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被打后,渐渐的疼痛消失了,但伤痕还没完全长好,他就在家装病。到了十月,薛家铺子里有一个年过六十岁的老伙计张德辉,他说:“今年纸札香料短少,贩卖这个明年肯定发财。”薛蟠听了,心想:“我挨了打,很难见人,还不如出去躲个一年半载的。我天天装病也不是办法,况且我长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是做买卖,究竟连戳子和算盘都没碰过,不如弄几个本钱跟着张德辉一块逛一年。赚不赚钱是次要的,主要是出去躲躲羞,逛逛山水也是好的。”想完,去和母亲商量,薛姨妈一听很高兴,但又怕他在外面生事,说:“你守着我,我还放心,咱们也不等这几百两银子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就行了。”薛蟠说:“天天说我不知道世事,我现在想学着做买卖,又不叫我去,我又不是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什么时候是个了日,张德辉咱们是世交,他还能骗咱们吗?不让去,过两天我自己打点行李走了,明年发了财回来,你才知道我呢!”说完,气哼哼地睡觉去了。宝钗说:“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倒是好事。他如果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如果不改,妈妈也没别的法子,只能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打量丢了八百一千银子,交给他去试试。他出去以后,左右没了给他助兴的人,谁还怕谁,有吃的就吃,没吃的就饿着,说定比家里省事。”薛宝钗权衡利弊,对世事看得比较通透。薛姨妈说:“那就花几个钱,叫他学乖吧!”薛姨妈千言万语地嘱咐张德辉一定得好好照顾自己的儿子。薛蟠随身带着两个小厮,还有他的乳父,两个旧仆人,再加上张德辉,他们雇了三辆大车拉行李,还雇了四头能够走远路的骡子。薛蟠自己骑着一匹铁青的大走骡,还牵着一匹坐马出发了。
薛蟠一走,薛姨妈把书房一应的玩器都搬了进来,让香菱收拾好,把门锁了,跟她去睡。宝钗说:“妈有人作伴,不如让菱姐姐和我作伴去。夜长了,我每夜做活,多一个人,岂不好?”薛姨妈一听,正是这个理儿。香菱跟宝钗说:“我原是要和奶奶说,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去,又怕奶奶多心,谁知你竟说了,太好了。”宝钗说:“我知道你羡慕这园子不是一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这个机会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说:“好姑娘,趁着这个工夫,你教给我作诗吧!”宝钗说:“得陇望蜀,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问候一声儿。有人提起因由,你只说进来和我作伴就完了。”香菱才要走时,平儿忙忙地走来。宝钗说:“我今儿带她来作伴,正要去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说:“姑娘说的哪里话?我竟没话答言了。”宝钗说:“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个主人,庙里也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便是园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她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平儿跟香菱说:“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邻居去?”宝钗会意了,说:“我正要叫她去呢!”平儿说:“你先不要到我们家去,我们二爷病着。”香菱答应着去了,平儿才悄悄地说:“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宝钗知道了,但她说:“我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你们这里的事儿一概不知。”平儿说:“老爷把二爷打了一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说:“早起恍惚听了一句,也信不真,我正要去瞧你奶奶,不想你来了,为了什么打他?”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说明贾雨村自从攀上贾府后,干了很多缺德事。平儿还说:“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哪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来看家里收着的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叫石呆子,穷得连饭也没得吃,偏他家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人情,这个人才拿出扇子让二爷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回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去买,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银子。偏那石呆子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法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衙门里,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来,做官价送了来。”这个当年乱判葫芦案的贪官,现在作恶更上一层楼了。平儿继续说:“老爷拿着扇子问二爷:‘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说:‘为这点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生气,这是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给我。”宝玉挨打是他爹愤怒他,不好好读书,游荡优伶。贾琏挨打是他爹埋怨他,不去讹别人的东西。元春归省时,点戏《一捧雪》是因一个酒杯害得人,家败人亡,而贾赦因几把扇子害得石呆子,不知死活。
