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居之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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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林庭芳说说朱宣,他必定要认为眼下的散漫是不合时宜的。

若要说朱宣,需要一壶白堕春醪,说者饮得微醺,才可勉强比拟面对朱宣时,观者那陶陶然的心境。

朱宣行止雍容、气品高华,但她并非如正厅高堂一般气派却死板。她有那一转眼间的娇媚,像堂上座后的屏风脚边拽出的一尾红罗裙摆,妩丽却不显山露水。

要说风致,朱宣一双横波眼便是最有风致的。寻常的美人眼,以形归类,或杏眼、或凤眼、或鱼尾眼,必是雅致细腻,一如工笔。朱宣双目轮廓论细致只在前一半,至眼尾处,混混沌沌,似有未尽之意;也因此,潋滟水波未被锁死在一方池潢中,那载着深春落花的风韵摇摇晃晃地从眼角漫出,观者沉醉,风月无边。

然则,观者并不多。朱宣所住的厢房轻易不启门窗,且她还以最厚的墨黑油纸糊上木棂,将朗朗天光无情隔绝在外,不屑受它半点眷顾。在室内,朱宣点了无数盏灯,高低错落,布置极为巧妙,人在其中任何位置,身周皆有灯光笼罩,绝不见半点阴影。

在如此昼夜不息的灯火辉映下,林庭芳却时常觉得朱宣的美是恍惚且不可捉摸的幻象。譬如某回,朱宣身着华服见他,可他目光数次注视,仍不能分辨她上身通臂襕纹样;那云气海兽仿若活物,随着主人抬肩扬臂而游动,寻找最舒服的栖身之地。


林庭芳最庆幸的是他与朱宣那极深的缘分。朱父年轻时被点为探花郎,按例头几年外放扬州任官。林家那时是扬州有名的豪室巨富,两家常常来往,交情颇深,因此林庭芳与朱宣可谓青梅竹马。那时节朝堂上党派相争,朱父对于调回京师不抱期望,便定了留守扬州的心。消了这层顾虑后,林父朱父暗察两个孩子性情相合,曾在口头许下婚约。

但世情难料,朱父后来意外被今上划为新派调回朝廷,以制衡朝中势力。两家分离后的头几年,尚有书信往来以维持这蛛丝般的联系;可分离带来的猜忌与疏远远非区区几页黄纸所能抵消,两家交情最终不了了之。

那年林庭芳十岁。林庭芳十岁后的人生可谓坎坷。林父犯了命案,起先林家财大气粗,满心不在乎,以为不过是桩用钱搪塞过去即可的小事;哪知死者妻子铁了心伸冤,熬过了十灾九劫,千辛万苦,一层层告了上去。她运气极好,遇上一位刚正得讨人嫌的官儿,两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结果终于把林父拿下问斩了。此番浩劫,种种巧合堪如话本,简直百年难得一遇。这一场人生大戏中,林家沦为了丑角,耗尽家资,人财两空,唯余几亩薄田,和那没来得及动的大宅。

林家那座有数百间厢房的豪宅从此空空如也,因财富聚起的世交一哄而散。事变之后,林母每日的工作便是一遍遍点数房间;她极有耐性地点了半年,神智日日受这落差摧残,终于不支病倒,不久便郁郁而终。

在浩劫最初,林家曾寻求过朱父的帮助,但得到的消息是朱父去年已因言官弹劾外调了,并无力量提供帮助。林家人不由感慨龙廷鸾殿上的波云诡谲原比世情更难料。

林母的遗命是不许卖掉大宅。这是她东山再起的妄想,但林庭芳还是谨遵母命,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空宅度过了少年时代。并非没有觊觎之人,但空屋久无人居,难免滋生异类。许许多多的乡野传说附加在这片屋子上,将其变为一座人工筑建的鬼林。

