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香娥守寡以后,原想傍着赵老四这棵老树乘凉,没想到老树说倒就倒,还惹下一堆难以理清的是非恩怨。可气的是,村里有人又动脑筋了,想把几个不成器数的角色给她说合。
黑香娥对我母亲说:“不了,不了,一碗村就是给我盖金楼我也不住了。我命苦啊,靠山山倒,靠水水枯,靠人人死,现在是什么也靠不上了,再在这村子里住下去我成啥了。我要么不结婚,要么就往别处找人,哪怕他是个猪是个狗我都认了,就是不找一碗村的人了。”
黑香娥这么说,也是这么做,没多久,也没见什么动静,这个女人又要出嫁了。
听说,新找的这个男人小黑香娥八岁,身体像一块黑铁,肠胃好的能消化吞进的钢钉铁珠,至于吃生肉喝脏水更不在话下。而且浑身毛发粗重,一脸的络缌胡子根根如针,头脸就跟个刺猥一样。人们都说她找了这样的男人,克夫的命应该遇上了克星。
重新出嫁前,黑香娥开始安排家事。她先找了那年差点让风沙给活埋的金广田,两人讨价还价,把高六盖的房子卖了。手里有了点钱,她请了村里的老羊馆赵太来家里,炒了几个菜,热了一壶酒,把半傻儿叫过来拜认了干爹,还给赵太留了二十几块钱,算是抚养费,又扯布料给两人各做了一身新衣裳。
赵太是个实心眼人,看着高傻儿并没全傻,才刚刚虚十岁,正是能跑动腿的时候,放羊领着也是个好帮手。所以两人的意思一拍即合,从此,高傻儿跟了老羊馆赵太,吃住在一起,放羊时形影不离。
至于大儿刘三亮一家,黑香娥是放心的。赵黑当了队长后,让他当了村里的饲养员。这是个轻闲营生,待遇不低,还可以小有暧昧收成。大队或公社或县上来人了,村里杀猪宰羊款待,还总能混个油嘴。逢年过节,村里杀畜分肉,也是近水楼台,牛头杂碎多得一些。媳妇黑玉英是个又紧把又聪明的人,小家收拾的头头是道,唯一让人遗憾的是连生了三个女儿,不过全家人想着盼着,再生一胎应该一定会是个带把的。这一点对于黑香娥来说,只能是个心愿,如何一步步到位,那是人家俩口子的事了。
没了后顾之忧,黑香娥领着小女儿出嫁了。出门那天,刘三亮和男方领来的几个人都骑着自行车,只有她穿一件红袄,坐在马拉胶车上,车上拉着早收拾好的家当。赶车的是黑脸男人,那长鞭甩得跟放炮一样响亮,爱看热闹的村里人在村口站了一片。
适逢寒假,我也站在路边看着这一幕,觉得有点好笑。恍惚间,我看见一头大黑猪摇头摆尾坐在车辕上,长长的嘴,扇风的耳,屁股上还圈着一根细尾巴。惊悚令我一激灵,原来是自己的天眼又开了,看到了幻觉中的东西。
回到家里,爷爷正好从大队的林场回来了,坐在炕上的油灯前抽水烟,叭哒叭哒吸上几口,在鞋底上磕一下,然后续上旱烟叶再吸。听了我半是戏谑半是真的说道,眉头皱了皱没说话。
出嫁了老娘,刘三亮和黑玉项开始独立过日子。这些年,黑玉英连生了三丫头片子的,辛苦又受罪,却不能算功劳,因为生不出一个儿子,总是受人看低。与赵黑的黄脸老婆连生三儿一比较,两口子嘴上不说心里堵,时不时会闹点小意见,并且由小而大。
有一回,刘三亮喝酒回来,稀里糊涂,对黑玉英动了手脚。由于是酒后,下手可能重了点,黑玉英昏过去十几分钟,醒过来越想越气,一时糊涂,喝了家里买回的农药。跟前的刘三亮像只发了瘟病的野兽,在地上走来走去,不管炕上挣扎喘息的老婆,自己找了根绳子往屋梁上一挂也要寻死。
当时,我母亲去刘家借细面箩,见状连声大喊小叫。脖子套进绳圈的刘三亮慌乱了手脚,脚下的凳子翻到了一边,身体一沉,绳套一紧,两手再怎么也无法自救了。情急之下,我母亲抱了他的双腿往上一使劲,本能的刘三亮终于自己松开了绳套,身子一歪像根柱子一样倒在地上,头被柜子给狠狠的磕了一下。倒地的我母亲胯骨生疼,爬起来才发现炕上翻来滚去的黑玉英,顾不上腿拐,到院里喊来邻居帮忙。
