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经过一个新建的高档小区时,我妈告诉我,康宁现在就住在这里。
猛的听到这个名字,我有一些恍惚,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大概已经过去好多年,不知道岁月会在我们各自脸上留下什么样的改变。
心情突然有些紧张,想看看她变成什么样子,但又很怕看见她。
康宁是我的表妹,比我小两个月。小的时候每次放暑假,父母就会把我们送回到郊区的外婆家。
白天一起去河边玩泥巴,到山上去捉蚂蚱,晚上则躺在院子里个摇椅上,看星河浩瀚。那是我和康宁最幸福的童年时光。
当然也有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康宁小时候特别具有领导才能,倘若跟我打架了,她就会怂恿其他的小伙伴孤立我,而我只会傻傻地站在一旁生闷气。
可是一旦有人欺负我,康宁便会挡在我前面,样子凶得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大人们总会说康宁聪明强势,我在她面前只有吃瘪的份。唯有一次她抢走了我的布娃娃时我真的生了气,用手在她脸上抓出了一道很深的伤痕,留下了永久的疤。
我舅妈很泼辣,不依不饶地要揍我,结果跟我妈两个人吵了起来。但大人还在你来我往吵得不亦乐乎,我和康宁已经擦干眼泪言归于好。
后来慢慢长大,我们都学会了忍让,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再不会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但是却学会了把点滴的恩怨累积在心里,直到我们再也承受不起。
我和康宁上学之后,大人们对我们的评价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康宁机灵霸道,但是在学习这件事上她的头脑不怎么灵光;而我老实本分,从一年级起就知道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学生。
每次考完试舅舅家就会很不安生,尤其是有了我这个参照物之后,康宁的日子就变得不怎么好过了。
时间一久,她从心底认定自己就是一名坏学生,干脆破罐破摔,整个人都变得乖戾自卑。
我们两个一起上了小学初中,在十六岁那年分道扬镳,她上她的职高,我上我的重点。
2
每次年节家人团聚的时候,我和康宁都会变得很尴尬,儿时的亲密荡然无存。
那时的康宁瘦得吓人,一头杀马特的造型,脸上涂了厚厚的粉,看不见我留给她的疤痕,指甲涂得五颜六色,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非主流气息。
说真的那时的康宁让我有点害怕,但心里又有一种嫉妒和向往,说不清的感觉。
在一起的时候我为了不那么尴尬,总是很努力地找共同话题,可却总是失败。
在经历了说不清第几次冷场之后,康宁很浑不吝地耸耸肩,“算了吧,咱们何必这么累!”
我有一种被打了脸又如释重负的感觉,然后她过来拉起我的手,歪着头看了一会,“我来帮你涂指甲吧。”
康宁给我涂的指甲很妖娆,我妈在看到我顶了满指尖五彩斑斓的颜色之后,脸色也是丰富得一言难尽。
聚会结束之后,我妈对我说,“你以后离康宁远一点。”
事实上我们已经很疏远了,尽管我们俩的学校很近,只有一站地的距离,可我们平时根本不怎么联系。
直到有一天,她在我们学校门口等我,让我帮她叫一下苏秦。
老实说我是没有勇气跟苏秦说话的,他在我们学校是个焦点,在看到他的时候我常会慨叹老天不公,像苏秦这样长得好学习好又家里有钱的人,肯定是在投胎的时候走了后门。
康宁说她已经在校门口等了好几天,可是一直没有堵到苏秦,也没人愿意帮她去叫。
她狡黠地笑着对我说,“你不要告诉他是我在等他。”
我真的很为难,看见康宁这一身不良少女的装束,苏秦恐怕会扭头就走吧。
但我还是去了,我对苏秦说,“有个说是你小姨的人在外面等你。”
他笑着谢我后出去了,离开的时候他的白衬衫蹭过我的鼻子,一股年轻男孩清爽好闻的扑鼻而来,我的心跳得格外卖力。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成为焦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交过太多的女朋友,撩妹撩成了习惯,手段极其高明,还会见人下菜碟,简直可以编一部泡妞宝典。
奇怪的是那些女孩子就算为他争风吃醋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可他总能让她们变得其乐融融。这人绝对有娶三妻四妾的潜质。
康宁也知道他的这些行径,然而她一点都不在乎,我觉得她也不是真的喜欢苏秦,她只不过觉得能成为他女朋友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苏秦大概也看腻了我们学校这些面容清淡的女生,对康宁那张画成调色板的脸产生了兴趣,于是没几天就看到他们两个人出双入对。
这让我们学校的女生觉得很不开心,但她们却不敢去招惹康宁,于是就来找我这个罪魁祸首的麻烦。
那段时间我经常被人堵在厕所,自行车经常被人放气,有一天我推着没了气的自行车,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苏秦带着康宁赶了上来。
康宁坐在苏秦车后座上的样子幸福得让我有点嫉妒,他俩嘻嘻哈哈地下了车,打情骂俏地陪着我一起走。
康宁有着我们这个年纪没有的风情万种,她讲起笑话来会逗得苏秦哈哈大笑,但是我看得出她和苏秦之间的关系并不对等,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他现在跟她在一起完全是一时兴起,他洁白纯净的外表下是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而康宁满脸的妆容不过是她的面具,我看得出她的一心一意。
