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无精打采地瞥了一眼云层，随意地从天空的缝隙里撒了一把阳光，透过这家4S店的落地窗后，仅剩下的那点光亮，照在店里几个唉声叹气的销售身上，衬托得整个展厅如湖水微澜，沉闷异常，完全没有周一早上该有的生机勃勃。

也难怪众人兴致缺缺。周末刚刚结束了一场车展，全店上下风风火火地忙乎了两天，但是业绩就如同啃了一遍的鸡架，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太可惜。

他们这个品牌定位城市高收入女性白领，整个品牌从设计到功能，全部围绕年轻中产女性的需求和品位打造。

在余唐市的众多授权店中，庆梅公司是唯一家仅售卖该品牌车的店。

不过，店内最便宜的一款车也要二十多万，旗舰车型更是将近五十万，而且厂家转型迟缓，至今没有一款新能源车上市。

在这种背景下，销量惨淡，似乎也不是什么解释不通的事情。

会计在扣除了场地、人工、广告、礼品等费用后，小心翼翼地把最终账目递到老板手上。

本来就因为最近公司经营不善而心情不好的苏梅，在看到账目的一瞬间，俏脸就泛起了一层寒霜。

会计看着脸色越发阴沉的老板，心想那帮销售自求多福吧。

“召集所有的销售，十点到大会议室开会。”苏梅语气平静，但态度不容置疑。

“可是展厅那边不留人了？”会计小声提醒道。

“如果有客户，让前台先顶上。哼，就现在这个销量，还期望周一上午有人来看车？”苏梅语气不善。

会计见老板态度坚决，不敢再说什么。

很快，店内所有的销售都接到了通知——十点去大会议室和老板开会。

苏梅能从一个普通的法律系大学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成为4S店的老板，情商、智商、手段都是侪辈佼佼者。年纪虽然刚过三十，但做事待人已颇有章法，在员工当中素有威信。

众人联想到公司最近的业绩，尤其是上周末车展上的表现，都惴惴不安，感觉凶多吉少。

当销售们鱼贯步入会议室后，见到老板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时，顿时噤若寒蝉，静静地找个位置依次坐下，唯独空出了老板左手边的位置。

那个死亡之地，还是留给店里唯一能承受老板怒火的人吧。

十点五分左右，冯庆军才慢慢悠悠地走进会议室。

他看到仅剩下的那个空座时，脸上露出该当如此的表情，微笑地看了一眼苏梅。

苏梅白了冯庆军一眼，故意说道：“我再强调一下公司的纪律，开会时间必须严格遵守，如果无法参加或者延迟参加，必须提前发消息通知。否则一律视为旷工。”

赵明明新来公司不久，感觉老板虽然在刻意针对冯总监，却完全感觉不到职场宫斗的氛围。

更诡异的是，她似乎看到老板白了冯总监一眼，看起来就像恋人之间使小性子，想起老员工中流传的故事，身上一哆嗦，赶忙低下头来，生怕老板以为她看出来什么。

苏梅并未说话，待到冯庆军坐定，这才冷冷地开口道：

“我相信大家对公司的近况都有所了解，我承认业绩的大幅下滑，有大环境下消费萎靡的环境因素，也有咱们品牌迟迟不推出新能源车的产品因素。

但市场竞争就是如此，别人不会因为你的困难而怜悯你，只会趁你病要你命。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大家不要指望有外人能帮我们，能帮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我一向主张员工和公司共同成长，我也从来不吝啬把利润分给大家。大家扪心自问，其他4S店销售的提成占比是多少？我给大家的提成占比又是多少？

我这么做是让大家明白，公司和你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结果现在看来我可能有些失策，大家把这儿当成了躺平养老的地方。

你们自己看看上周末车展的情况。一共只有三个客户交了定金。两个来自赵明明，一个来自齐峰。咱们公司一共只有两个销售吗？剩下六个人在干什么？

更有甚者，身为领导，周六请假一整天没来，周日来了一整天，就记录了两个客户的信息，真拿公司当善堂了是吧。”

说到这里，苏梅有些激动了，声调不由自主地提高了，措辞也生硬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坐在旁边的冯庆军，恨不得用眼神把他穿个透心凉。