林庭芳决定无视这些传言,遵从圣训“子不语”。他立志考取功名,读书甚是用功。因他相貌生得好,同窗好友常拿他取乐,笑他一人住那么大房子,恐怕女鬼狐仙上门勾引。未得志的学子于这类书生美女的故事甚是上心,一谈起来就没玩没了,杜撰了十七八样版本。林庭芳不堪其扰,早早回家了。

当夜,林庭芳点了一盏孤灯在书房中读书,正值他读得入港,门外忽而缓缓响起叩门声。

当时是,那如豆的灯焰不具备刺破这无数重黑暗的实力,只将将照亮了林庭芳身周一尺,如一座孤茔;而这几重进出的书房因夜深黮暗,愈发空旷幽深。叩门声在此境中无情无性,如同地狱传来。

林庭芳忆起日间的玩笑,呆坐许久不敢动弹。然而门外之人耐心十足,是难得的佳客,三声一轮,坚持不懈地扣着。林庭芳只好举着灯盏去开门。他穿过厅堂,这黑暗空旷却也逼仄,目之所及黑潮宛如冥河涛头拥举,其下有无数不可名状之物在身周悠游,发出人耳难察的啸叫;然而再开门那一瞬,万籁俱静——门外一个戴观音兜的女子悄然而立,手中擎着一盏灯。

即使隔了十几年的光阴,其间人祸天灾、烦苦困顿无数,风刀霜剑戮力劈伐,林庭芳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朱宣。

朱宣垂着眼,腮边绽开优昙花般的笑靥:“庭芳,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林庭芳激动非常,简直快忘了如何说话。他立刻请她进屋,将桌上一干圣贤书统统扫至桌尾。两人用分开前的回忆、分离后的相思,衷肠、贞心、牵肚之痛,不厌琐碎,一一诉说,努力要填平这许多年的沟壑。

原来朱父早已故去,他在西犁的满目苍痍中耗尽抱负之心,生命亦随之而去。朱母不愿改适,却不堪舅兄催迫,投井身亡。朱宣在各家亲戚间辗转流浪了多年,在叔伯要像婢女一般将她草草嫁于某个贩夫走卒前,自称已有婚约,要到扬州去投奔夫家。叔伯无奈,只好放她离去。末了,朱宣眼神游离两丛灯焰之间,轻声道:“我所说的并非缓兵之计,只是不知夫家如今是否愿意接纳我?”

林庭芳喜不自胜,傻得只知道拿眼睛死盯着朱宣脸看,朱宣被他看得两颊通红,忍不住举起扇子对这石头脑袋敲了一记。林庭芳尴尬一笑,将自己十年来的人生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说与朱宣听,但朱宣却似对自己的过往细节讳莫如深。她的苦衷是:“桩桩件件都要叫我去想起父母双亡,回忆一遭就如熬过地狱油锅一遍,我实在经受不住。”

暝色将尽,天光破晓。林庭芳看了眼白茫茫的窗户,回头瞥见朱宣眼中一瞬即逝的痛苦迷惘。他不知她又想起了哪一件往事,抑或是对前途感到渺茫。曙光渐盛,浸透窗纸,在人脸上晕染出乳白之色,林庭芳叹息一声,俯首吹灭案前灯火,然而朱宣却举着自己带来灯盏不着痕迹地退入书架之后的阴影中,并无灭灯的打算。林庭芳这才去注意她手中的灯,那是盏精致宫灯,带有半片灯罩,用以聚光,此类灯罩上通常画有些香草美人,以为雅趣;朱宣始终置灯罩于前方,将四下散射的灯芒收拢起,全数投在自己身上。

林庭芳忍不住提醒道:“天亮了。”

朱宣往后再退一步:“彻夜叙话,实在疲惫,我想先去休息了。”

林庭芳只好问:“可有行李寄放驿站?”

