为主,独他挎着一个脱了色的包,穿着掉了色的衣服,像个土老帽。女子引着他进房里去,主任还穿那件洗脱色的蓝布中山装,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戏曲频道放着评弹《宝玉夜探》,刚刚那女子跟进来,拿走茶壶烧水。主任看着心情不佳,只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上回跟你聊到聘礼的事情,你怎么想。贺颀试探道:房子买在一环内。主任把手往下压,示意他坐下:装糊涂。我说你起草那报告的可执行度呢,几十万农民吃饱饭,那不比一环四合院强?贺颀说:那是同志们的集体智慧。主任这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嗯了一声,那意思是他可以走了。

贺颀走进西屋,看见琇莹正自己推着轮椅到书柜前拿书,够得费劲。他伸手越过琇莹的头顶,取下一本《资治通鉴》,递到她跟前,琇莹接过来,顺手握了下他的手,两人都瘦,手一般冷,又回头望望他的脸,问:多会儿回去?贺颀说:结了婚再回去。门是半掩的,贺颀的下巴颏轻轻贴着她柔软的头顶,他们就这样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别扭的姿势。琇莹听了这话,倒有些发愁地说:我这腿一到冬天时好时不好的。贺颀说:那么去海南结婚吧,或者咱们等全球变暖。琇莹听了想笑,她的脸在日光下显得气色很好,她和贺颀聊结婚的事,京城里的事,还有院子里的白马,他们可以骑马出去,在延川过honeymoon。贺颀说,评文明城市呢,路上到处都是交警。琇莹说,晚上行,路上没人了,就骑马到延川去。贺颀想说,你就是在那跌伤的,怎么还想回去。但他没说,琇莹除了头发长了,扎个低马尾,还是穿着素净的衣裳,拿本书看,跟八年前没啥区别,他倒是觉得自己的年纪有些大了。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刚刚门口迎接他的女同志过来叫:二小姐,姑爷,可以来吃饭了。

出来的时候沙发上多了个半生不熟的面孔,女性,戴着眼镜,眼镜一直往下滑,手里拿着录音笔和pad,她的年纪比主任夫人小,但比家里的四个孩子都大一些。夫人走过去把茶几收拾了,她站在那里,把电视机挡得严严实实的,主任大声说:可以一会儿再收拾嘛。夫人耳力不佳,只管干她自己的。戴眼镜的女人收起她的东西,恭谨地询问:六哥,档案馆问你出版的意思。主任摆摆手,像对这些事满不在乎:我死后十年二十年,随便你嘛,决定权在你手。

夫人忽然又能听见了,登时收了笑容埋怨道:怎么又说死不死的,阿凤,你别管他。

这兄妹俩闻言都默默地看着她把桌子擦好,又想起厨房里炖着汤,匆匆忙忙地去看,正看见贺颀刚把琇莹从房间里推出来,琇莹叫了声妈,贺颀叫了声伯母。

他们围着一张可折叠楠木桌吃饭,这张桌子打开的时候很长,一个人只能吃面前的两样菜。今天就五个人吃饭,简单吃一点,多两副碗筷的事情。家里有病人,有上了年纪的,饭桌上多是淡口的清蔬。主任坐中间,右手边是夫人的位子,其他人各自搬椅子坐,琇莹自顾自地从轮椅爬上高脚凳儿,看上去行动很敏捷,她一边给贺颀拿碗筷一边低声说:外朝的人说建议给爸爸出回忆录,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问几句话,家里人问他才肯说几句,外人来,都是一问三不知。贺颀嗯了一声:档案馆是怕历史学也消失了。琇莹不做声,双腿在伞裙下不声不响地坠着,像河边的柳条安然垂落。

夫人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来,解下围裙擦了擦手,对琇莹说:秀秀,给你拿个椅子踩在下面。

琇莹推脱:妈,不用麻烦。

夫人全然是没听见的样子。刚刚那位女同志还站在厨房外面看菜,她耳聪目明,动作很快,已经拿了把小木椅垫在她脚下。

阿凤把眼镜推上鼻梁,向主任说:这个年轻人我见过。

主任说:你是见过,秀秀的男朋友,你见他的时候,他父亲还在建筑院,没被打倒。

阿凤说:那这孩子也不容易。

不容易现在也容易了,至少是现在。主任有点疲倦地笑了笑。时局之下,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波心荡着,很多事情不好说,也不必说。戏曲频道放到“丝纶阁下静文章”,镂花窗子里正泻进一绺儿血红的夕阳光。

一步步,步入亭中——去,再添添,添满一炉——香——”

他们在饭桌上把婚礼的日子谈妥了,心里都知道,其实就是喝两回茶的事情。吃过饭,贺颀和琇莹两个打了招呼就出门去了,主任和夫人提醒他们晚上注意安全,小心看路。贺颀出研究所的公差出了三个月,他京城里有很多朋友想见他,后来知道他结了门好亲家就更想见他,仿佛过门的不是主任的女儿,而是主任本人。琇莹一出门,腿脚就十分健朗,行动自如,她仰脖望他一眼:你不惊讶?贺颀笑一声:谁都有不想跟人打交道的时候。琇莹挽着他手臂说:是呀,但有时候你不去,他们自会找上来。

贺颀不接话,走过去摸了摸白马的脖子,忽然想起来:坏了,刚陪你爸喝了点酒,这算醉驾。

琇莹失落地说:那算了,出门打车吧。我们去哪里来着?

