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之后,从仇富的恶意到仇穷的凉薄

《狂飙》大概是开年最好看的电视剧了,虽然结局上有点仓促,原著中很多情节没能在剧中表现,但还是深深戳中了观众。上一部能引起如此反响的剧作是《人民的名义》,因为反腐反贪,反对权钱交易是广大群众的心声。

《狂飙》的故事是双男主设置,一白一黑,正义的是警察安欣,邪恶的是黑老大高启强。两个演员都演得很好,但是坏蛋高启强显然比正面男主安欣更加出彩。

高启强出身贫寒,父母早亡,靠卖鱼供养弟弟妹妹受高等教育,一把年纪了没谈过恋爱,还日常受小地痞的欺负。因为受辱而打架被抓,结识了警察安欣,因为借安欣的交情撑门面,又要帮弟弟筹钱创业,他卷入了两个黑帮老大白江波和徐江的争斗命案。靠着胆识和运气,他在这场鹬蚌相争中成为得利的渔翁,攀上了黑老大陈泰,成为京海市的新一任黑道大哥。

高启强从发迹到覆灭,展现的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穷人由好变坏的过程。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同情穷人,因为他们拿到的老天发的牌,都很烂,而他们想要摆脱困窘的生活,又是那么艰难。穷人要想成功,总比家境好的人要付出更多努力。

以前有句话说,我奋斗了十年,就是为了能和你一起喝咖啡,说的就是穷人的悲壮。这杯咖啡,只是富人一个不经意的开始,他们还有更多精彩在后面,却已经是穷人的人生巅峰。

高启强的能力和胆识令我们钦佩,他对亲人的照顾和牺牲也令人感动,他身上绝对有人性的光明面,甚至于他所杀的大多数人,多少也有些该死之处。所以,我们为他的走上歧途和最终覆灭感到惋惜。

如果仔细梳理这部剧,会发现,受到各种诱惑而走上歧途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而他们的唯一共性,就是出身贫寒。

唐家龙虎兄弟,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小地痞,凭着体力,打架斗殴,干点欺行霸市的活儿,但真要闹出人命,他们也是怕的。在那些经济不发达、法制和管理也不完善的地区,这种混混很多,如果他们只是这样,以后慢慢年纪大了,社会发展了制度完善了,他们也就只能逐渐潦倒,步入晚年。

但是,人都想过好日子,很偶然的机会,他们跟自己日常欺凌的鱼贩子高启强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而高启强在逆境中爆发的勇气和胆识以及担当,使得他们与高的地位发生了对调,以往高高在上的他们,变成了高启强鞍前马后的小弟。因为命案的牵扯,使原本敌对的他们成了利益共同体。因为跟了高启强,他们成了有钱有势有社会地位的人,这样的诱惑,对于出身社会底层的他们来说,是致命的。

只有高启强才能给他们这样的光鲜人生,在高的手下,他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生价值实现,于是他们成为高启强最忠实的手下,不惜为他杀人和送命。如果没有高启强,他们什么也不是。而他们对于高的唯一价值,就是忠心义气,肯卖命,肯做白手套。

陈金默和过山峰是类似的人,但是他们更近乎是死士。虽然也是斗殴流氓出身,但他们的身手不是唐家兄弟能比的,然而,人都有强项弱项,唐家兄弟能进修的商学院课程,老默和过山峰是学不来的。所以他们只能被各自的主人当作死士,秘密豢养。过山峰对蒋天的忠诚是发自内心的,他们是老乡,更近似于唐家兄弟与强哥这种一起长大的义气,只是很幸运,过的身手好,而且能在蒋天死后依然为他拼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在这一点上,蒋天比高启强幸运。