我担心,总有一天,苏秦听了她的笑话会再也笑不出来。
3
可还没等到那一天,康宁就讲不出笑话来了。
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出了车祸,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我们赶去医院的时候我舅妈哭得呼天抢地,而康宁沉默地坐在一边低着头一言不发。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没有挣脱,只是手冰凉得没有一点温度,压根也没有回应我。
我舅舅的治疗是个漫长而折磨人的过程,这期间康宁再不会把自己画成调色板模样,也不会再讲笑话,她面目清淡沉默寡言的样子和最普通的高中女生没什么区别。
我留给她的那条疤痕也显山露水。
苏秦大概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慢慢淡出了她的生活,像他那样的男生,就算跟谁分手也不肯给你个干脆利落的,只是一点一点的疏远,然后突然有一天,你发现他已经成了别人的男朋友。
康宁没功夫恨他,但我却对他这种有些落井下石的行径觉得很不齿。
我想这个世界总该有因果轮回,渣男自然也会遇到一个能让他伤心欲绝的女人,好好感受一下情伤的滋味。
可是很多年后我发现他还是混得风生水起,撩妹撩得游刃有余。
舅舅虽然醒了过来,可是大脑受损严重,连家人都不认识。医院是个吞钱的地方,高额的医疗费渐渐让人承受不起。
之前已经开过一次家庭会议,我妈和外婆也尽力拿出钱来给舅舅治病,可是对于高额的医疗费来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舅妈哭天抹泪地带着康宁来找我们借钱,可我妈实在拿不出多少,于是舅妈便气急败坏地跟我妈吵了起来。
我和康宁隔着两个争吵不休的女人对望,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恨意。人都是自私的,我妈要为了我们自己家着想,不可能倾家荡产地拿出钱来给舅舅治病。
可是对于康宁一家来说,舅舅是他们整个家庭的支柱,身为亲戚,我们有责任和义务拿钱给他们。
最后她们吵得不欢而散。
结果舅舅还是没有能救过来,他的葬礼上康宁始终对我们冷眼相对,仿佛这个后果是我们一手造成。
其实之前我妈也拿了不少的钱,可是人往往都是这样,你用十万块钱维护的关系,会因为一百块钱轰然崩塌。
葬礼我们只参加了一半就不得不离开,舅妈把我们当成了黑心的亲戚,当着众多人的面诉说她们孤儿寡母上我家央求,可我妈却见死不救的事情。
舅舅走了以后,我们两家就断了来往,我妈每每提起这件事,都会气得咬牙切齿。
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我每次想到康宁那年跟着舅妈来借钱的情景,心里还是说不出沉甸甸的难过。
不知道当年我妈把我上大学的钱拿出来给他们,结果会不会好一些。
我上大学的那年,康宁职高毕业,自己跑到外面打工、攒钱,后来自己开了小的服装店。
这些消息都是通过其他亲戚口里得知,康宁真的聪明又能干,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已经自己挣了好几十万。
要知道我寒窗十几载,最后好不容易考上了公务员,薪水却不过是她每个月花的零花钱。
4
大学毕业那年,我见到了康宁一次。那时的她画着精致的妆,穿着同样精致而成熟的衣服,站在我面前完全像是一个陌生的人。
同样是不怎么愉快的会面,外婆去世,在郊区留下一套房子,因为没人去打理,想要卖掉。
这势必涉及到房子的产权问题,又是一番唇枪舌剑。其实房子不值什么钱,对于那时的康宁来说算不上什么,可也许这些年的积怨太深,这个房子成了一个宣泄的借口。
她不卑不亢地看着我们一家,一条条细数我们的罪状,从她脸上那条已经淡去但永远不会消失的疤痕,到舅舅故去后她跟舅妈的艰辛生活。
我看着这样的她十分难过,那个曾经挡在我身前维护我的康宁,直爽地拉过我的手为我涂指甲的康宁,陪着我在放学路上又说又笑的康宁,变成了眼前这个陌生人。
我们在时间的洪流里辗转翻腾,说不清在哪一个岔口被打散,再见已是路人,甚至仇人。
后来我爸怕我妈气坏了身体,只好劝她签字,把房子过户给康宁得了。
康宁如愿以偿,后来没过多久,那房子就拆迁了,康宁得了一大笔的拆迁款。
我不知道她是否早就得到了消息,不过这一切已经不重要,我只是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躺在院子里看星星的时候,我学着大人模样似懂非懂地念过一句诗:人生如参商,西东不得见。
那时康宁一脸迷茫地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解释给她听之后,她伸出小手拉着我的手说,“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年少时的我也以为,她对于我来说永远都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以为有亲情维系,不管我们打过多少次架,有过多少次针锋相对,最终都会原谅彼此,再变成从前的模样。
后来才想明白,那时我们的世界都太小了,我们总是自以为是地把一些东西当作生命中最宝贵的。
随着年龄增长,那些曾经宝贵的东西就会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而那些曾相亲相爱,以为永远都不会散的人,莫名其妙就散掉了。
我不知道康宁是否也会像我一样,在某个时间突然想到我的存在。
不过我也仅仅把她留在记忆里,虽然想念过,但只是想念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