贺颀打开手机导航:去大院,我看看路。

琇莹忽然问:今天爸爸跟你聊什么了?

贺颀说:还是七十五号文件的事,户部忙了那么许久,都不肯亲自下到田野里去,上回樱桃跟他们用数据说话,老侍郎占不上理还不高兴。我看他们都没你爸爸开明,还说他是老顽固呢。

琇莹笑着,还是很温静:我爸就是长得像老顽固。

绕出回廊,立刻呈现出现代城市的样子。京城夜生活丰富,低矮楼房霓虹闪烁,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立交桥上车水马龙,轮子轧过路面的声音,鸣喇叭声、店门口CD放映机声如潮迭起,使人耳朵里嗡嗡地响了好一阵。贺颀眼神好,大老远就看准了车牌号,在马路对面向司机招招手,跟司机确认了手机尾号,两个人挤进这辆破吉普的后座,从华灯初上驶向残垣断瓦中去。

雪能吸音,格外显得静。居委会门楼摇曳着爬山虎和紫藤萝,交颈相依,如这一幢楼披着的袍襟。暗亮的窗户里有个佝着腰的、老太太的影,他们俩走进去,又多了两粒瘦影,长的那一粒给佝着腰的影沏了茶,像皮影一样。油灯的火在老太太手里晃了晃,灯花爆开,哔哔啵啵地响。老太太问:这是谁呀?贺颀一本正经答道:这是我老婆。老太太一愣,又眯起眼睛看着这温静女子,笑容和蔼:是秀秀啊,这么瘦了。

然后老太太把他俩手握在一起,说:你们都是好孩子。

贺颀心里觉得,这是他很老了以后都会很深刻的一个关于母亲的记忆。

他们又钻进那辆破吉普,年关近了,路上挂着很多红灯笼。贺颀忽然觉得挺累的,他说:回家吧。

琇莹仰起头靠着车后背:你家我家?

贺颀一下子能理解琇莹想回延川的这个想法,他素来不知道,结婚是一件如此复杂的事情。他闭着眼睛,想起晴朗的天,晴朗的雪野,晴朗的黄土高原,他们拖着手走在黄土高原上,看着白了头的山,那时村头村尾的乡民们都以为他们是一双年轻的夫妇。


年后,贺颀回了研究所,还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坐办公室里工作,随手点打开微信,有人私聊他随份子,他一个都没收。没过多久,樱桃在外面短促地敲了敲门,抱着四五个厚实的蓝皮文件夹走进来,哗啦一声全掉在他桌上。

对不住。樱桃弯下腰闷声捡东西,贺颀也帮着他捡,他随手拿起一张纸看:关于……调整农村产业结构和农产品流通体制……应当制订……大力扶持。他心里有种不大好的感觉,还是问樱桃:这都是什么啊?

樱桃神情平静地说:户部退回来的材料。

贺颀麻利地把这些东西归拢到一起: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樱桃看着心情不佳,他这个人跟他父亲很像,太容易急躁。贺颀想到什么似的又叫住他:小迟公身体怎么样?

樱桃扭过半个头:我父亲挺好,谢谢你关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二人平时不怎么对盘,对他,贺颀计较得少,有些事没必要计较,此时也一样。贺颀没时间多想,他开始看文件,还没看几页,他案头的黑色座机就响了。

研究院联络室,请说。他说。

那头电流声滋儿哇滋儿哇的,从里面偶尔透出些许人声,像人被绑架在蝉蜕里,借蝉的躯体说话。他把话筒拿远了一点,沉默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荀颂啊,你有什么话,啊,不能打微信电话的啊。

听筒里又滋儿哇了一会儿,似乎还有些锣鼓鞭炮的动静,像农村大饭店开张剪彩,这么响了一阵子,然后对面挂断了。

贺颀想了想,打算先不去理他,点开和杜教授的聊天框,上一条是对方祝他新婚愉快,附带三个玫瑰花的表情。他把这一周的日程表传给杜教授,杜教授则让他去门卫代取个快递,天老爷,这简直是每个研究生的日常,就连在杜教授这样向来凡事亲力亲为的人的身边都不可免俗。虽然他并不是研究生,但他们还是称呼老爷子为杜教授,这是他们这个经济学窝点的一个约定俗成,这个机构里面有一些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人,他们为农村改革打工,每天在庄稼地里蹲点,趴在田垄上写文章,在大街、村头、火车等等等一切可以接触到农业的地方发问卷。