陈金默是个很可惜的人,他本来已经改造好了,在安欣的帮助下找到了女儿,也下定决心要重新做人,可惜,安警官指出的正确方向虽然一片光明,但崎岖难走。而高老板给出的邪恶之路却已经铺平了坦途。为了能跟女儿团聚、能给女儿好的成长环境,老默不得不投靠了高启强。这个酷酷的杀手,含着女儿爱吃的棒棒糖,十集杀了八个人,那句“安警官,我已经改好了”,最终在强大的黑暗现实面前终成笑话。

陈金默一家都是狠人,他孩子妈黄翠翠虽然沦落风尘,依旧正义感爆棚,敢录下高官的PC实录,他自己也是杀人不眨眼。他女儿虽被高家裹挟成为人质,却能隐忍多年,潜入强盛集团告发养父,也非常人所能做到。总之,一家子都是能忍人所不能忍,不怕死,也不会被道德绑架。

没有文化的底层人士要想过得好,只能卖身或者卖命。

而有文化的底层人士也好不了多少。

高启盛是高家第一个大学生,但他没有在省里考公务员,而是选择回乡创业。穷怕了的他认定,只有做生意才能脱贫致富。过于贫苦的幼年限制了他的眼界和格局,使他成为一个功利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发财致富,所以他在省理工大学读的是贸易金融专业,而且,可想而知,他所读的书,学的知识,都是与发财有关的,于是,他成为一个有知识而低素质的人。他哥哥看的《孙子兵法》、《红楼梦》之类,他多半是不会去看的。也因此,他在打拼的过程中,显得格外急躁而短视,虽然接受了高等教育,但他的思路还是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投资失败,居然不顾哥哥的警告,贩毒来弥补亏空,且又沉不住气,为逞强斗胜而杀人,终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电视剧里让高启盛舍命保哥哥,是美化了这对兄弟,原著里他是被哥哥丢卒保帅了。

这样一个人,表面上是知识分子,骨子里还是个莽夫。如果他当初没有回乡,而选择去考公务员,多半是会成为王秘书那样的斯文败类。

程程是比高启盛更可惜的,作为一名读了二十年书的女学霸,她的正常选择应该是考公或者进外企,但是她选择加入建工集团,给黑老大陈泰卖命,拜陈泰做干爹------跟风尘出身的陈书婷走了完全一样的路子。这多半还是为了赚快钱,迅速脱贫。后来,为了给泰叔顶罪而白坐了三年牢,沉没成本过高,以至于她更难抽身。

因为选择了在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人一起赚钱,程程这个弱女子就不得不扬短避长,放弃了知识分子那一套靠知识和秩序赚钱的模式,采用黑社会的非法手段去跟高启强抢权、争地盘,还把表弟也牵扯进来。无奈,读书太多的她虽然智商够用,但手段不够狠辣,又不懂得及时收手,结果被李宏伟带人lj,更没料到被不肯罢休的高启强派人追杀。而她牺牲了一切去巴结的泰叔,根本没有保护她的打算,她只是泰叔拿来平衡高启强权力的一个棋子。

一只狡猾优雅的狐狸,真不适于在狼群里厮杀。程程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向上机会,却因为贪婪和短视,陷入了她不属于的泥潭。

相比之下,同样出身底层却没有文化的徐江倒是更死得其所。徐雷这样的二代还保有电鱼这种草根式爱好,说明徐江暴发不久。因为是苦出身,所以徐江比白江波狠辣,但是情商不够,得罪了泰叔,又遇到高启强这样的对手,而他身边既没有龙虎兄弟那样的忠诚小弟,也没有老默那样的死士,唯一一个能干的疯驴子还不能与他形成性格互补,并且早早落网,最后的徐江是走投无路、孤掌难鸣而死。

蒋天也是苦出身,原籍湖南,但是跑去香港,混成了港商,他的发迹八成也充满了草莽气息。可惜,身为外商的他却没能拿先进技术和管理来拼市场,而是跟以往前辈一般无二的好勇斗狠(真不明白当地领导为啥要引进这种低质量外商)。强龙难斗地头蛇,他投靠赵立冬,成为他用来对抗高启强的棋子。

