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忱闭上眼,心里一片安适自在,月光轻轻的拂过他混杂着银丝的乱发,在刀锋奔来之前,他已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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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困愁城。
罗忱已经有些麻木了。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合过眼,白天,黑夜,无论什么时候城外响起杂乱的呼喝,他都必须站在城头,指挥着城内已经困乏得不成人样的孱弱老幼们守住伤痕累累的城门。
有时他一睁眼,觉得周围像梦一样不真实,或许身边的一切才是梦吧?他应当穿着宽大的长袍,故作玄虚的指点着慕名而来的那些少年,倚老卖老的使唤着杂役们,或许还可以在灾年以极为低廉的价格买一两个小妾……
然而他含含糊糊的醒来,看见的永远是澄澈无云的蓝天,是衣衫零缕满面灰黄的边民,是低低矮矮的房子和渐渐残破的土城墙。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前半生就像是隔了好远才听到的歌声一样隐约,他记得幼年时自己孤苦无依,幸得一家镖局的老师傅积善行德收了他做杂役,之后,之后呢?啊,记不真切了,仿佛是发生了好多事情。好多事情。
然后,然后他似乎就发达起来了,似乎有了很多应酬,出现在很多场合,然后,然后他似乎一直都不很快乐。
不,真的是不快乐,无论白天的他多么从容自若,小有声名,晚上的他总是被浮躁包围着。一山还有一山高,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他再折腾,似乎都在半山腰上,看着远峰无能为力,却不甘心。最不甘心的是出身,无论他做的有多好,都不如那些世家弟子,长辈照拂,同僚相助,名门武学,无往不利。
他渐渐的睡不着。长时间的睡不着。他忽然怀念起随时闭眼随时就能睡的日子,却悲凉的发觉自己都记不起那是什么时候。年少的奔波流离,少年时勉强果腹的劳苦杂役,而青年时,他似乎已经难以成眠。终于,他过了不惑之年,华发近半。
是如何来到这个偏远的旧城?回忆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烟,迷雾。也许是路过,也许是被人追杀,也许……随便什么其他事情。
这里跟江南多不一样啊。罗忱心想。随时都被流寇袭击,庄稼是种不成的多少的,放牧的草场又是就是死亡的陷阱。苦巴巴的人们如若站成一排,乍一看上去灰扑扑的就像是截城墙……
“噗!”
“噗噗!!”
罗忱靠在城门边上,用背部努力的顶着。他好累,站不起来。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吃点正经东西了。没有什么可吃的了。这本来就是一个偏僻的荒芜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城墙,于是住了人,于是有了人烟,于是,引来了草匪。
草匪,流水一般移动,任谁都没办法斩草除根,何况,也没人操这份闲心。那他为什么在这里?在这个,已经空寂的荒城里?
荒城了啊。不知道是第几次袭击之后,间隔的时间有些长,于是人们胆子大了些,把单薄的包袱背上,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本来可以跟着一起走的,可他还是留下了。一个人,一座空城。
他只想睡得踏实些。放空了所有,才发现以前执着的东西似乎都不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都跟自己没关系,他要的就是安稳的睡觉。沉沉的睡去,哪怕是茫然的醒来。
最后的攻城很简单。他只剩下了一丝呼吸,而黑洞洞的城里没有一丝烟火,疲劳了一天却一无所获的人们愤怒的挥刀。
他就那样悄无声息的躺下。再也不用起来。
边界的纷争结束在别处,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暂时的和平,上贡的也不过数十年,互市的小城镇一个个出现,然后没落。
回来的,新来的人们安葬了这个异乡人,作为可以申报并领取嘉奖的军功,他的名字出现在了抚恤名单上,又被时间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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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很久以后才听人说起罗忱。谁都不知道那位独自坚守孤城的人,临去的前一刻在想些什么,他的头颅悬挂在城头,沉默的注视着他乡的土地,曾经路过的人说,他闭着眼睛,是瞑目的。
林青只是静静的听着故事,那些描述像是风吹过草原,长长的柔韧的草茎微微俯身,然后,一切了无痕迹。他也见过一些破旧的画像,宽脸华服的将士挎着长刀,取代钟馗,做了木门的守卫。
这不是罗忱。
林青只在自己的小册子里随意的涂了几笔,他想不出罗忱的样子。深深的蓝黑的天幕上,一轮圆月安静的垂着,草垛上的少年沉沉睡去,月光盖满了他单薄的身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