贺颀快步沿着墙根赶到门卫,几个正在扫雪的小年轻叫他:主任好。他下意识回头四下看,然后意识到是在叫他,他现在是联络室主任,可见现在主任是真心的不值钱了。板着脸的门卫问他取件码,他空着手来,捧着六七个包裹沿着墙根走回去,这里面除了杜教授的东西,还有荀颂给他买的生发液。

沿着墙根儿一直走,区一小的小学生排着队放学了,领头的戴着小黄帽,走到十字路口,举手示意后面的小孩儿都停下,让旁边的老人先过。老人头发花白,拄着拐,走得不太稳当。领头的孩子忽然叫了一声:官家!老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仿佛讶异一个小孩能熟识这么一个词汇,他很快地说:别别别,别那么叫。孩子疑惑道:那该怎么叫呢?老人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走到马路的对面,有夕阳的地方去,并且缓慢地说:随便,爷爷,老头儿,老家伙,都行。

爷爷再见!这些系着红领巾的小孩儿齐声地轻快喊道。

贺颀捧着那些个快递盒,也颤颤巍巍地走进院墙内。


杜教授那边隔三岔五开会,会议室在院中院的最里边,曲曲折折地被几个玄关门廊夹在中间,像个桃核,贺颀放了东西就过去了,里面一水儿他这个年纪的青年农学工作者,还有几个天知地知的编外人员,樱桃元元等人都在,梭巡了一圈,果然不见荀颂。他坐下开会,随手点开手机日历一看:黄道吉日,宜嫁娶。

杜教授准点儿进来,径自关了投影仪,往白板上写了几行提纲,以他一贯的风格说着开场白:今天叫大家来呢,主要是围绕这些问题集中讨论一下生产责任制,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求同存异,争取啊,在这两天就得出一个结论来。

那头几个小年轻还在扯两重经营和共同富裕奔小康的头花,一时间是理论退回搞合作社吃大锅饭,还是正儿八经奔向实现美丽新中国的大道也看不分明,樱桃一边听着,一边低声讲:是我早撸起袖子跟老爷们打架了,只是打架不解决问题。元元跟他挨着,不知道是该夸他讲道理还是该劝他讲道理,神情复杂,憋着话不知道说什么。其实他心里很烦,比如说他的父亲早已作古但仍然扣着帽子,其实他觉得他的父亲是个好人,但确实没有什么大的贡献。当然在涉及父亲的事情上,樱桃总是比他更烦。

樱桃还是举手打断了他们,说起自己的看法,他是国子监的高材生,谈起那些宏观理论头头是道,即使大家都知道经济学已经不存在了。杜教授只是听着,有时点头,看不出赞同与否,他长了一副极标准的田野工作者的模样,这是一种天然的气质,得益于时刻保持着实践、思索和兼听的态度。桌子发言的人从这头到那头,像击鼓传花一样回来,谈到当年下乡时调档案看饥民饿殍的状况,别提什么生产责任制,干脆一整个体系都要改个天翻地覆。杜教授最后说:小青年不知道厉害,不知这些话是要掉脑袋的。他向贺颀笑一笑:你说说。

贺颀思维活跃,只一直不说话,被点了名以后才说:我们抽一个组,先把有关的档案全都整出来再分类讨论吧。

杜教授点了点头,让他安排去办。散了会以后,杜教授又让他把快递邮来的植物种子都埋在走廊的花盆里,净化一下他们这个烟雾缭绕的办公区。贺颀应着声儿,指尖心虚地刮着指缝里被劣质烟草熏黑的痕迹。

哎你等下。杜教授叫住他,档案你自己去整?

贺颀啊了一声:完了之后把文件压缩一下传您邮箱,下周一开例会的时候整个ppt讲一讲。

杜教授说:你要换一种思维,别人办得了的事情你少管,别人办不了的事情你再去办。

贺颀问道:那要是我也办不了呢?

杜教授说:这是你要想的事,要以后没有我们怎么办?

贺颀知道他口中这个“我们”指的都是什么人,他不做声,刚跨过门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以一种刻意的试探和商量的态度说:那拿快递和埋花种子这事儿,您下回也考虑考虑让别人去办——

杜教授赶蚊子似的摆了两下手:忙你的去。

-1 尘

华灯初上,朱门酒肉臭;饿殍遍地,路有冻死骨。

列车疾驰在柏油路。

书法作品,用铝合金框镶着。玻璃反光看不分明,似乎写的是: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畴昔人如新乡之雪松。

2 红楼惊梦

睡在宿舍令人多梦易醒,贺颀很容易地感觉到有人在爬他的床,于是他困倦地拍亮了枕头边上那个闹钟,这场景多少有些神奇:凌晨两点,一个很瘦的身子背对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条搁浅后翻了白的鱼。他伸手推一把,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荀颂瓮声瓮气地说:你没锁门。