冯庆军知道，苏梅是提醒自己该表态了。当年青涩的小姑娘，已经蜕变成了御姐女强人了。这说话的套路和语气，把老板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苏总，实在是抱歉。上周六我家里真的有事，脱不开身，不得不请假。”苏梅名片上印的头衔是总经理，所以大家当面都称呼她苏总。

苏梅并未反驳他，静静地看着冯庆军，等着他的下文。

“至于周日，我只记录了两个客户的信息，是因为我有八成的把握，这两个人是真的想买咱们的车，只不过暂时还没考虑清楚。

甚至还有一个客户，什么信息也没留下，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未来十有八九会亲自来店里看车。至于其他人，聊上几句我就知道，都是来骗礼物的，我还偏就不让他们如意。”

冯庆军对自己的判断还是很有信心的，他看人的直觉特别的准，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冯庆军见苏梅没有打断自己，更加卖力地表演起来：“这些买礼物的经费，都是公司的血汗钱，是给那些真正客户的见面礼，可不是任人薅的羊毛。”

苏梅见冯庆军又开始插科打诨，气不打一处来：“冯总监，你告诉我，就算你把全部的礼物都给我节省下来，公司的业绩就能改善了是吧？”

这句话一出口，会议室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作为公司的二老板，冯庆军和苏梅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早已配合默契。

冯庆军趁热打铁，又道：“销售部已经有了一个新的销售方案，要充分利用现在自媒体平台，打造线上品牌，我们会入驻中产女性最喜欢的几个自媒体平台，推出情景短剧和定期直播相结合的宣传新模式。”

言毕，冯庆军把一摞打印好的材料，从一个牛皮信封里拿了出来，推到了苏梅面前。

赵明明在桌子底下一个劲给苏庆军挑大拇指，心想：“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老大才是老板背后的男人。”

苏梅知道，这次会议，算是到此结束了。她也洒脱，不再揪着业绩不放，随口说：“冯总监留下和我讨论一下新的销售方案，其余人去工作吧。我提醒大家，工作时间，不准打游戏，不准刷视频，有时间多想想业务上的事情。散会。”

众人长舒一口气，起身离座，往前面展厅走去。赵明明从冯庆军身旁走过，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趁冯庆军转头之际，冲他调皮地眨眨眼睛，又悄悄竖起大拇指。

苏梅看戏似的瞅着她表演，吓得赵明明一缩脖子，微微吐了吐舌头，赶紧跟着众人离开了。

直到众人全部离开了会议室，冯庆军关上门，又坐到了苏梅旁边。

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寒霜罩脸，反而嘴角微翘，眉目如画中露出少女才有的娇嗔模样，似笑非笑地调侃道：“明明一定在想：我老大好厉害呦，三言两语，怼的老板哑口无言。”

她模仿赵明明的语气，“呦”字尤其拉了长长的尾音。

这要是让公司的其他人看到，非得惊掉下巴。他们眼中的老板，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女强人，什么时候也有这种小女儿态了？

冯庆军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位曾经的“大徒弟”，如今的合伙人。岁月还真是偏心，完全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褪去青涩的她，更是增添了成熟的妩媚。

“你有没有觉得，明明特别像当年的你。”冯庆军似乎陷入了回忆。

“我当年可没像明明那样，当着这么多人，向你撒娇卖萌。”苏梅反驳道。

“对，对。你撒娇都是背着人。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被客户怼了一句，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了一个晚上。

害得我刚发了工资，就得拿出来请你吃烧烤。你说你当时才多大呀？吃起大腰子，那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你当时怎么说得来着？哦，想起来了。老板给我来五个大腰子，我今晚要化悲痛为食欲。”

冯庆军故意学着苏梅的语气，逗得她哈哈大笑。

“当时是谁告诉我，说什么多吃腰子，给自己撑腰，以后谁也不怕。”苏梅假装生气地挥了挥拳头。

“你就说灵不灵吧，你现在是老板，别人都怕你，你可是谁也不用怕了。”冯庆军笑道。

“销售部这群人，整天懒散疲惫，就是因为他们总觉得，反正天塌下来，也有你这个老大撑腰，怎么可能有上进心。”苏梅又把话题转移到了问题上来，玩笑归玩笑，公司业绩可是实打实地下滑。

既然转到正题，冯庆军调整了一下语气，稍微正色道：“现在销售部的这些人，每一个都是我亲自面试挑选的。从能力上讲，有些人确实有待提高，但是，工作态度上，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我选人，向来人品第一，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苏梅确实佩服冯庆军的直觉，他们从一家售卖汽车用品的小店发展到今天的4S店，冯庆军的直觉可帮了不少忙。

