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诺莎之舞——第一章 切入点

1

一开始,能看到散在分布的、由神棍,僧侣和信徒搭建的帐篷堆和简易房。炊烟渺渺,半裸的女子跑进晨曦,孩子的哭喊声,不时有人从帐篷里探出头来,观望他们,甚至还有泼水的,随地排泄的,跪地祈祷的。神爱世人,自然也会原谅他们的罪过。

空中警备的武直10最先撤离。车队逐渐接近雪港市的近郊,能看到一些烟柱,是小规模的龙卷风,引力变化对大气的扰动已经出现,护航编队必须考虑自身的安全。

之后是接连不断的电网,岗哨,检查站外荷枪实弹的士兵,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轻重型武器装备。这一路上,冷云觉得自己是在检阅一支戒备森严的守备部队。

在检查站的大门口,护卫部队停止前进。车外黄沙漫天,不时有翻滚的垃圾扫过地面,粗糙的砂砾不断摩擦着冷云他们乘坐的车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护卫队长拉紧衣领,下了军用吉普,蹒跚着走过来,他打了个手势。

坐在驾驶位上的中士落下车窗,顿时有呜咽的风挤进车内。双方互致军礼。

“按照命令,我们只能送到这里了。前面就是红移过渡区,小心慢行,保持通话。”

“谢谢。”中士语调平静,随手抬起了车窗。

本是上午,却阳光黯淡,侧边玻璃的遮光膜更是挡住了真相,但通过前挡风玻璃,冷云依然能看到沙尘中弥漫的淡红色。再往前走,外面的人只能通过不断调低接收频率来获取他们的通讯信息。

“能看到球吗?”副驾驶位上的江教授努力向前探着身子。事实上,雪港近郊这片被废弃的无人区,枯树断桩,寸草不生,连雉堞残破的楼宇废墟都隐在沙尘暴里,除了微醺的沙尘和漫长的风,这里一无所有。江教授所说的“球”,原本没有正式的官方称谓,报告中大抵是用“红色拱形”、“穹顶”或者“边界”来做指代的。

雪港灾变后约一年,在遭遗弃的城市郊区,研究人员观测到了不连续的重力异常现象。第三年,“球”出现了。有关部门对雪港的常规监视活动突然遭到不可抗力的阻隔。同时,全球生长出“墙”的地区相继出现了类似的球状结构,各国组成联合调查部门介入此事,研究结果举世震惊。

理论上说,雪港城区被球整体罩住,包括地下部分。边界的宽度极窄,密度却超乎寻常的大,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引力场,所有远程探测手段对它均告无效,那些或长或短的电波不被反射,不遇阻隔,统统有去无回。边界像是一个非传统意义的黑洞,尽管其密度惊人,但是整体质量不大,所以仅在局部出现了黑洞效应,衰减速度极快,影响范围有限,但是外围也出现了多普勒效应,向外传送的电波被巨大的引力源拉扯,会有降频,从而出现了一个红移过渡带。从那时起,有人就称这道屏障为准史瓦西球。

各国相继派出调查队穿越边界。迄今为止,人或无人设备,均无一返回,也没有传回任何讯息。只进不出,这非常规的黑洞,也是黑洞。

这是远超人类科技的逆天“神迹”,尽管相当之薄,但作为一道拒绝人类的屏障,已经足够。至于它如何生成,目的何在,无人知晓。

车内坐了四人,此刻,气氛颇为凝重,与接受训练时截然不同。身临其境与模拟准备毕竟有天壤之别。如今,路前方就要直面那份不可期许的未来,众人的压抑可想而知。

江教授和王心雨,冷云早已熟识,但开车的中士是他参训后才认识的,谈不上了解。此人似乎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没有公开姓甚名谁。参加计划的军人从未展示他们的领章帽徽,更遑论部队番号或者其他独特的标记。所有人都称呼他为“中士”,这究竟是他的军衔还是某种代号,冷云他们均不得而知。此刻,中士正努力控制着车子,但仍不免颠簸。

江教授抬手握住车顶把手,松开,再握住,随着车子前进周而复始。他的内心也许极不平静。颠簸是不期而遇的,那么命运呢?

和冷云一起坐在后排的王心雨,调查队里唯一的一名女性,自上车起就一言不发。她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灵秀的鼻子呼出的气,濡湿了影沉沉的玻璃,像是故意要给这悲恸的现实染上些许雾的浪漫。她有成吨的心事,铐住了她,也铐紧了冷云。

在送行的人群中,冷云没有看到郭之冰。心雨似乎早已猜到这个结果,走的时候并未回头。没有至亲送行,她孤身前往。想到这,冷云一阵心痛。看来,心雨毅然决然的要参加这批调查队,不仅让冷云费解,就算是与她同床共枕的郭之冰也难以释怀。只不过,那种爱人间的不解,更上升为一种彻头彻尾的愤怒,外化为非理性的暴行了。不管怎样,郭之冰交待给他的事情,其中一部分,甚至不需要郭之冰提出,他也要竭力做好的。这是他们长久以来的默契,多说无益。