贺颀全然不像刚睡醒的样子,继续盘问他:我问你大门怎么进来的呢。

荀颂如实答道:翻进来的。

然后他俩背对背沉默了一会儿,平静的呼吸上下翻飞着。最后倒是荀颂开的口:老贺,你真不关心我这几天干嘛去了啊。

贺颀坐起身来,从橱柜里给他拿了条毯子盖上:你想说的时候不用我问也会说的。不过我倒有件事跟你说,事情比较紧急,前天院里开了个会,大家的意思是分一个组来抄档案,再有一个组呢,去实地考察,明天就得动身。我是这么想——

荀颂打断他:我去。

贺颀在晦暗阗静的夜色中叹了口气。

然而荀颂,他在这温暖的,有些日光烘烤气息的毛毯中陷入了安稳的睡眠。贺颀用闹钟的暗光照了一下他的脸,确认他睡着了,侧脸看上去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贺颀想了想,也躺下睡了。


况且况且况且。

天光已大亮了,白窗帘飘起又落下,贺颀的这个闹钟从2:00 AM显示成2:00 PM,随着车厢的拐弯从桌的一头滑到另一头,又从另一头滑回来。

一节绿皮火车从隧道驶出,从山上远远地望着,像旷野中一片飘零的新叶。沿路芳草碧连天,天上有一只海东青样的鹰忽地飞过,加上眼前盯着的这个闹钟,整个场景很像姜文的著名黑色幽默电影,就是现代化了点。荀颂本来躺着,口罩当眼罩使,想到这茬,鬼使神差地爬起来看山的那头有没有人瞄准着车厢。手机没信号,贺颀在他对面看着刚送来的报纸,眼镜框承受不住镜片的重量,不断往下滑,这让他看人的眼神平白多了几分犀利。

贺颀看着他,问了一句:干嘛呢。

荀颂说:没干嘛。这报纸上写的什么?

贺颀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黑色大字念道:中国男足以1:3负于越南。

荀颂闭上眼:你是真的恨我,我早该明白的。

然后他不愿再想这件伤心事,拿出pad,确认了一下当时从资料库中拍下来的村里的基本情况。这个说是小组任务,其实就他们俩来,本来嘛,人多反而不好办事,他对贺颀跟一些人的龃龉略有耳闻。差不多还有半小时到目的地时,两个人把贵重物品都检查了一下:电子产品,充电宝,档案袋,相机,还有纸币。

贺颀最后确认道:都带齐了吧。

荀颂点了点头。

到了地,他们各自背了一个旅行包下车了,刚出车站,一个面容白净,但穿着很简朴的青年男人就注意到这两个人,好像直觉他们气度不凡,跟手机里的照片比对了一下,遂迎上来问:两位同志是京城里向来的噢?我是镇上的书记,负责则个,送你们到村里向。

他们把证件互相出示了一下,在外边互相拉扯上了拖拉机。一个只穿着背心,好像全然不怕冷的年轻人负责驾驶,书记跟他们一起挤在后边,一路黄泥卷沙尘。贺颀看此人应该不会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估计是对口帮扶下来的指标,于是笑了笑说:也没什么,我们就是来做点调查研究。

书记也笑,在拖拉机的噪音中大声说:哎呀,我晓得的嘛。真不怕你们不高兴噢,京城年年要派人,今天这县,明天那县,没啥所以然,我忖忖也是个么,做个样子。

是挺不把人当外人的。他二人想。

颠了一路有两个钟头,荀颂一贯没什么感觉,但是贺颀觉得有点难受,他体质并不好,其实不太适合干太费体力的工作,倒是这书记细皮嫩肉的,身体却很能熬,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来镀金的花架子。到了村头,他们几个又互相拉扯着下了拖拉机,书记用他那南方普通话跟村支书费劲地交流了几句,村支书弯着腰附和,一张老脸笑得褶子密布。

个么我先回去了,侬两人有啥事打电话跟我联系。书记最后热情地说。

贺颀兀自想着,好像不发生点什么事都不对劲似的。

书记坐上拖拉机走了,村头大铁门合上,一进去就感到很破落,没有人烟,只看见那褪色大横幅上还印着“以共同富裕为奋进目标”,那共同富裕四字明显要比其他新上一些,原先应该是全面小康一类的字眼,另一横幅上则印着“联产承包好!”,横幅斑驳折旧,白字上边都是签字画押的痕迹,那个叹号如一条直下的悬针,扎得人眼睛疼。村支书一行人早得知他们是京城里来的,自然是恭恭敬敬地给他们接风,要领他们去吃饭。

荀颂自己待过基层,对他们这整个村风村貌都很不满,直接推脱道:不用,我们先下地里看看,晚点还要去调你们这的资料。

贺颀拉着他手臂,以目示意:你不饿呀?