朱宣答:“唯有一口箱子。”

那口箱子上了五把锁,较一般箱子轻得多,也不知装了什么。回家后,林庭芳忽然想起一事,他颇为艰难地告诉朱宣,自己需要去外乡拜访一位新夫子:“刚来便要你一个人守在家,实在对不住。”朱宣问清出门时间后,不以为意,说自己寄人篱下多年,很懂得照顾自己,不必挂心。林庭芳一去五日,待他匆匆赶回家后,分明感到家中气息与往日大大不同。

从前,林家旧宅总似阳光照不见的林荫,缠绕涤不尽的凄清阴森之意,如今仿佛惠风降临,抽去了那滋生腐败的阴湿水汽,一时廓清无比。他绕过主屋,往朱宣住的厢房而去,只见那屋子门窗紧闭,糊窗格的陈旧白纱都换上了黑油纸,暗黪黪的,直叫人心里不舒服。

他推开门,却大吃一惊,门后的景象如同地狱莲火生发的幻象,闪耀着不属人间的绝美——八十一盏座高不同的宫灯驱散了室中一切阴影,东面墙前摆一张沉香木镶框的十六扇围屏,屏上是金蓝彩绿、连绵不绝的千里江山图卷;屏前家具,案椅座榻几一应俱全,尤其那张太师椅,状似古朴,实则奢侈,做工用料俱是上层。朱宣闲立案前添香,炉瓶三事皆为玉质,执火箸的手肤色与白玉绝似,一时看去,竟不知何处是箸何处是手。

朱宣转身对他一福,顶上金梁冠浮着一层暖光,与她眼中水波相映成辉。

林庭芳目瞪口呆,此等富赡气象,他已有十年未见了。

朱宣道:“庭芳不必惊讶,这些是我家的旧物。那年上京无法全数带走,又不舍得卖掉,便都锁在一处僻静别院里。不成想前日去看时,当年锁藏的家俬一件也没少。”

林庭芳微喘着气,瞪大了眼睛四处看,怎么也看不尽这屋中陈设。良久,他终于想起一事:“为何窗上要糊黑纸?”

朱宣犹豫数次方答:“在西犁,物资匮乏,夜里家中就只有一盏灯可点。父母爱护我,前半夜让灯火伴我入睡,后半夜照着父亲处理公文。后来父亲生病,母亲需时时照料他,从此我便无灯可点。那些日子,我总在黑魆魆的屋子里听父亲的咳嗽声、呻吟声,心中如受千刀万剐。某一夜,我彻夜难眠,隔壁的声响却逐渐沉寂,我心中大感不安;果然,待到天光大盛,声音完全歇止——父、父亲去了……”

她哽咽难言,好久才缓过来:“我因此落下了心病,怕见天光,又不能处无光暗室。唯有燃着温暖灯火的夜里,我才似回到记忆里平安喜乐的归宿。黑窗纸,不过只是我用来自欺欺人的蠢物罢了。”


今年秋试,林庭芳中了举人。这可算是林家十多年来最大的一件喜事。一时林家来往客人增多,家中不再沉寂。林庭芳雇了几个佣人,在朱宣厢房旁收拾出几间屋子,作起居待客之用。朱宣说,林庭芳如今中举,正该一鼓作气,上京科考,只是女色妨人,两人应待林庭芳金榜题名后方可成婚。但为了杜绝流言,林庭芳与朱宣已以夫妻相称。只是,他连朱宣的手也只碰过一次。

那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得知中举那夜,同窗们拉着林庭芳要饮至天明,林庭芳三更时方才脱身。归家后,朱宣倾力照料他,为他熬姜汤,林庭芳突然用力握住朱宣手腕。朱宣何等聪明,立刻从他炙热眼神中明了了他的企图。然而她并不回应,她以冷漠如磐石的眼神与他对视,手腕用力抽出,缓慢却不容拒绝。林庭芳当时只觉得手中皓腕一如朱宣眼神般冷硬无情,顿时心灰意懒,任她抽去。

除却那一回尴尬事,朱宣待人总是温婉可亲;但这其中还有个例外,和尚之于朱宣可谓是深恶痛绝。

那时正值佛诞日,林庭芳让侍女芙香请一位法师往家中祈福,不料两人经过朱宣门外时,朱宣隔着门高声喝问:“外间何人?”