车子约莫行进了10分钟左右,“看到了,在那!”江教授喊一声,余音发颤。一直在前面开路的1号车突然停住,中士猛地刹车,几乎撞上去。那个东西让他走神了,引擎憋死,沙尘暴也慢慢平息。所有人都凝神静气,看着前方。

如此巨大的东西,几乎霸占了视野的全部,毫无征兆的突现在眼前,不能不使人惊骇。它遗世独存,肃穆,庄严,让宵小退散,有一种无关于人的神性。

也许是它过于庞伟,人类又过于渺小,根本无法看出“球”的形状,只能想象它必然存在的弧度。那是一道矗立于天地间无边无际的墙,平平的,光滑的,毫无暇眦。它通体黑色,一种由渐趋浓厚的红色不断汇聚的黑,似乎还透着亮,但是内里之物一无所见。仔细看的话,墙面绝不平静,有微弱的波纹交叠,漾开,无休无止,像随风轻舞的湖面。如果不挪动视线,长久看下去,就能看到螺旋,活的螺旋。它们转动着,变得立体起来,似乎要挣脱扎根的平面,凸起到你眼前,距离反倒成为一种虚幻的印象。

螺旋,像眼睛一样,正直视你心。

无端的看到那扑面而来的螺旋,送行的场面再度撞进冷云的心里。与王心雨不同,他倒是有人送的。但是送行之人的动机,他委实不愿去揣测。大概是来确认的吧,确认家里多余的孩子终究要为家庭做出牺牲的壮举吧。他看到弟弟背对着他,低着头,一边抽烟,一边抬手抹脸,同母亲争执了几句,而后大踏步的走开,那虎背熊腰的身影,带着决绝和不平,在人群里渐行渐远,但依旧醒目。傻弟弟,还真哭了。不枉哥哥疼你一场。母亲牢牢的盯住冷云。隔了那么远,她的目光依旧灼人,像这近在咫尺的螺旋。她那怨恨的,粘稠的,嗔怪的,渴求的,期许的目光,在球面上重现,如一团妖冶的火。他闭上了眼睛。

1号车传来讯息,要与他们先后进入球面。中士再度发动引擎,这一次,两辆车一前一后径直撞过去,没有丝毫犹豫。

3,2,1,它迎面而来。


2

缺少了人类及其造物的喧嚣,世界就只剩下静寂。不是绝对的静,但不妨说是无与伦比的。要换取这份安静之美,代价却高的惊人。他们预想了所有可能的困难,但是困难依旧嘲笑了他们贫瘠的想象力。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至少,他们还活着。


在进入边界的时候,不知是持续良久还是唯有一刹,那种感觉,冷云难以言说。像是近视患者找到了自己遗失的眼镜,或是见到一夜西风后枯叶满园。总之,有什么东西切开了他们,不,更准确来说,是他们切开了什么东西。由此,他们损失了1号车。那是经过周密改造,武装到牙齿的一辆重型装甲车。上面载有9名军人组成的特别行动队,2名经验丰富的医学专家,以及绝大部分的军事装备、研究设施和调查补给。1号车是这次潜入任务的核心所在,冷云所在的2号车,一辆稍作修改的武装吉普,是承担次要任务的载具,与1号车没得比。


“损失”这个用词,并不严谨。如果采用官方的说法,应该是“失踪”。没错,1号车在切入边界时,从他们的车前,凭空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王心雨的外套。

她余留内衣,白皙的身子乍现在粗旷简陋的军车座椅上,凹凸有致。冷云愣住了。她就坐在那里,他离的很近。上学的时候,他们常常坐的很近,绝少不了一脸坏笑的郭之冰,有他在,心雨的笑就是无拘无束的,她的举手投足,却都落在冷云的心里。

那时,他常常觉得自己仿佛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边上,有点心悸,也有一阵阵的荡漾。这感觉今天突然又回来了,只是心雨的身体,让他羞涩,羞涩大于震惊。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心雨来不及惊叫,她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又瞪向冷云。当以近乎全裸的状态暴露在一个男人面前时,她似乎没有太多不适,反倒是震惊于引发此事的原因。

她草草的护住胸脯:“我的衣服?”,须臾之间,又回过神来,推了一把视线低垂的冷云,“拿你的外套帮我挡挡啊!”

车子慢慢的停了下来。中士示意所有人噤声、伏身。他拔出手枪,轻轻推开车门,利落的滚出去。

车外大雨瓢泼,没有引人致幻的浓雾,茂密的草足有半人高,几乎看不到路,唯有树木遮蔽、枝蔓丛生。放肆的绿意,让人犹如猛灌了一口滚烫浓酽的红茶。

过了一会,中士返回车内,枪已收好,身上遍湿,雨水顺着防雨作战服滴滴答答淌落下来。

“1号车不见了,”他沉声说道,“都得下车。”

众人震惊之余,心雨第一个反应过来:“我们不应该马上离开这吗?为什么不开车?”