荀颂皱皱眉,贺颀还抓着他的手臂,两厢无声对谈不过两秒,他们还是跟着村支书走了。

村里没那么严格的禁鸣烟花爆竹的条例,一路上都是火红的鞭炮碎屑,像一层厚厚的毯。一开始以为是年刚过,喜庆气氛延续得久,后来看一路张灯结彩才觉得不对,直走到一处古朴细巧的建筑,活像个物质文化遗产。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着几个草书大字,看不清是什么,匾上挂着红绸带,门上贴着春联和囍字。

到了,到了,就等您二位来了开席呢。村支书向他俩笑着,上前敲敲门,两个梳着发髻的女子一同把大门打开,垂着头在一边侍立着,里面赫然状如国宴大酒店,人潮如云,男女老少皆有,都被挡在帘子之后,影影绰绰,纱帘叠着珠帘,那碎珠帘子像一颗颗激荡的心,在风中飘荡起伏下落。

荀颂沉着张脸不做声,贺颀倒跟着笑,但没笑到眼睛底下:你们这个,违反防疫规定了噢?

村支书的表情立马讪讪的,表示乡老大寿赶上大婚,紧接着又说一些双喜临门、法不外乎人情之类的话,一边说一边还想真是京城里来的,事儿多,有一套是一套的。

折腾了一通他们还是进去了,这属实是一种传统美德:来都来了。


学堂坐落在村子的西南角,这是一座算不上破败,但也比不上三线城市那样条件的红楼,制式很古典,被树木环抱着,十分幽静,九年义务教育全在里面进行,质量有多高不好保证,反正里面一共也没多少人,学的多是弟子规这一类跟四旧多少搭着点边的东西,听着有些荒诞,但没什么人知道,在这里的人也自觉从来如此。以前来调研的人只在外面看过几眼就走完了过场,一天可走三四个县,一个县只看一两个村,跟坐公园观光缆车似的。

一个小厮样的少年从学堂侧门匆匆地跑进去,手里拿着一封请柬,在这迷宫样的回廊里没头苍蝇似地兜兜转转。

走廊外花木扶疏,边上立着个长得很像某种卡通动物的裹着厚大衣的中年人和一个穿夹克衫、戴酒瓶底眼镜的,书生样的青年。中年人是某顶尖学府的教授,青年是村里唯一被称作先生的教师,他们刚刚谈论了一会儿当下中美关系。中年人摊开手掌,伸到那个金丝鸟笼里去,红嘴鹦哥啄走了他掌心的面包干,抖擞着翅膀叫了两声:Je pense, donc j'existe.

澄芳啊。中年教授问道:这是你教它的?嘀嘀咕咕说啥呢。

青年恭谨答道:这说的是法语,我思故我在。

教授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我说上回让你考虑的事怎么样了?我们院长一年就带两个研究生呢,只要你答应了,飞机明天就来接你。你本科毕业已经四年了是吧,以你的这个才学素养,考个博士那是绝对的没有问题——

澄芳立刻露出一个受惊土拨鼠的神情:您这可不兴瞎说。

此时那少年急匆匆地来了,看见他,拿着喜帖一拱手说:先生。

澄芳问他:这么急去哪啊?

少年答道:老爷请校长去宝香晴岚榭来着。今天不是大日子么,您怎么不过去看看?

长得很卡通的教授似是没见过这阵仗,惊出了乡音:哦哟,这都是些什么事情呀!

澄芳只是淡淡地说:我那后面有课来着。然后他又伸出手跟教授握了握:唐老师,辛苦您跑一趟,我想明白了立刻把简历投过来。

唐教授向他点点头:噢,不辛苦,我飞机就在外边等着呢,你可早点想明白。言罢他就转开胖胖的身体走了。澄芳目送他离开,然后认出那少年是他曾经教过的学生,对方问他:先生,飞机是个什么东西啊?

澄芳望着暗淡的天幕,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天空倏忽闪过一道电光,似乎是劈开了云层,日光从云的缝隙里挤出,浩荡又昏沉。


也是咱们这位老爷是身份气度都不凡,今天在座的一些省市的领导,那都是他出钱送去赶考的,也就是这些大人知恩图报,还想着孝敬些——

今儿还来过一位什么大学的教授,非要从我们这儿挖一位教书先生走,考一个什么——哎对对对,研究生……真搞不明白,怎么什么人都往咱们这风水宝地挤呢。

您二位呢,吃了饭之后出去往西边一直走,那就是学堂。资料库也在那边,我都没看过呢,除了镇上的书记没人爱看这个——我说的话您们可明白?