所以，谈几句话，就能感觉出来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想买车，简直是冯庆军的本能。

靠着这个“金手指”，冯庆军在入行的第一年，就拿下了原公司的销售冠军。

想到这一层，苏梅更加沮丧：“师傅，你说，公司还有救吗？”

冯庆军知道，苏梅只有真心求教自己的时候，才会叫师傅。就像当年她刚入行时，逮着自己问个没完，师傅师傅地叫个不停。

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冯庆军开口道：

“你刚才其实已经把答案说了。众所周知，之前的三年，消耗了我们所有的积累。

如今的经济大环境下，口红效应会越发突出，大品牌的低端车型可能还会逆势增长，但是我们这种小资品牌，目标群体小众，价格又高，抗风险能力反而是最脆弱的。

否则，我们年前，又何至于把自己的房子都抵押出去？”

冯庆军想到抵押房产这事，至今还瞒着陶静，就一阵心虚。

“师傅，如果公司真的撑不住，公司资产清算后，第一笔钱就会把你的……”苏梅还要说些什么，不过被冯庆军摆摆手打断了，示意先不说这些。

“品牌的调性既然定位是年轻中产女性，我们就必须进一步强化这一形象。

线下可以举办针对女性的汽车活动，邀请女性意见领袖作为品牌代言人，或者与女性关注的品牌进行跨界合作，提升品牌在目标客户群中的知名度和吸引力。

当然，线下的花费不会小，我们暂时还是先主打线上策略。

利用社交媒体和数字营销手段，在一些自媒体平台上，发布与目标客户群相关的内容，提高品牌的线上曝光度。

也可以考虑与当地的网红或者KOL合作，进行产品推广。”

显然，冯庆军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随手翻开放在苏梅面前的方案书，细心地讲解起来。

不知不觉中，一个小时过去了。公司的两位核心人物，仿佛又回到了曾经一起熬夜赶计划书的时候。

渐渐地，苏梅又重新树立了信心，意气风发起来。

她就是这样子，有了目标，就风风火火，干劲十足，但是很容易被突然打倒。

冯庆军正相反，向来都是从容不迫，韧性悠长，后劲十足。两个人一起工作了十多年，早已成为彼此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伙伴。

正当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之际，冯庆军的电话突然响了，是赵明明打来的。

“老大，你在哪？能来一下展厅吗？有两位客户，点名要你接待，说周日是和你约好的。我本来说你在开会，结果还没说完，就让人打断了，说让你先别开了，赶紧过来。”

赵明明说到这，又压低声音：“老大，有个女的，一看就感觉是有钱人，特别特别有钱的那种，坐迈巴赫过来的，还有司机给开车门。总之你赶紧过来吧，那气场我可招架不住。”

挂了赵明明的电话，冯庆军对苏梅说：“前面可能来了大人物，明明架不住场子，我得过去一趟。”

苏梅也来了兴趣：“咱们这小庙还能有大人物来呢？那我也得去看看，弄不好是友商砸场子。”

两人不再多说，起身出了会议室，往前台展厅走去。

冯庆军脑海中出现了昨天展会上那个男人的身影。

那男子身高体型和自己差不多，都是一米八，看上去大概三十岁，面容很是英俊，只不过言谈举止间，不经意就流露出纨绔习气和一丝幼稚，而且说话很不礼貌，仿佛就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但是穿着打扮，看起来又很有钱。

想到那男子有意无意地打听苏梅的事情，这让冯庆军警惕起来。

“难道真的是友商砸场子？家里的大少爷闲着无事儿，身先士卒来探底？”冯庆军心里嘀咕着，不过想到苏梅和自己这家小公司的产品定位，似乎又不至于被同行盯着。

犹豫了一下，冯庆军还是提醒了苏梅一句：“要不我先去看看吧，你在财务室等着？”

财务室是紧靠展厅的第一间屋子，里面透过门缝，是可以看到展厅的大部分光景，作为老板的苏梅，可没少干“偷窥”的事。

“也好。”苏梅考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不过老冯你也不用担心，一旦你寡不敌众，本老板立刻出去救你。”

“呵呵，师傅变老冯，看来是又恢复心气了。”冯庆军心里腹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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