香菱来到潇湘馆,黛玉看到她很欢喜。香菱说:“我这一进来,也得了空儿,好歹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香菱向宝钗学作诗,宝钗说她得陇望蜀,而黛玉说:“既要学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还教得起你。”香菱高兴地说:“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黛玉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如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写诗词句还是次要的,立意最要紧,如果立意好了,连词句都不用修饰都是好的,这就叫‘不以词害意。’”这说明要学作诗,入门须正,立志须高。黛玉说:“你若真心要学,先把王摩诘的五言律诗一百首细心揣摩透了,再读杜律一二百首,再读李白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这三个人作底子,然后把陶渊明、建安七子、谢灵运等人的诗再看一看。像你这样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不愁就是一个诗翁了。”写诗歌有学问固然重要,性情天分更重要。黛玉还说:“上面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你念一首。你不明白的,问你们姑娘,你遇见我,我也讲给你听。”香菱拿了诗,回去什么也不干,在灯下一首一首地读起来。宝钗连催她数次,她也不睡,宝钗只好随她去了。第二天,黛玉刚梳洗完,香菱来了,一个晚上的工夫,王维的诗她都读完了,来换杜律。两人就议论起读诗的感受,香菱说:“我读到‘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余’和‘上’难为他怎么想来的。那年我们上京来,下晚湾住船,岸上没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户人家在做晚饭,那烟竟是碧青的,连云直上。谁知昨晚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那个地方去了。”香菱从小被拐卖,后来薛蟠打死了冯渊,抢了她来。这么不幸的一个少女,随着恶霸进京,她竟然有闲心去看晚景,而且诗又将她带回到当年晚景那个地方了。香菱这个甄英莲,真应该可怜。两人正说着,宝玉和探春来听她们讲诗。黛玉说:“王维这诗是从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树,依依墟里烟’套了来的。”说着便翻给香菱看。宝玉说:“我把大观园写的诗传到外面去了,他们还抄了去刻了。”探春赶快说:“真的吗?”宝玉说:“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说:“你真胡闹,不说那不算诗就是算诗,我们的笔墨也不应该传到外头去。”这时,惜春打发入画来请宝玉,宝玉就去了。香菱换来杜律,又央求黛玉出个题目。黛玉说:“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还没诌成,你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香菱拿回诗来,想一会儿,作两句,又舍不得杜律,又读两首,再去琢磨,没心吃饭,坐卧不定。宝钗叹息说:“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她算账去。你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这里侧面描写香菱的可爱。香菱把诗写出来,拿去找黛玉。黛玉说:“意思倒有,措词不雅,再另作一首。”香菱在池边树下出神,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很奇怪,远远地在山坡上看她。只见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笑。宝钗说:“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囔囔直闹到五更才睡,没一顿饭工夫,天亮了,她起来忙忙碌碌地梳了头就去找颦儿。回来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另作呢!”宝玉说:“这正是人杰地灵,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贾宝玉一向非常同情香菱,像香菱这么聪明俊秀的人,给她一定的诗性,一定会在条件允许的时候发挥出来。宝钗说:“你能像她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回答。香菱构思出来了,又跑到黛玉那,探春她们赶快跟了去。黛玉说:“自然算难为你了,但还是不好,过于穿凿了。”宝钗说:“这首诗不像吟月,倒像是吟月色了。”香菱像疯了一样,到竹子下面去散步,耳不旁听,目不别视,挖心搜胆地构思。探春隔着窗子说:“菱姑娘,你闲闲吧!”香菱呆头呆脑地回答:“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大家听了大笑。宝钗说:“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她。”到了晚间,香菱对着灯出神,上床躺下,两眼瞪着也不睡觉,到了五更才朦胧睡去。天亮了,宝钗醒了,听见香菱在梦里说:“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又可叹又可笑,把香菱叫醒,说:“你得了什么了?这诚心都通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香菱苦志学诗,在梦中得了八句,洗梳完,赶快来找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