芙香回答,是祈福的法师。

朱宣冷冰冰地道:“赶出去,家中不许来和尚。”

林庭芳问及原因,朱宣愤然道:“从前便是无遮寺的贼和尚阴谋诬告我父亲与外戚结交,因而惨遭弹劾。我朱家的一切不幸,皆是这些贼和尚惹来的!”

林庭芳苦口婆心地劝说,和尚本性也并非只有一样,如此因蛇噬而怕草绳,实为不妥。朱宣充耳不闻,她在此事上表现出十足的乖戾,这乖戾于她素日温婉和睦的衬托下,愈发显得不可理喻。

最后,林庭芳终究是从了朱宣。但那侍女芙香却极为不忿。她是虔诚的信徒。她如此虔诚乃因本家住在僧寺旁,自小受寺院庇佑,躲过了几次破亡之灾。也因此,她极不满主母朱宣的对僧人的态度,私底下几次出言不逊。

朱宣自然不会错过这些忤逆之语,但她从未在任何事上刁难过芙香。半个月后的某日清晨,朱宣叫住院中浇花的芙香,说屋里灯灭了,让她进来重新点上。

主母日夜燃灯的怪癖是街头巷尾流传的一件奇谈。酸腐秀才们认为“浴后看美人,灯下观娇娘”是世间一桩美事,朱娘子深谙此理,故而日夜点灯。而为三餐精打细算的市井之民并无这些旖旎心思,他们算着日夜点灯的开销,且朱娘子一次便要点上九九八十一盏,一天耗费下的灯油量令人咂舌,叫他们几乎不敢把算量说出口,也不知林举人哪来这么多银两供养她。

芙香虽对朱宣不满,但她的吩咐却不敢不从。她依着这屋子的规矩,一入门就迅速将门重新合上。室内黑沉沉不见一丝光,只听朱宣道:“左手边的花几上有火折子。”芙香探手取过,摸到一盏灯前,揭开灯罩点上,灯火顿时找出珠帘一隅。

芙香点下一盏灯前问:“不知灯油用完了没?只怕还需添些。”

朱宣身在黑暗之中,远远答道:“灯油是够的,你只管点罢。”

芙香依言又点了一盏。

这次点灯的经历是芙香从未有过的,当灯火渐次亮起,巨大的屏风从暗夜沼泽中缓缓现身,屋中的富丽若虚若幻,似非人间所有,乃是这些灯火创造的蜃楼海市。但这其中并无说不通的理,这世间万物的色相岂非皆由朱明太阴星辰火焰之光照出?

点灯后的第三日,芙香卧床不起,体虚高热,郎中使尽全力也只叫她多受了三日的苦,跟着便撒手人寰了。郎中说这种怪病他这两年已诊过多起,费尽药石之力仍毫无起色。林庭芳无法从朱宣无懈可击的戚容和笑靥中寻出一丝破绽,证明她与此事的联系,然而心中的疑虑却从来不曾消减。


林庭芳结识了新夫子门下的另一名学生苏泰,此生来历无人知晓,但其人相貌出众,巧舌如簧,在众学生中甚是受青睐。林庭芳与他一见如故,常常对饮而醉。有回醉后,林庭芳忍不住向他诉说妻子朱宣的种种诡异之处;林庭芳一壁说,一壁饮,最终不省人事,苏泰听他所言却一分分清醒过来。翌日酒醒,苏泰想林庭芳询问细节,林庭芳原先颇为尴尬,没想到自己在醉后竟说了这些话,但架不住苏泰缠问,只好一一说了。苏泰听罢,提议林庭芳回去与朱宣商量,改动改动屋内陈设。

林庭芳在朱宣房中假意浏览一圈,道:“这屋里布置已有两年未动过了,如今府上有了进账,不如添置一二吧。”

朱宣道:“相公说得是,但添置一事还是交给为妻吧。”她目光在室内梭巡,“请相公先去买一些湖笔熟宣颜料规矩。”

林庭芳不解:“买这些何用?”