他似乎比高启强更喜欢杀人,陆寒和王力都死于他的杀手过山峰手下。可惜过山峰虽然忠心耿耿,业务却不如老默,杀人时有失手。赵立冬本想叫蒋天杀掉搅局电力局长竞选的高晓晨,不料死的是陈书婷,害得蒋天赔了一条腿给强哥,还失去了情侣街建设工程。后来过山峰奉命去杀高启兰姑侄,也是失手。过山峰可能其实是被黄瑶买通的,因为黄瑶假装无意地谈起香港账目,引发高启兰与哥哥反目,带走高晓晨。唐小龙带香港杀手去旧厂街老房子的消息,应该是黄瑶通知过山峰的,还有228枪击案后陈书婷母子谈话录像,也是黄瑶录制了交给调查组的。最后过山峰绑架黄瑶,要挟高启强跳楼这一幕,也是黄瑶安排的。

蒋天和高启强一样,颇有黑帮教父情结,爱家人孩子,讲兄弟义气。最后只能是为家人而死。

高启强因为误打误撞成为黑老大,一步登天。卷入命案,反杀徐江,得到陈书婷的青睐,拜泰叔作干爹,这一切都是极端的偶然。而后来的势力壮大,使高启强证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能力。高启强这样的逆袭,有个人原因,也有历史原因,改开不久,经济不发达,法制不健全,造就了很多人的一夜暴富,他们的钱来得都不那么干净。早期,他们靠打打杀杀,后来则攀附贪官污吏狼狈为奸。

但是社会总在发展,聪明如高启强,也知道陈泰那种靠打打杀杀发财起家还能平安终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开始学商学院的课程,学习外语,还开办幼儿园和养老院,大做慈善,这其实就是为洗白业务,转型上岸做准备。靠杀人和行贿维持的事业,能有多长久呢?

然而,虽然意识到了正确的方向,他做得还很不够。以强盛集团的实力,博士生都招得到,居然还留着龙虎兄弟这俩老痞子继续暴力经营高利贷和赌场生意,不是作死是什么?强盛集团还差那几个钱?高启强完全可以让他们杯酒释兵权,给他们养老吃干股,让他们去别处享乐,后来也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现成两个儿女,虽然不是亲生的,到底还是个牵挂,高晓晨自幼学奥数弹钢琴,也是照精英路子培养的,完全可以送去国外留学,顺便开境外公司,转移资产外加洗钱,省得留在身边跟着这一帮泥腿子出身的叔叔大爷整天就学会舞刀弄枪的惹麻烦。

黄瑶要是被派驻海外,也不至于知悉那么多内情,甚至举报养父。

京海再好,盘子也只有那么大。蒋天都知道跨域发展,高启强就想不到?到外地及时布局,别让鸡蛋碎在一个篮子里,这是高启强这种级别的大佬理应想到的。然而他没有这么做,赵立冬建议他远走高飞,他说自己是京海人,不想去别处。

徐江一个夜总会老板,都能掌握何黎明这种省级领导的把柄。高启强在京海发展壮大二十年,居然除了赵立冬和退休的黄老,就没抱上过别人的大腿,岂非怪事?但凡他肯多往外地跑跑,认识个《人民的名义》里赵瑞龙这样的角色,他也不至于死得这么快。

所以,高启强最后的覆灭原因,政府的决心加上安欣的坚持只是一个外在方面,内在本质还是因为高启强自己的愚昧短视,留恋舒适圈,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亲人都失去了,所以他也不想那样苦心经营和布局了,后来的一系列行为方式,近乎于自杀。如果陈书婷没死,或者他能有自己的孩子,那么,他肯定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该收则收,该润则润。

从以上几位角色看来,穷人要想逆袭,真的很难。然而,因为自幼的困窘生活给他们造成极端的不安全感,使得他们有着超出常人的物质或权力占有欲,他们需要拥有大大超出实际需求的物质利益和个体尊重,才能满足心底的缺失感。所以穷人是不甘平凡的,是可以为了实现野心而不择手段的。

如果他们想要经商,就必须学坏,必须投靠黑恶势力,甚至杀人来做投名状------无论他们的文凭高低。如果他们读书之后想走仕途,那可能就是赵德汉和祁同伟那样,成为贪官污吏。何黎明、赵立冬和王秘书这些人,曾经也有过艰苦奋斗的青少年时期吧?之所以会堕落,还不是因为掌权以后面对花花世界的诱惑难以自持?