队长赵黑闻讯后,及时派出了大胶车送黑玉英到公社医院洗了肠胃,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黑香娥听说后,从二十多里外赶回村里,见面先给了刘三亮一个嘴巴,骂说:“我把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是不是吊死鬼转世呀,有点事就给我上吊。你想过没有,你死了倒省事,留下这一堆娃娃怎么办啊……。”刘三亮被骂得抬不起头,黑玉英躺在被窝里抽噎,三个娃子围在跟前哭,一曲组合,旋律特别。
骂足了一个多小时,黑香娥又要刘三亮跪在炕前,继续苦口婆心说:“三亮,我给你说,玉英不仅是你媳妇,还是你的亲姑舅妹子,一个是我看着长大的,一个是我说不出半点不是的好侄女。看着你们成家立业,有了娃,过上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日子,我才放心离开了一碗村的。现在,你们让我咋能放心啊!”
教训到后来,黑香娥哭了,黑玉英也哭了,刘三亮垂头丧气,自打着嘴巴发了毒誓。
黑香娥在一碗村住了七天,看见黑玉英好多了,才决定回去。临走前,她将我母亲请了过来,让刘三亮杀了一只下蛋老母鸡,能下地的黑玉英挣扎着烧火炖肉。
吃饭的时候,黑香娥长吁短叹说:“她康婶,不怕你笑话,我这个愣儿小时候就上过一次吊。那还是在河北老家,他和村里一个愣小子用细麻绳比赛学上吊,看谁更像真的。我这个愣儿来真的,头往进一套,脚不沾地,舌头拉得老长,眼睛瞪得好大,那娃以为他是做怪相,还在一边拍手呢。亏我发现的及时,要不他早成吊死鬼了。”
黑玉英听得吧嗒掉眼泪,刘三亮端着一碗饭,坐在炕沿边上,没心没肝还嘿嘿地笑。
我母亲要回家了,黑香娥送出大门,不放心地安顿说:“他婶子,我对我这个不争气的儿是一万个不放心哟。要是有我在身边,还能对他喊骂教训,现在我才离开一年多,他就给我弄下这么大的乱子,还要上吊,你说这不是跟上鬼了吗?不满你说,我也不怕犯忌,也不是咒他,我常想我这个儿怕是吊死鬼转世,迟早会死在这条路上的。他婶子,你就替我多操点心,要是他们两口子再闹矛盾,还得你多劝导一下。”
经历了这桩事,刘三亮对黑玉英再没动过粗,只是驴脾气还是没改多少,家里有点大事小事,吹胡子瞪眼睛,不是喊就是骂。听见了,我母亲借口过去走一遭,有时苦笑着忙自家的事,不去过多理会。黑玉英似乎经了一堑后,性子变得沉稳起来,用一种女人的韧性与刘三亮对抗,结果还比较理想,多是刘三亮服软说松话赔笑脸,一家的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好景不长,队里的牲口莫名其妙就死了两三头,引发村民议论,矛头直指饲养员刘三亮。为了队里的利益考虑,也为了堵众人说三道四的嘴,赵黑把刘三亮的工作给撤了,让他当了一般社员。