朱宣笑答:“我须先画出添置之物,看看与这屋内摆设是否相称,以免买了不合意的东西,届时摆出来眼里看着不是,弃置了又为那银钱可惜。”

朱宣画功极好,她从各个视角方位画出室内景象,惟妙惟肖,几可乱真。最后她决定在西墙角添置一套博古架。

数日后,苏泰向林庭芳询问结果,林庭芳巨细靡遗地将朱宣做法告知与他。苏泰听后眯起眼,道:“兄长有所不知,兄弟我天生异禀,从娘胎里带出一对阴阳眼,专门看破鬼怪真相。如若兄长心头怀疑难消,不妨让我前去看上一看。”

当夜,朱宣与林庭芳促膝漫谈。林庭芳心不在焉,不时从眼角余光偷覷那扇他适才悄悄开了一隙的窗户。朱宣说起明年上京赶考之事,趁着林庭芳稍稍回神突然夺手拿过桌上灯盏,快步走到那扇窗前,猛地打开。

林庭芳唬了一跳,待他过去想要解释,朱宣却已将窗户合上,手中灯盏业已熄灭。朱宣道:“方才我见窗缝上有一只眼睛,还道进了蟊贼。结果窗外并无人影,大概是畜生吧。”

她说话时不看林庭芳,但后者委实流了满手的汗。

次日清晨,巡夜的更夫来找林庭芳,说自己昨夜走到林宅一带,遥遥看见一个人影翻墙而出,以为是个毛贼,便悄悄跟上去。不料那毛贼似乎先前受了伤,走到桥边便不支倒地,竟而变成一只畜生。林庭芳依言寻到桥边,果见草丛中卧着一只死狐狸,额前黄毛燎焦一块。


林庭芳分明感到朱宣起了戒心,她不再陪他会客,交谈也日渐减少,看他的目光也多了些不明意味。

某日朱宣说他读书辛苦,要给他做翡翠鸡羹滋补。朱宣包办了所有的工序,连鸡也是亲手杀的。杀鸡的时候,林庭芳在帘后观望。杀鸡的过程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即使家破人亡的十年他也未曾亲自动过手。然而朱宣做起来这事来极为娴熟,取血、拔毛、过水、开膛破肚,一气呵成。若是想起她平日的姱容修态,必定要为朱宣此刻的利落无情感到惊讶。最难得的是,她还能尽量不使鸡血污溅衣物,没避开的只是唇上一抹鲜红,宛若嗜血修罗。

林庭芳有了个奇异的想法,他觉得这样的朱宣才是她的本性,即使平日再淑女也不及此刻真实。

他慢慢地回溯,发觉自己忽略太多朱宣身上的不合理。他对她永远唯命是从,而她似乎也永远为他着想,提出的要求、让他办的事从来都是以他为重,然而事情的结果总是有偏差,有那么一点点利于她。他像是隔着一层薄纸与她亲近,看似无法再进一分,实则从未真正触摸到。他似乎在过着一种虚假的、被暗中操纵了的人生。

上元节将至,林庭芳对朱宣道:“还记得幼时,我们年年上元节都要一起去观灯,如今相聚三年,竟一次也未去过。上元之后,我须上京赶考,一别又是半年多,不如今夜娘子与我一同到市集上观灯吧!”