曹闯没有学历,升迁无望,就投靠了赵立冬。曾经嫉妒安欣的“太子”身份的张彪,在做了队长之后,也抵不住物质诱惑。孟德海本来可以廉洁到老,但一生被老婆抱怨,最终还被女婿连累,晚节不保。杨健为情所困,迷上了也娶到了各方面条件碾压他的孟钰,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人家而违法乱纪成为黑社会帮凶……这样的话,谁还敢嫁凤凰男?谁还敢招穷人家的孩子做公务员?廉政风险也太高了吧?

穷人家的孩子有没有正直廉洁的呢?当然有,比如陆寒,学着师傅安欣的样子正义执法,一查到底,最后沉尸多年,只留下残疾母亲孤独终老。还有李响,与贪官污吏虚与委蛇,阳奉阴违明察暗访,最后被当作投名状杀死,在原著中,他的老父亲也被碎尸。正直的谭思言更不用说,直接被水泥封尸多年。

安欣能保持廉洁且活到白发苍苍,完全是个例。一来是因为他断绝六亲,无牵无挂,也就没有软肋。二来是因为他与高启强和陈金默的私交。高启强后期一直活在情怀里,喜欢回味年轻潦倒时的纯真岁月,安欣算是这岁月的一个见证,所以他手下留情。三来,安欣是安局的养子,属于另类的二代,所以能得到一些保护和照顾,也能一直保持初心。但同时具备这三个条件的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狂飙》让我们看到,没有十足的坏人,每个坏人都有其人情味的一面。尤其是那些草莽出身的坏人,他们行差踏错的每一步,都能让我们反照到自己的现实。

但是同时,越来越多的反腐扫黑影视剧似乎在暗示一种“规律”:穷人因为自幼资源有限,所以努力逆袭成功之后,反而更容易见利忘义、危害社会。如果他们经商发财,可能会成为不择手段的黑社会;如果他们考公上岸,仕途顺利,则可能成为贪官污吏以权谋私;如果他们成为学者,身份清高呢?又可能成为媚外公知,被抢话筒那种……

所以,如果大家接受了这种思路,穷人将受到更多来自上层社会的提防和隔阂,寒门将更难出贵子,无论是通过考公还是创业,亦或婚姻。

不要以为只有“仇富”,事实上,“仇穷”的思想也在某些阶层逐渐蔓延。

其实,违法乱纪的人中,有寒门出身,也有很多家境优渥的。家境好的人固然有更多人生选择,他们不必铤而走险也可以衣食无忧甚至飞黄腾达。如果他们中有人在这种情况下依然选择违法乱纪胡作非为,才是更可恶的。

我们虽然谴责祁同伟和高启强这种人,但依然会对他们走上歧途的深层原因抱有同情。相比之下,人民更痛恨的是那些已然是既得利益者,却依然要打着“我爸是XX”的旗号,抢占更多社会资源,欺压普通百姓的人。

“仇富”的心态固不可取,“仇穷”的想法则更可怕,阶层壁垒若不能消除且不断固化,社会就无法进步和发展。

《狂飙》里提出一个见解,就是在社会转型过程中,不能只注重效率而忽视公平。只有大环境公平了,让底层优秀者有更多上升机会,让非优秀者也能安居乐业,社会才能和谐稳定。

说到底,虽然资源掌握在少数富人手里,但这个世界能否变得更好,本质上还是取决于穷人的幸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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