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药,但极端的痛苦,即便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音乐,依旧无法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缓解,在这种时候,呼吸对于我来说,都是极其困难的,随之而来的,还有心跳加速,浑身紧绷等等。
在意识陷入恍惚之际,我看到了晴子,那个曾陪伴着我一起长大的女孩。
那个早上,太阳始终不露面,目之所及,全是白茫茫的雾,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上,我离开了家乡,冲着新闻联播里的世界进发。
其实在此之前,晴子不止一次地劝过我,她告诉我说,外面的世界其实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相反,是极其残酷和冷血的,但是,当时的我,就是不信啊。
那时,新闻联播里所描绘的那个世界,简直让我如痴如醉,无法自拔。
小镇的早上,异常地冷清,街道上除了我和晴子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人,我背着被我塞得满满的书包,晴子则帮我拖着破旧的行李箱,一路上,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朝着小镇尽头的车站走去。
到车站门口时,我停下脚步,侧身对晴子说:“好啦,就送到这里吧。”
晴子瞟了一眼冷清且老旧的车站,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还能跟她说点儿什么告别的话,于是接过箱子就往车站里走。
刚走进车站大门,就听到晴子在后面大声喊道:“田星野,你可要记得一直向前走啊,不论以后过得多好,还是多不好,都千万不要回头看知道吗?希望永远在前方,所以,永远不要回头啊,你听到了吗?”
伴随着晴子的声音,我稍微停顿了一下,本来想回头再看她一眼,但最终还是没那个勇气,就只是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好。
那是我,自认识晴子以来,第一次不相信她,也是最后一次怀疑她。
如果当时我相信她的话,我的人生,大可不必如此,终究,还是年少啊。
离开家乡后,汽车加上火车,我坐了整整三天三夜,然后到了我的目的地。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我进了一个看起来还相当不错的食品加工厂,工厂老板承诺,只要好好干的话,每个月能拿到一千五的工资,三个月后两千,干满一年还有奖金。
但是,干了三天不到,我就发现这个厂有问题,首先每天工作时间十二小时,早中晚餐皆是馒头加稀饭,任何人不准外出,凡是尝试要离职的人,都会被抓去关起来。
刚进去那几天虽然我没有看到有人被打,但是每到晚上,我就会听到有人惨叫。
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我也尝试过逃跑,但是工厂的前门和后门,基本二十四小时都各有四个保安守着,并且这些保安身上还配备了电棍,看着他们身上的电棍,我总会忍不住地想到每个晚上听到的惨叫声。
我住的宿舍里,一共有八个人,房间很小,所以非常拥挤,我的上铺,是一个来自湖南的大叔,这位湖南大叔待我非常好,每天吃饭的时候他都会把他的馒头分我一个,并说我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
某一天,我还非常天真地试着问湖南大叔,问他有没有拿到过工资,湖南大叔一听,笑了,说:“我自己带来的钱和身份证啥的都让他们拿走了,还工资呢,想啥呢?”
随后湖南大叔又告诉我,进这里来的每一个人,基本都跟我俩一样,都是被熟人骗进来的,而想要出去的话,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骗三个以上的熟人进这里来,这样的话,不仅能出去,还能拿到一些钱。
我问湖南大叔:“那你有试过逃跑吗?”
湖南大叔神色紧张地对我说:“小子,你可别有这心思,我之前试过,屎都差点让他们给打出来,你这小身板,要是让他们打一顿,再关几天的话,小命都得交代。”
那一刻,我绝望了。
大概在第十天的时候,下雪了,下得非常地大,一夜之间,雪厚到了我的大腿,可能也是由于下雪的原因,停电了。
这不禁让我想到我第一次见下雪的场景,那大概是我十岁的时候,由于偏西南方的原因,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下雪。
只记得,我睡了一觉,早上起床,出门一看,忽然发现整个世界都变白了,那种感觉,真的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也就是在那个雪天,我第一次失去了我唯一的亲人,我问晴子,为什么人会死?
晴子说:“人总不能一直活着。”
“为什么?”
“等长大你就明白了。”
“我也好想死啊。”
晴子一脸严肃地瞪着我,“你到底知不知道死亡都意味着什么?”
我万般沮丧地摇了摇头。
晴子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还有下辈子吗?”
晴子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哦。”
在黑厂的生活,起初还勉强可以坚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工作强度的增加,我开始越来越觉得难以坚持了。
我问湖南大叔,“如果我生病了,或者累垮了,是不是可以去医院?”
湖南大叔面色惊恐地说:“可千万不能生病,这种地方,如果他们认为你没用了,那真的就彻底玩完了。”
“什么意思?”
