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十多岁,正是一个少女成长中最敏感的时候。
我的父母尽管起早摸黑地劳作,但也只是仅够一家人糊口而已,日夜劳碌疲于奔命,他们对子女的教育便变得粗暴而简单。生活中鲜有表扬,鲜有欣赏,只有没完没了的农活和责骂。
少年时代的我,敏感而忧伤。
幸亏家里养了一只猫,一只灰黑色的中华田园猫。
那只猫,自然不是养来当宠物的,它有一个明确而艰巨的任务:保护阁楼上的稻谷。
我家种了7亩水田,一年两造的收成,除了交公粮外,在地里收获的稻谷全部晒干放在阁楼上。这些稻谷不但要养活我们一家六口人,还要养活家里的鸡鹅猪鸭,可说是全家人的命根子。
而老鼠,是农家人最讨厌的贼,它们的鼻子灵得很,牙齿利得很,不管你用了多少层袋子装着稻谷,不管你把稻谷藏得多么高,它们总有办法悄悄地找到,把袋子咬开,偷偷地把稻谷吃得只剩下一层空壳。
为了保护全家人赖以生存的粮食,母亲在镇上买了这只猫。
刚到家的时候,这只猫又瘦又小,可怜兮兮地叫,那稚嫩的声音、那害怕的小表情,立即打动了少女敏感的心,令我产生了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主动担负起每天喂猫的任务。
农村的猫,总是要等到全家人都吃过饭后,才能装点白饭,浇上点菜汁或是拌上吃剩的鱼骨头给它吃。
可是我不忍心这样对它。我常常利用“职务”之便给它谋各种福利,我是负责煮饭的,家里有鱼时,我一煮熟鱼就会挑一块有肉的给它吃;家里有肉,我常常趁家人不注意就悄悄拿块肉带去厨房给它吃;家里没有鱼没有肉时,我会悄悄煮一个蛋与它一起吃。家里养着鸡和鸭,从来不缺蛋。
猫是聪明的动物,它知道我对它好,老跟着我,我一给它吃肉,它就会兴奋地叫,有时候甚至会先放下嘴里的肉,伸长脖子嗷嗷地欢叫好一会,然后才低下头吃肉。
我虽然告诫过它多次,万不可得意忘形,但它总是改不了。某天,我爹去镇上赶集买了一大块猪肉回来,我妈难得地亲自动手煮肉。那晚的肉煮得特别香,猫估计也感觉到了,它一直守在厨房里等着。
可是我妈看也不看它一眼,把肉全部装进盆子里让我端上饭桌。因为全家人都在,我一直都没找到机会拿肉给猫吃。等我妈把全部的菜都煮熟了,我们要开吃了,猫急了,围着饭桌团团转,我也急了,如果再不抓住机会,也许猫今晚就吃不上肉了。
非年非节的,我家桌子上的肉不可能会吃剩,就算我想留一块肉给猫,但是我的兄弟姐妹会吃掉啊,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全家人刚开吃不久,我就端着饭,用筷子夹了两块肉放在碗里,然后装作去喝开水的样子,悄悄把碗里的肉带进厨房。
我家吃饭是有规矩的,一家人必须都坐在餐桌边吃饭,不许端着饭碗四处跑,但如果要喝开水暂时离开餐桌一下,我妈是不会说什么的。
猫见我走进厨房,立即悄无声息地尾随着而至,我把碗里的两块肉放进灶台上的猫碗里,猫很高兴地看了我一眼,低头吃了起来。
我像一个足智多谋的地下工作者一样,觉得终于完成了组织交给自己的任务,给亲爱的的同志送上了枪支弹药,很是自豪,很是高兴。
我端着碗回到餐桌边,开始全心全意地吃饭。肉在我家餐桌上是不多见的好东西,那顿饭,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吃得格外严肃认真,谁也没有说多余的话,因此气氛比较安静,很符合我爹要求的“食不言、寝不语”的标准。
“嗷嗷嗷!嗷嗷嗷!”
厨房突然传来猫兴奋的叫声,我暗叫一声坏了!那傻猫估计是太兴奋了!情不自禁地叫了!
我妈警觉地停下了筷子:“那死猫叫什么?”
我不敢吱声,心里暗暗祈祷:猫大爷啊你不要嗷了好不好?再嗷我就东窗事发了!
谁知怕啥来啥,过了一会,厨房里又传来“嗷嗷嗷”的声音。
我妈一言不发,站起来朝厨房走去,我暗暗叫苦,低下头默默地吃饭。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其实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我听到厨房传来猫的惊叫声,还有我妈的喝骂声:“打死你个死猫!让你偷肉吃!让你偷肉吃!”