朱宣缓缓交睫,似在忍住眼中酸涩。她以身体不适推拒了。

然而到了夜间,朱宣提着灯,盛装出现在他门前:“相公,我们一起去观灯吧。”

朱宣身着吴蓝短袄银红裙子,裙子是时下流行的发裙,内置马尾编织的裙衬,撑开裙摆两侧,观之若伞。这篷开的裙子稍稍隔远了并肩而行的夫妇。

林庭芳侧首半分,以眼角顾朱宣。朱宣手中提灯,暧暧灯芒照在身上,仿佛又被弹起,激散成一片光雾,映得她恍若天人。

他们走在林家西边宅子围成的暗巷中。这片宅子并未收拾,阒寂如荒陬。林庭芳仰首望了眼被云头遮住的明月,目光闪烁道:“记得你来之前,林家这边总传说栖居有野鬼狐仙,从无人敢在夜里路过。你来了之后,这类传言便渐渐少了。”

朱宣淡淡道:“相公是读书人,应切记‘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必理会这等村言。”

林庭芳道:“空穴来风,再荒诞的谣言也有其根据吧。”

朱宣道:“相公所言极是,子虽不语,但这世间妖邪鬼魅还是有的。”

林庭芳扬眉道:“哦?”

朱宣道:“昔年,我有一位同岁金兰,生得秀美可爱。她的父亲与家父一般也是遭弹劾被贬西犁。西疆的荒凉并未折损她的美貌,待到了破瓜之龄,愈发亭亭玉立,不可逼视。那会儿求亲的人极多,黄杨木的门槛都磨下去了三寸。这其中有个出类拔萃者,他是个驻守边防的将军,生得身姿魁梧、相貌堂堂,不知有多少怀春少女倾心不已。我这位金兰的父母极为满意,没多久,双方便签下婚契了。”

说到此处,朱宣眼波在林庭芳身上一转,“原来也算是桩好姻缘,可惜事与愿违。有一位昔日的朝中旧友承蒙天恩调回京师赴职,这位即将飞黄腾达的好友听金兰父亲提起准女婿的名字,大吃一惊,说此人几年前已战死沙场,这女婿恐怕是冒名顶替。

“金兰父亲不信,女婿那气度风采非寻常人能有。他请来女婿,这好友便躲在帘后观看。待送走女婿,帘后的好友早已软成一滩泥,说相貌一模一样,但只怕非我族类。

“金兰父亲战战兢兢地找那将军退婚,他实在怕得过分,支吾半天说不出个理由,将军见他两腿抖如筛糠,立时心下了然,道‘想必泰山已知晓小婿身世,我数年前身亡,如今已非凡人。但因我生前杀敌无数,勾魂无常,无人敢收,从此乐得做一逍遥鬼雄。在下乃真心钦慕你家小姐,成婚后必然诚心相待,绝不亏欠她半分。’

“金兰父亲听他说得如此坦荡,又如此坚决,骇得三魂去半五魄飞光。可怜我那金兰,一捧春心化作了噬肠鸠毒,竟被妖物缠身,日日以泪洗面。”

林庭芳问:“后来如何?”

朱宣诡异一笑:“后来啊,后来来了个和尚。”

林庭芳道:“和尚?”

朱宣道:“那是打长安名寺来的高僧,云游至此贫瘠之地。他听闻金兰之事,向金兰父亲毛遂自荐,说自己有一计对付此怪,只是小姐恐怕要毁容了。我那金兰父亲自诩清流,是个刚正不阿的榆木脑袋,宁愿逼女儿自尽也决不愿妖邪玷污名声,何况只是区区毁容?

“大和尚吩咐金兰剃去全身毛发,再以散发奇香的古墨于她肌肤之上书写大悲咒。果然是毁容,他笔锋至处,有若针毡,流转佛光的墨字一上身便再也清洗不掉。大悲咒布满她浑身上下,密密麻麻,连眼睑亦不曾遗漏。