当时我完全没有懂湖南大叔的话。
渐渐地,我开始没有力气干活,甚至吃不下东西,要不是湖南大叔逼着我吃的话,我几乎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同时湖南大叔再三提醒我,让我千万不要把虚弱表现出来。
就这样,又坚持了几天,不过终究还是让监工发现了,监工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正想说我可能生病了的时候,湖南大叔走了过来,给了我脑袋上一巴掌,并对监工说:“想着偷懒呢,这小子,鬼精。”
监工审视着我,警告道:“给我专心点儿,啊,最好再别让我发现。”
湖南大叔陪笑道:“放心,绝对不会有下一次,我会好好看着他。”
当天晚上,湖南大叔终于跟我坦白了,他说在这里病倒或者累倒的人,基本都会被带去榨出最后剩余价值,也就是割掉所有可以贩卖的器官,然后毁尸灭迹。
这些话把我吓坏了,我哭着对湖南大叔说:“可是我也没有熟人可以骗啊,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我该怎么办啊叔。”
湖南大叔紧锁着眉头,把目光移向了宿舍里的其他几个人。
过了大概五个小时,我在湖南大叔他们的帮助下,通过厕所里的排粪口逃了出去,但仅仅就我一人,他们都是成年人,那狭小的排粪口,要不是通过他们的帮助的话,即便是我,也无法独自一个人钻出去。
在出去之前,湖南大叔告诉我,让我不要报警,直接去找救助所,要是报警的话,我会被他们当做三无人员处理。
我也没来得及问他什么是三无人员。
逃出去之后,我想来想去,无论怎么想,我都做不到不去报警,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帮我逃出去,我真的做不到不报警。
到了早上九点多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派出所,我踉踉跄跄地冲进去,看到一个警察就说我要报警。那警察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打量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哎哟,你这是掉茅坑了吗?报警窗口在那边。”
我赶忙走到他指的那个窗口,对里面坐在电脑前女警察说:“我要报警。”
女警察像没睡醒似的抬眼看着我,“你怎么了?你家大人呢?”
我慌里慌张地说:“我进了黑厂,里面好多人都被骗进去,逼着我们干活,不仅不给钱,还打人,还不准我们出去。”
女警察反问道:“你多大了?”
我回道:“十,快十六岁了。”
女警察脸色愠怒地说:“十六岁就出来打工?谁让你出来打工的?你有身份证吗?”
我说:“本来有,但是被他们收走了。”
女警察再次质问道:“你家哪儿的?”
我呆了一下,急道:“不是呀,这个可不可以晚点说,你们能不能先去救人啊?他们要是发现是大叔他们帮我逃出来的,他们一定会被打死的,他们动不动就打人。”
女警察一脸嫌恶地望着我,“谁打人?”
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就是,就是黑厂里面的那些人啊,他们还有电棍。”
“你看到他们打人了?”
“我没看到,但是听到了。”
“你被打过?”
“我没有,但是,他们真的打人。”
女警察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望着我,“那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急得浑身发抖,“你们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吗?里面真的好多人,他们每天还只给我们吃馒头和稀饭,然后,生病的人,他们不送医院,而是带去割器官。”
“什么地方呢?”
我大致指了一个方向,“就那个方向,我只记得,大概就是那个方向,很大的一个厂,只要再去一次,我肯定能认出来。”
女警冷冷地问道:“所以你都不知道具体位置是哪儿对吗?”
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我确实不知道,但是大概方向我知道啊,我一来就让他们骗进去,具体位置我哪有时间记。”
“那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我……我就是证据啊,我昨晚刚从里面逃出来,你们,能不能先去救人啊。”
女警察想了想忽然又问:“既然是黑厂,他们怎么又可能让你出来呢?”
我哭着说:“我逃出来的啊,你们,能不能先去救人啊,他们要是发现是大叔他们帮我逃出来的,他们一定会被打死的。”
女警察毫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你哭也没用,你说人家是黑厂,但是你却拿不出其他证据来,还有,你不知道未成年出来打工是犯法的吗?你这个年纪,应该好好在学校读书,而不是学着别人出来混社会……”
这一通说得,我直接崩溃了,我哭着吼道:“你们能不能先去救人啊,我求你了,你们去晚了他们说不定就让人打死了,那里面全是证据啊,你们去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快点啊!求你了!”