荀颂还是不说话,好像当耳边有苍蝇飞。贺颀一直表现出听着的状态,但也不接话,见他说完了才点了点头,笑容很礼貌:书记同志,你说的话我们都明白。

村支书把他们俩安置在了角落的一桌,聊着聊着就喝高了,他说了几声失陪,就消失在了人堆里。他走后,贺颀开始动筷子,这是他工作期间的机械进食运动。而村支书再次出现时,已经从台阶上迎出一个西装熨得笔挺的驼背老头,老头伸出鹰爪一样的手紧紧抓着着个白皙女子,这女子头上盖着红盖头,穿修身女式红西装,阔腿裤,白色高跟鞋,一步一顿地走着,整个人骨肉匀亭,腰身纤细,虽然没看见脸,但可想见会很美丽。

几个官员样的人携他们的家属(或者是别的什么)单独上前敬酒,老头用手捏捏其中一个的肩膀,相谈甚欢的样子。这几个人不笑都有双下巴,皮肉挤着皮肉,仿佛在把笑容押上绞刑架。

荀颂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们,他本来就没胃口,现在更吃不下了,何况他鼻子被这屋子里一阵说不出的气味冲得很难受,但他旁边坐着的贺颀还一直在吃。贺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筷子顿了一下,又继续吃了。

这时村支书谦卑地拿过话筒,念他的祝贺词: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

两个穿着改良旗袍,长相秀丽的女服务生给这老太爷和几位领导满上酒,然后她们拿了个高脚杯,也给新娘倒上,端着托盘站在新娘旁边。

荀颂不动声色地把椅子挪出来。

在场所有人都起身举杯,贺颀感觉到右边的人离他远了些,余光乜了一眼:你干嘛,真想演姜文电影男主角?

荀颂问:我这会儿上去把他打一顿,你看明天能上热搜吗?

贺颀低声说:这个你倒不用担心,肯定会被夹。

荀颂说:一会儿别管发生了什么,你就坐在这别动。

贺颀惊愕道:没喝呀,怎么就上头了?

荀颂平静地说了最后一句话:不是,要真动起手来我还得保护你。

……让我们共同为这个大喜的日子举杯!

祝愿我们今后的人生都像——

新娘抬起她指尖细长如笋的纤白柔荑,举起高脚杯,从这老头的颅顶泼下去。

啪!清脆的玻璃撞墙碎裂声,白墙上流下一道紫红的酒痕,像这面墙壁流的血。

有的人懵了,有的人似乎觉得好笑,有的人脸上惊恐万分,更多的人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大家都还举着杯,好似定格电影。此时新娘已弯腰把高跟鞋提在手里,朝着侧门猛冲出去,在这过程中她一把揭下了红盖头,露出一张唇红齿白而眉眼锋利的鹅蛋脸,那块绣工精巧的四方红绸翩然落地,如一只行将就木的红蝴蝶。

叫保安!不知道谁尖声利嗓地喊了一句,帘子外登时有人冲进来。整个场面就像锅炉上的水沸腾起来,顶着锅盖往外冒泡,从热闹非凡变成混乱不堪,杂音响成一片,入耳皆成嗡嗡,每个人都生得一模一样的脸,有一模一样的看客的神情,伸长了脖子往外望着。他们都站起来,挡住了贺颀的全部视线,他往右边一看,果然已经没有人了。

怎么还要演一出贞洁烈女?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嗤笑道。

定是拐来的女孩儿!这个世界还会好吗?!一位年轻人一边拿餐巾纸揩着眼泪,一边拍照发微博。

另一个年轻人上前挡住此人的镜头:别拍了别拍了,要出事的。

不知谁问了一句:哎唷,老太爷人呢?

大家又回转着目光梭巡到台上,像颁奖仪式上制造悬念的聚光灯。

大摆钟敲到整点,外面的鞭炮热热闹闹噼里啪啦响起来。

新娘子跑啦!这就像鞭炮点燃了引线,一时间全场都在重复这一句,情绪混杂在一起,有恐惧也有惊讶,更多的倒还是透着些兴奋。

贺颀站起来,只看见一角火红的衣袖消失在目及之处,门口的人都在面面相觑。过了几秒,有人拍了下他的肩,看起来还很好整以暇的荀颂站在他身后左手握着右手腕,相当惜字如金:走。

他们在白日与黄昏的交界线奔跑起来。

澄芳抱着一叠书在教学楼之间穿行,红嘴鹦哥飞在后面跟着他,有时候停在他的肩上,有时候停在他的书上,这样已经有很多年。楼与楼之间只有环形楼梯连接,上有天窗,全无捷径可走。楼梯上种了一些攀援植物,有些识字的有想法的人管这一块地方叫环形花园。这群建筑是怎么出现在这个破落村庄的,似乎已经无人知晓;这群建筑是怎么成为学堂的,可能还有头脑清醒的活化石老人记得。澄芳不知道,因为他从有记忆的时候就呆在红楼了,跟在老校长身边读黑格尔和马列,学法语,写打油诗。那时候老校长还不十分老,也不是个倔老头,但总有人对他有些不明不白的敌意。后来听说外面出了事,村里来了些知识青年,也有人对他们有些不明不白的敌意,他不觉得自己、老校长跟他们有什么区别,所以敌意有了解释,但还是没有缘由。

