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210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牛草
记得六七岁的时候,沟里的小山上还可以放牛。好几十亩大的一个小山包,长着绿里泛白的索草,有没膝深。风吹着,那盈盈的絮梢飘摇得很美丽。牛群在那里吃饱了,下到泉边饮过,便从那面坡上悠悠地往回走。苍茫的暮色,就沉到沟里去。
后来开了荒地,满山满沟都种了庄稼,牛的草场消失了。喂牛的草,主要靠学生娃在后晌的时候去割。当然,还有一年可以割三几茬的苜蓿地,也种一些包谷豆子混杂的禾草。
学生娃被唤成了割草娃,三个五个的,足可以供养一圈牲口。割牛草,也不失为孩子们力所能及的好活路。在这个季节里,孩子可当半个劳力使唤,为大人的记工本上作不少补充。在靠评工分过活的年月,割草总以按斤两记分,依雨水旱涝每八斤十斤十二斤一分工不等。
丢下书包,吃罢后晌饭,就背上草笼寻一处树荫或背阴地方,先玩个痛快。常是三人一摊,画一塔型图案,每人拣三个石子或树枝,你当一四七,他当二五八,我当三六九,猜宝上塔,看谁先到塔顶。嘴里唱着童谣:“一四七往上飞,二五八往上爬,三六九往上走”。而往往,都喜欢取二五八的中间数字,中的多,肯赢。
天凉下来了,这才谋划着哪儿会有好草,各自去觅寻了。沟凹里,硷畔上,树壕里,山梁上,去割禾谷英、嫩刺荆、索草、白蒿一类野草,一种叫香脆梨瓜子的草,童谣说:“香脆梨瓜子,牛吃了肯下牛娃子。”刺梨骨嘟子草,又扎又硬,童谣说:“人爱吃辣的,牛爱吃扎的。”
那种种野草,其形其色其味,童年时都很稔熟,无一不可以叫出它们的芳名来。可惜现在记不起多少了。
想起来,那阵也很顽皮。割不到草,也曾折桐树椿树叶子,砍包谷杆,藏在笼底。也曾为了压秤,在草底下埋上石头块儿。也偷杏子桃子盛在笼下,慰藉一颗饥饿又贫嘴的稚心。
割牛草的日子是苦的,更多的是快乐。那时候,还不懂得忧伤,不会去体味绿草的生命力。童真的自身,却感受到了莫大的诗意。
野菜
旱原上不宜作务菜蔬,庄稼人拥点青葱,栽点辣子,得担水去浇它,又常是得不偿失。倒是那些野菜,可以弥补人体营养的某种欠缺的要素。
春天,麦地里有荠荠菜,涩中透香,绿簇簇地清鲜。剜得一把,择净洗罢,在汤面锅里丢几根,有白有绿的,吃起来爽口得很。那种油勺勺菜,较少涩味,腻腻的,油油的呈勺状,煎水里澡过,拌了盐,调了醋,也不失为凉菜中的上品。带苦味的苦苣菜,嫩芽时节,用凉水拔过苦什,也别有风味。庄稼地里不多见,往往生长在贫瘠的石沙荒坡上,掐一蓬会弄满手乳汁似的白浆。
还有一种酸钵子植物,秋里结满红如玛瑙的小果,能吃的仅是薄薄的酸皮,核又大,咬开来仁是极苦的。它在嫩芽时,也可持得一把把,泡制如同苦苣菜的方法,包饺子包子吃,是很有味道的。
树叶也可当野菜。除香椿外,如中国槐的嫩黄芽,原上人用它蒸闷饭吃。泡桐花,洋槐花,还有嫩白篙,都可以拌上杂面蒸
了,蘸着辣子醋水吃鲜。
原上人吃野菜,有品味野趣的意思,更多的可能是维生素的需要。裹腹饱肚,以野菜充饥,在我童年时习以为常。
以至如今粮食不缺了,也有钱可以从集上买回蔬菜,原上人的习惯还是喜欢辣子夹模、干捞面,不象城里人那样重于吃青菜。总把青菜卑视为“菜菜子”,是缘于以野菜代替五谷的那些日子的反胃。面如菜色,那是令人心悸的苦楚。
西安的荠菜饺子上了宴会,外国人似乎因此一饱口福。鱿鱼海参和猴头燕窝吃腻了,以为荠菜该是多么珍奇。菜市上有卖荠菜的,有卖香椿的,但还不可能买到底上吃过的苦苣菜、酸钵子菜以及槐芽、泡桐花一类吃物。
事实上,原上人现在也是为了尝鲜才去吃那些记忆中的野菜野味的。他们也想过一过“肉里头桃菜吃”的舒坦日子。
有人说,郊外的野菜很少,可能是叫王宝钏给吃光了,有人说寒窑遗址有荠莱饺子铺,味很好,我很想抽空去一趟。
草药
原上草木,且有不少种具备药性。有一面阴坡,长满刺条和茶钵子,冬初割了当柴烧,火色很硬。那一丛丛柴胡,就长在它们中间。童年时挖柴胡卖药材,对这面阴坡印象极深,却记不清其根块的形状了。它的枝茎,还会认得出来。
人们俗称的野扁豆,即草药的远志。它多生于硷塄地畔,有扁豆般的枝叶,根须曲曲弯弯的扎得很深。挖了根须,趁湿抽出白生生的骨头,将根皮晒干,拿到药铺去卖。这时却要损了地畔,童心总为之不安。
倒是槐米可以放心去采撷,门前的大槐树既慷慨又富有。遇上晾晒的日子下连阴雨,就要倒霉。再说交售时,够上一级品的要黄亮亮的,择得很洁净,要求于响干响的,这就作难人。验不上,就在药铺子门口的台阶上再晾晒,待到太阳落,最后换不得几个钱。这花的蓓蕾的遗体很是廉价。
槐籽较之称得出份量,一串一串的采呀晒呀的,一笼能卖块二八角钱。可以换书了,换写字本了,换铅笔了,换一串童年时代的好梦了。作为原上人的孩子的我,那阵的心情记起来也如同槐籽一样苦涩,也那么沉甸甸。
车前子,俗名称猪耳朵,也算一种草药,多长在路边,任人践踏,不易采濒。还有称全虫的蜴子,小时候被它蛰过,想起来就浑身发麻,怎么可以去寻觅它,再去换得童心的美好向往呢?
草药是治病医伤的。往往,割草砍柴弄破了手,就采得随处可见的刺荆揉碎后,挤出汁液,涂到小手上去。没有刺荆的地方,哪儿弄伤了,要止血止疼,最方便的是面面土。边涂黄土边念叨:“面面土,贴膏药,不过三天就好了。”
神奇的刺荆草,神奇的黄土末,可以医治一颗创伤累累的思乡之心吗?药性的原上草,苦香苦香,还在故土之上一岁一枯荣,繁衍生息不止吗?
我由小时候采撷草药的记忆,而联想到各种寺庙所相逢的我的乡党孙思邈。药之王,药之神,被人们的肉体和精神之疾在呼唤着。
离离原上草,纵有野火也烧不尽它。春风里,它又唱崭新的生命之歌。在我的故土上,在我的寸草心上。
该文刊于1986年第2期《铜川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