“当夜,鬼将军前来造访,却为那屋中佛光所斥,入屋不得。他大怒不已,说自己真心相待,竟受金兰一家如此报复。这鬼将军固执无比,虽近不得身,却仍不放弃,夜夜前来骚扰。

“金兰苦不堪言,那时她连话也说不得,三餐只能进流食,因为一张口便会让鬼将军有机可乘。然而某夜,当她小心翼翼抿着唇吸下一碗清水后,忽而腹中剧痛,浑身发冷,肚中竟发出鬼将军的桀桀笑声。折腾至天明后,她体内精气尽失,枯瘦如鬼,叫人触目惊心。金兰父亲请来和尚视看,那和尚拊掌大叹,称自己没料到鬼将军如斯暴烈,竟化作清水进入金兰腹中作祟。金兰经他做法,非但邪鬼莫近,体内更是一座炼炉,一切妖魔入体后只需一夜便会化作炁气。那鬼将军明知如此,居然还做下这同归于尽之举。”

林庭芳以手掩口,喃喃道:“你这位金兰她死了吗?”

朱宣道:“她没死,但她父母死了。原来那大和尚是有私心的,他为了修行,需以活人肉身造一座炼炉,将妖邪魔怪元丹炼出,以增自己修为,金兰一事正好成就他的妖法。当时他夜潜入户,杀死金兰父母,掳走金兰。可怜我这姐妹时运不济,先遇恶鬼,再逢妖僧,被这贼和尚奴役,生不如死。”

朱宣不着痕迹地看了林庭芳一眼,目含轻蔑。她走得仪态万方,气定神闲地继续道:“相公知道活吞鬼怪的滋味么?冷丝丝、滑塔塔的,像是拔了毛再抹上油的活老鼠;说活的是因为它们会动,要挣扎,一吞下去简直叫人恨不能把肠子拉出来切掉。那时候真可谓度日如年,然而她竟也想出了诛杀妖僧的办法来。原来那鬼将军生性豪放,如此一位美娇娘,如何能忍耐?婚前就同房了。良家女子何人愿受此侮辱,少不得要闹。为了哄她,鬼将军教了她一样法术——先画一样物事或一处景致,作画时口中念咒辅之;画成后蒙在竹篾上做灯罩,当灯火点燃,灯罩上的景物便能幻化为实景,无人能辨。”

林庭芳脸色煞白,一转头,骤然发现自己与朱宣不知何时竟走入一片陌生林子,木叶蓁蓁,已失归路。

朱宣无视他的慌张,继续道:“但这法术是有弊端的,怕见天光只是小巫,要命的是灯所点的不是灯油,乃是人的精气寿命,灯燃得愈久,点灯之人死得也愈快。那会儿,金兰别无选择,她勾结一个想要和尚性命的蛇妖,灯火幻化的假象其实无法永远瞒住和尚,但只需一瞬,一瞬就够蛇妖杀他了。”

林庭芳不想再走了,但他无法从这错综复杂的林子里脱身。他不敢再跟着朱宣,可又不敢不跟。于是故意落后,勉勉强强拉开一丈距离。

“我这金兰呵,从此逃出生天。她从西疆徒步回扬州,白天蛰伏荒寺古庙中,扮成一尊肉身菩萨,到了晚上,摸着僻静山路前行。饿的时候吃些山果,可山果有毒,痛了几次肚子便不敢再吃,于是就到农舍里偷鸡吃。先一刀斩断鸡头让它叫不出声,然后再一块块生吞;一点不敢浪费,毛也要吃下去。这算是好的时节,不好时,数里无人烟,即便是自己的粪便,也是要用来充饥的。

“无人敢来骚扰她,连山间肆虐的妖怪亦避她如瘟疫。如此神憎鬼厌,终于让她熬到了扬州。她要来找个良人啊,她想过回平静日子;这良人最好能是旧相识,这样他们可以聊聊往日时光——那时,一切都没有这么糟,日子细水长流,虽然总是缺少惊喜,可每一日都有最难得的喜乐。”

朱宣停下脚步,回身叫道:“相公。”

远远的林庭芳不敢正面对她,只侧过半边脸去,两排牙齿不停打战。

朱宣对他现出诡秘笑容,一手缓缓提起灯,一手揭开灯罩,引至唇边,“呼”地一声,吹熄了灯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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