刘三亮的牢骚就出来了,在一个酒桌上,和几个村人喝得酒酣耳热时,迷离着眼睛说:“他赵黑不让我当饲养员,哼。抬埋他老子那天,半路上我就听见棺材里边有噌噌噌如猫挖树皮的响声。我还以为耳朵响呢,谁知又听见啪啪啪的响声,把我吓得头皮发紧,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腿一软脚一拌就跌倒了。”几个人听得神秘不已,酒也不喝了,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个中有比较清醒的,告戒说:“这种事还是不要乱说好,会惹事非的。”一个说:“怕球呢,要是真的那就鬼怪了。”反过来质疑说:“刘三亮,抬棺材的有八个人呢,我咋没听别人说过?”刘三亮说:“陈四也听到过,大家都不说罢了。”众人转而问陈四,说是不是真的?陈四说:“谁知球道呢,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提球它干甚。”刘三亮这时才强调说:“我今天告诉了你们几个,大家都烂在肚里,谁要说出去,谁烂球根子啊。”
话出口,随风走,关于赵老四横死的事,在一碗村很快传得众人皆知,并且沸沸扬扬,添油加醋,损人听闻出两个版本。一说赵老四人老心不老,对儿媳妇有企图,结果遭了天遣。二说赵老四是被药迷住了呼吸,人其实并没有死,是被儿女活埋入了土的。
赵黑听说后,脸黑如泼了墨,顺藤摸瓜就追到了刘三亮名下。也是年轻气盛,当时叫了几个本家,候在刘三亮晚上串门必经之路,把人黑暗里截住,烂布条塞了口后,二话没说塞进了准备好的大麻袋,挂在队里的粮库大梁上,两天两夜没往下放,更别说吃喝了。
刘三亮失踪了,黑玉英急得四处寻找,顶替赵黑当了民兵头的赵大虎开玩笑说:“好像刘三亮在乌拉河里一个人耍水,这两天水又大,是不是让水给淹死了。”赵家的另一个小年轻说:“我看见刘三亮拿着一绳子,往村西南的那片柳树林子去了,不会是去上吊吧。”黑玉英也不客气,骂他们幸灾乐祸,小心遭天老爷报应。
黑玉英找到了队长赵黑,说着说着哇地放声哭了。赵黑先是不语,后来心有恻隐,安慰说:“你那个男人不是我说,生来就是个贱皮子。死了算了,好男人多的是,你还对他这么上心干甚。”黑玉英说:“赵队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我家娃他爹毛病多,可他都两天没音信了,我在这地方谁也靠不上,还是求你帮忙,让村里的人帮我到周边好好找找吧。”赵黑叹气说:“你放心吧,咱们这地方一马平川,没高没低也没狼,他一个大男人家,不会出事的。你就不要四处找了,我心里有数的。”
当天晚上,刘三亮被从麻袋里放了出来,爬在粮库地上神智不清,灌了些水后才睁开了眼睛。
赵黑用棍子点着刘三亮的头,咬牙切齿说:“你个孙子,给我造这种谣言想干甚呢?是不是不想活了,不想活我给你想个办法,上吊,跳河,卧轨,撞汽车哪个不能,偏偏就跟我们家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不就是不让你干饲养员的活了吗,那算球多大点事情,你就给老子跳出来无事生非啊!你有本事现在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说了我放你孙子一条生路。”刘三亮牙关紧咬,浑身寒颤。赵黑等了半天骂说:“你咋不说了,嘴塞上球毛了。要不是看在你老婆名下,我埋了你个王八旦,跟埋一条狗一样。”接着威胁说:“你给老子听着,想活命,明天晚上社员大会上,给我把屙出来的谣言再吃回去。就说是酒喝多了,瞎编的故事,故意寻我赵黑的霉头。听见了吗?”刘三亮终于睁开了一双豆夹眼,“呸“地啐了一口,有气无力说:“姓赵的,爷给你说,你除非打死了爷,不然爷跟你这个仇是没完的。”
赵黑气的举起棍子又扔掉,挥手一耳光下去,刘三亮就昏迷不醒了,像抬一具尸体一样被送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