不过他还是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心放得很宽,而且心一直没有离开过红楼,出去读大学,读完之后又回来了,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老师。他听见有人叫,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是在叫他,很凄厉的声音,喊了两声。从来没有人那么称呼他,他们叫他的名字,或者称他为先生。于是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看到一张夭桃秾李的陌生的鹅蛋脸,看起来刚逃出一段路,神色仓皇,鬓发都乱糟糟地糊在脸上,但是,还是很艳丽。他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脸,他以前在浦江边上读书的时候,好像在电视里看到过,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是谁呀?澄芳推了推酒瓶底眼镜框,回忆了一下自己在浦江的校园生活,还是觉得自己不可能跟这个摩登女郎扯上什么关系,而且还是这样一副打扮的摩登女郎,但他看着那一身红西装,像是黑夜里的红烛,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什么东西。

他用一种安抚的口吻说:你放心吧,这里是安全的。

老师,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呢?

澄芳愣了愣,他心里还真的出现了把这女子送走的方法——教授还没有走。红嘴鹦哥像乌鸦一样呱地叫了一声,忽然振翅飞走了。

群青叠湖蓝的天幕岑寂坠落,远处一根烟囱排放的化学气体与夜幕中深红靛蓝的云融为一体,风声穿过林木,竟然显得有些犷悍。

贺颀坐在红楼下,看着荀颂面不改色地把手臂脱臼的关节接回去。

荀颂说:到时候汇报的时候,记得把这茬省掉。

贺颀笑着说:别介,这不挺正能量的。

荀颂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回来:那女同志呢?还没找到吧。

贺颀低头看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二十,他抽空给琇莹回了条消息报平安,又说:这会儿没找到也算好消息。

荀颂不置可否:先办正事。天黑了不好下地,我们去把档案调出来。

出了这么个事,正当途径获取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他们围着红楼兜兜转转,并没有找到档案馆在哪里,导航没有这么精确,石砖上只有手刻的Archive,但是方圆几里并没有建筑,只有那根孤独的烟囱,远远的看着像神话传说中的天柱。农村和田野调查的思维钥匙总是这样神奇,有时在田间地头,有时在千家万户。

巨大烟囱前枯藤老树昏鸦,砖缝和爬梯连作一体,鸦群叫声桀桀,一只红嘴鹦哥混入其中,歪着脖子看着外来客,看起来充满智慧。

荀颂顺爬梯上去,贺颀在底下望着,看着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儿消失在夜幕中,微信语音中的分分秒秒不断流逝。

贺颀问他,你爬到哪了?

荀颂声音平静:我刚试着跳了一下,现在还往下掉着呢。

贺颀把手机拿开了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荀颂在下落的风声中轻快地说:快没电了,我先不跟你说了。

他摁了挂断键落到地上的时候,周遭一片漆黑,一个浮在半空中的光源缓慢移过来,原来这周围都是一排排的书籍。荀颂定睛一看,是一个戴酒瓶底眼镜的男青年举着灯照他的脸,光源逸散,映亮他身后墙上一副掉了漆的楹联,上联曰“大千世界无非傀儡之场”,下联曰“第一等功名亦等俳优之戏”。

青年没什么敌意地开口问他,镜片后的眼睛大而有神:你是京城里来考察的学者吗?

荀颂点点头。

青年又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从烟囱上跳下来的。荀颂如实回答,这里可以进吗?

能不能的你都已经进来了,其实平时也没人来的。青年困惑地看看他,冷不丁问道,你看见过我的鹦鹉吗?它往这个方向飞了,我才追过来的。

荀颂不可能对一只鸟有什么印象,但为了工作,他费劲地思考着,然后摇了摇头。

青年叹了口气:你想找什么?

红嘴鹦哥绕着烟囱盘桓了几圈,似乎是与什么人错开而感到茫然似的,良久,它停在那棵已经没有其他鸟雀栖息的老树上,跟坐在石阶上发呆的贺颀大眼瞪小眼。这个场面,怎么说,很有意境,有的人会想到现实是理念世界的影子,贺颀会想到“这都是什么事啊?”

过了一会儿,鹦鹉展开翅膀,朝北方的天际飞去。说实在的他没见过有鹦鹉能飞这么高,而且这么一往无前,像一只松柏绿的迷你猛禽,而且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有养得这么油光水滑的鹦鹉——这些不着四六的思考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还在烟囱里的荀颂。

荀颂被一个文弱的青年带着从烟囱后面绕出来的时候,天幕黯淡,稀星流光,贺颀等得快睡着了,还得留着点电量撑到安排的住处,而且,万一荀颂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还能打个应急电话。但此刻,他看着好整以暇的荀颂觉得有点神奇,心中有很多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他们俩用眼神交流了一会儿,荀颂朝着他扬了扬手机:材料带不走,我全都拍下来了。他又说,这是澄芳,刚刚是他带我出来的——他来找一只鸟。

澄芳在一旁补充道:是一只红嘴鹦鹉。

贺颀脱口而出:刚飞走的那只?