然后,女警察叫来另外两个男警察,两个男警察安慰着我把我带到了一辆警车上,看到他们上车,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出警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我急忙提醒道:“不够,人不够啊,那厂里得有几百个人,你们这样去,什么用处也没有啊,反而会有危险。”
随着警车发动的声音,副驾驶座的男警察安慰道:“好啦好啦,一会儿就没事了。”
这时我又发现警车行驶的方向不对,急忙又喊道:“不对不对,不是这边啊。”
“好了啊,不要吵了,把安全带系好,再吵的话,就要把你铐起来了。”开车的那个男警察语气严肃地警告着我。
就这样,我被送到了一个收容所里面。
时间往回退,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在我家后边的林子里面捡到了一堆棉花菌,或者说,当时的我觉得那是可以吃的棉花菌。
吃完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我开始觉得头晕眼花,肚子疼,恶心想吐。
换做是以往的话,肯定是喊来母亲,然后说自己哪儿哪儿不舒服,但是,嘴还没张开呢,我就想到,我早就没有亲人了。
自从母亲离世后,家里就剩下小黑和我。
在床上躺几分钟之后,我开始剧烈呕吐,同时,我感觉我的肠子都拧到了一块儿,还有脑袋里,就好像被扎进了一堆钉子。
那感觉,真的是终身难忘。
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看到小黑正在床边地上吃我的呕吐物。
我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地上被打扫干净了,晴子则坐在我旁边。
我吃力地抬起头,“你怎么来了呀?”
晴子说:“我不来你就没了。”
我四下看了看,问道:“小黑,小黑呢?”
晴子摇了摇头:“死了。”
一瞬间,我感觉好像有一道闪电劈中了我,泪水也随之而下。
待我哭完,晴子才说:“你的菌子,我已经给你倒了,还好你吃得不多,不然的话,你现在恐怕就已经下去跟他们团聚了。”
自我记事以来,小黑就一直生活在我家,它总是小小的一只,曾经据我母亲说,她捡到小黑的时候,小黑就是那么一小只,也不知道它是只侏儒狗呢,还是品种就这样。
除了体型小以外,小黑的叫声也一直都是奶声奶气的,虽然有陌生人来它会叫得超级凶,但是不会有任何人害怕它。
有一年,有人觉得我家小黑很稀奇,便出了一千块准备买它,母亲自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毕竟那个时候的一千块钱,可是相当值钱的,不过,最后在我又哭又闹的干预之下,小黑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以为母亲会一直陪着我,我以为小黑也会一直陪着我。
甚至,在出门打工之前,我还觉得,我和晴子肯定还会再次相见。
谁又能想到,我们那一别,竟是永别。
当我长大成年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晴子已不知去向,有人说晴子被人拐卖了,还有人说,晴子得了绝症,不知道死在了哪儿,甚至有人说晴子在某个地方成了失足女。
对于这些说法,我一个也不信,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寻找她。
当我跟别人讲起时,总有人会劝我,叫我不要找了,并说,假使我找到了,很有可能人家都儿女成群了,你又能怎样?
而我也总是会如此回答:“这辈子啊,只要能再见她一面,我也就知足了。”
在我决定要出门打工的那阵子,晴子见劝我不下,便问我:“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躺在绿苕地里,望着蔚蓝的天空,听着耳边风吹芭蕉叶的声音,憧憬着无比美好的未来说道:“等挣到钱的时候呗。”
过了会儿,晴子又在我耳边问:“那么,怎样才算挣到钱呢?”
我无比骄傲地盘算着,“至少,挣个千百来万吧,然后再把这些钱啊存到银行里,每天光是花利息就够啦。”
“那,除了这些,还有别的打算吗?”
“啊,有了钱,想做的事情应该会更多吧,不过在没有钱之前,尽量少想点儿。”
晴子不再言语。
微风轻抚着我们的脸,鸟儿的鸣叫清脆悦耳,五彩斑斓的蝴蝶在眼前翩翩起舞,那个时候的云,格外地白,那个时候的蓝天,也显得格外地蓝,以及辽阔。
记忆,就好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你若是伸手去抓,它必然要跑,你若是抓住呢,它多半得死,不抓呢,它终究也会飞走。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相当孤僻的人,在我认识晴子之前,我的生活里,除了母亲之外,就只有小黑的陪伴,有很多时候,母亲下田干农活,我就一个人带着小黑离开镇子,漫山遍野地跑。
我也记不清那是我几岁的时候,只依稀记得,那天的阳光很温暖,漫山遍野的鲜花开得格外地娇艳,小黑跟一群五彩缤纷的蝴蝶玩得不亦乐乎,我则毫不费力地爬到一颗很高的树上,想看看山的那边有什么。
那棵树,在我看来,虽然足够高,不过当我爬到树顶时,还是看不到山的另一边。
突然,咔擦一声,树尖因承受不了我的重量,断了,伴随着一声惊叫,我掉了下去。
“喂,你干嘛在这睡觉啊?”
是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叫醒了我,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穿着一身碎花裙子,扎着马尾,看起来比我大一点儿女孩儿。
之后的事情虽然模糊了,但是有一点让我记忆犹新,就是那天那漫山遍野的花,花香里带着一股让人厌恶的腥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