然后,是猫逃窜的声音,受惊的呜咽声。不用看,我也知道,一定是我妈拿着烧火棍在追打猫。
我默默地祈救猫能躲开我妈的棍棒,也祈求老天爷能尽快熄灭我妈心中的怒火,可是厨房里不时传来猫的惊叫声与我妈的怒喝声——我终于承受不了内心的折磨,我走进厨房说:“肉不是猫偷的,是我给它吃的。”
我妈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余怒未消地扔下了手中的烧火棒,走开了。
我看着猫,猫见安全了,委屈地朝我叫了一声,我抱起猫,发现它嘴里依然咬着一块肉。
刚才被我妈追打的危急时刻,它依然不舍得松口,依然坚持不懈地咬紧那块肉,真是一只意志坚强的猫呢,我哭笑不得,默默地抱紧它。
它把那块肉放在地上,看了一眼,低头默默地吃起来。
那么认真,那么满足,就像是,再大的委屈,如果有这块肉作弥补,也值得了。
只是这次,它再也不敢嗷嗷嗷地欢呼了。
我默默地回到餐桌旁,再也没有看那盆肉一眼,默默地扒掉了半碗白饭。
“人都没肉吃,哪顾得上猫。以后不要这样了。”有人挟了一块肉放在我的碗里。
是我妈。
我的泪水倾刻汹涌而出,我默默地点头,吃下了那块肉。我最喜欢的红烧肉,此刻竟然吃不出什么味道,
晚饭后,借着洗碗的机会,我在厨房抱着猫流了很久的泪,也许还说了很多的话,可是说什么我今天却全部不记得了。
只记得,它后来依然改不了一有肉吃就激动得嗷嗷叫的习惯,所以有时候我也很烦它,也会打它骂它,觉得它又蠢又笨,连偷吃都不懂,可是它依然喜欢跟我在一起,尤其是冬天的傍晚,我在厨房坐着小板凳烧火做饭的时候,它总是喜欢跳上我的膝盖,坐在我怀里看着炉灶里红通通的火光发呆。
那表情,就像一个懂事的孩子。
后来我外出求学了。刚离开家的日子,我最想念的就是猫了,其次才到弟弟姐姐、父母。我老是担心我妈会打它,老是担心家里的人忘记了喂它,也担心我老不在家它会不会误会我不要它了……
终于放寒假了,我从学校回来,原以为猫会兴高采烈地出来迎接我,可是里里外外都找遍了,都没有它的踪影。
我妈说:“别找了,猫死了。”
我不敢相信:“怎么死的?”
“吃了中毒的老鼠。”
原来,邻居家闹鼠患,用了老鼠药不顶用,于是借了我家的猫去支援,也不知道怎的,猫一到邻居家就发现了一只中毒的老鼠,吃掉了。
据我妈说,也许是猫知道自己中毒了,临死前从邻居家跑了回来,在我家的厨房里徘徊了许久,后来很大声地叫了两下,恋恋不舍地冲出了门外,我妈当时并不知道它已中毒,直到一天后在村边的小树林边发现它的尸体,嘴角流着血,才知道它已中毒身亡。
我妈很是唏嘘:“那猫捉老鼠是一把好手,真舍不得。”
我竭力不让眼里的泪流出来,淡淡地说:“死就死了吧,反正它又不听话,还那么贪嘴。”
夜里,我独自站在村边的小树林边默默地流了许久的泪,一遍遍地想象着猫孤独地死去的样子,直至嚎啕大哭。那天它忍着疼痛冲回家,是不是想见我最后一面?它至死都没见到我回来,是不是以为我不要它了?
从那以后,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家没有再养猫,直至2012年,我已为人妻为人母,才又开始养猫。我常常想,如果那只猫能活到今天,如果我天天给它吃许多许多的肉,它还会高兴得嗷嗷地叫吗?
可惜,在我最没有能力保护它、照顾它的时候,我们相遇了,它甚至连一个真正的名字都没有,我家里的人叫它猫,我叫它老猫。其实它的年纪并不大,我只是无端地觉得这样叫它特别亲切。
我家现在养的几只猫,不管吃什么,都视为理所当然,不会有惊喜,只是悄无声息地吃,再悄无声息地散开。我特意给它们做的营养丰富的猫饭,它们不屑一顾。
就像现在的孩子,得到的爱和关心太多,反而嫌弃父母唠叨。
时代不同了,不但人变,连猫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