啊。澄芳闻言看着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感叹。这世界上的鹦鹉那么多,但他没有追问,也没有质疑,只是从眼睛中流露出一点不深不浅的哀伤,就像一个小孩脱手失去了捏在手上的氢气球,既然已经随风走了,望也是望不见的。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看来我是一定要走了。

乡村,垄亩,麦芒的清香,田间书卷气,这是他最熟悉的,他不想离开熟悉的一切,和大多数人的书斋生活有异,他不需要高雅的四合院和南山秋菊,城里的人常常发表一些文人的话,说油墨能塑造一个人的灵魂,自以为这是他们区别于后现代城市节奏的独到之处。他,一个非常规的知识分子对此不置可否,那只鹦鹉从他会识字起就陪着他,陪他从北到南,涉过松江,渡过大西洋,但人间无一物不会离去。

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你,不然不知道要耗上几天呢。贺颀觉察到他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或者正在做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但他也不好奇,只是笑着向对方伸出手:我是贺颀。

澄芳愣一下,也伸出手,对方很快握住他的,然后松开,一看就握过无数次了那样的。其实他们都是各自认知中很鲜见的人,但,手指都很细瘦,而且很凉。他主动开口说,你们住的那个地方有点远,骑我的车去吧。反正我明天也不在这了。他想。

那你呢?

我就住在红楼里嘛。

他们很不客气地去棚下取走了大轮子自行车,然后告别了多少有点忧郁的澄芳老师。路还算平,但没有路灯,只有村户的灯稀零地亮着,身后仍是安稳的红楼目送他们远去。乡村的夜静极了,只有风吹过庄稼和草叶的声音。前面啥都看不见,荀颂很没底地骑着车,贺颀很安然地坐在后面,一手挎着他的腰,一手握着手机导航。

乡下导不准,你凭感觉走吧。贺颀想了想问他,你怎么遇见这个小老师的?

荀颂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我不知道,他来找他的鹦鹉,然后就碰上了。这些田野读书人都挺神奇的,你知道吧。

贺颀笑了一声:你发明的新词?

那是,有时候说知识分子,总觉得怪。荀颂接着说,我上回打电话给你的时候,碰上喜事,匆匆忙忙被拉去吃席,也挺奇怪,他们总能找到理由吃席。一问是有个小孩考进了大学,就是真的小孩,十二三岁,蹲在河边掐草茎,后来我发现他在放羊,什么好事都跟他没关系。小孩看着小,圆脸,谈史论道,学问很广博,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就因为长的小孩样,就算他现在是大学生了,大人眼里还是说什么都幼稚。

贺颀挑挑眉:后来呢?

荀颂道:他放着放着把鞭子扔水里去了,问他就说,我已经是大学生了,我又觉得他还是小孩,什么时候他觉得书本跟羊鞭都很重要了,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呢。

就这事啊?贺颀在后面笑出声:你也是小孩来着,你自己没感觉吗?

荀颂觉得跟他讲也白讲,只管忿忿地骑车,心说为何人活在世上总要维持一点友谊,横竖入了土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偏生贺颀还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的样子,这就显得他想得很多,有中二病嫌疑。就像他第一次见贺颀的时候是返乡路上火车误点,心有去国怀乡之思,多少有点仓皇地找人借宿。贺颀一开门倒了水给他,并且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愁肠百转忧思难忘,说离京多年未免生情。贺颀笑眯眯地坐在那里听,这使他大有一种反正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江湖不相逢的信任感,遂引以为知己。然后贺颀看他说完了,慢悠悠开口:我离京也有一年多了,本来是两个人来的,我女朋友因为伤病先回去了,我父母还生死未卜,她父母也生死未卜,不知道现在什么样。荀颂听完他短短一句话,忽止住话头,觉得所有的含蓄自陈都是一种伤痛的揭露,其实人活在世上都一样,谁先痛苦谁就示了弱,想到这里,他感到很超脱,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京城嘛还是老样子,乱得一如既往,不然他怎么会又逃回来呢。他理直气壮地想。贺颀把他包放到架子上:你包里这么重都是什么啊?荀颂头脑放空地吐出一字:书。贺颀问:我能看看么?荀颂又头脑放空地点点头。最后,贺颀用一床被子之谊从头脑放空的他那里忽悠走了一本经济学的书,还不是用借的。

你松开点,勒得我胃疼。他低头看了眼贺颀搭在他身前的手说。

胃在上边。贺颀慢悠悠地说,你胃疼是因为没吃晚饭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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