“这是命令。”中士看也没看心雨。

冷云也觉得中士的决定很莫名其妙:“外面雨这么大,心雨的外套也不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应该尽快开车离开此地。”

“车好像坏了。”江教授侧过身,看了看仪表盘,车钥匙还保留在启动位置上,他拨了拨档位,空挡,但是车子已经熄火了。看起来,中士把车停下来,不光是失去了1号车的目标,而且车子本身也已经失去了动力。

中士默不作声,重新回到雨中,他打开引擎盖,一刹那间,他的面部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

江教授嫌恶的看了一眼心雨。为什么要安排一个女队员?女人事情多,果不其然。他走下车,看着打开的引擎盖。雨势越发炽烈,惊雷滚滚,雨声雷声,只能凸显四野了无人烟的静。他随着中士,看过了引擎的状况,又打量起了四周的景况,慢慢的,他的面皮变了色,隔着雨,像受潮的石膏像。少顷,他急切的走过来:“怪了怪了!发动机不见了!快查查每个人的包,看看还少了什么没?”

心雨换好了备用的户外服,自己包里的物品,她已经点过了:“ASP探测仪不见了。”

ASP探测仪是本次任务的核心物品,用来探查周边环境中ASPⅡ毒气浓度,这是一种强烈的致幻剂,是雪港事件的元凶之一(ASPⅡ是一种在雪港灾变中发现的兴奋性神经毒素,可以引起人类神经元持续兴奋,有强烈的致幻作用,甚至会阻断人类对自身的认知和判断。该毒素在人体内代谢速度较快,不会蓄积,因此对人体实际损伤较小。ASPⅡ的另一种生物化学作用,就是对人类的生殖行为有较大的促进作用,有利于提高生育率,至于其机理及意义,则至今难解。具体内容请参阅《弱水之殇》)。ASP探测仪是灾后紧急研发出来的,在外界得到了广泛的使用,也是调查队中每个人必备的装置。

冷云把背包翻了个底掉,所有东西都倒在座椅上,没有,他的ASP探测仪也不见了。他看向江教授,两人面面相觑,他们的结果是一样的。

中士大步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查看了自己的装备:“我的还在。”在急迫的雨中,响起了舒缓的滴滴声,每一声之间,有不算短的间隔。想来是他打开了仪器,检查其是否正常。ASP探测仪会随着环境中ASPⅡ浓度的升高而发出愈发急促的报警声,现在看来,他们周围是干净的。

中士背起沉甸甸的装备包,把巨大的步枪斜挎胸前。那是俗称为“战略大枪”的单兵综合武器系统,型号为QTS11。冷云在潜入特训期间,见到士兵们使用过,满满的科技秀。

待冷云下车后,他才彻底明白了江教授慌神的原因。不仅仅是引擎消失那么简单。他们现在身处一片莽原,四周只有急雨,树林,芒草相伴。但实际上,他们才刚刚通过了边界。黄沙遍野的废城郊区与这边的丛林雨境完全是割裂般的存在。边界外的郊区已无踪影,高不见顶的球界也消失无形。仿佛是导演没作声,演员们就被扔到下一个场景。

冷云看向四周,泥泞的土地,旺盛的丛林,不休的雨,有汇聚的溪流从脚边汩汩而过,遥远的地方,鸟儿扑腾腾惊起飞掠,一片沙哑的嘶鸣。

“我们在哪?”


3

他们试过所有的波段,最终确认,与外界和一号车的联络已经完全中断。北斗卫星导航系统也成了摆设。更诡异的是,所有显示时间的设备,腕表,手机,全都乱了套,各说各话。好在指南针似乎还能正常工作。

中士摆开雪港的防水地图,仔细查看起来,最终得到的结论,足以让人发狂。

“我们在湿地公园。”他扫视着其余三人,似乎已经做好了被人反驳的准备。湿地公园位于雪港核心城区以南,与他们切入点所在的城北郊区,是南辕北辙的关系。

“你们怎么看?”江教授问冷云和心雨。从本科到博士,他俩在雪港待了十年。那是人生中最美丽的季节,有多少回忆像路标般散落城间。雪港,称得上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了。

“看到了。”心雨指向稍远的地方,对冷云说,“百鸟园,要门票的,我记得有一次来玩,你被鸟粪袭击过。”

“你就没记住什么好事。”冷云向那边张望着,一座框架式的穹顶建筑,在烟雨中若隐若现。周围的植物长势喜人,园子早已面目全非。尽管如此,当年百鸟园倒是公园里十分重要的景点,算得上醒目的参照物。他记得在百鸟园北面有一处人工湖,夏天时,岸边杨柳弯弯,湖角圈起肥美圆润的大片荷花,翠绿的水直逼人眼。那时,他、心雨和郭之冰很喜欢在湖里泛舟,玻璃钢质的船体轻轻摇着,遮阳棚漏下几点细碎的光,微风送来淡淡的莲蓬味道,还有水草青涩的腥气。红嘴的黑天鹅,金嘴的白天鹅,登对的彩鸳鸯,怡然自得的行走水上。船上的他们有年轻的笑,有翘课的兴奋,虽无所事事却觉得心很充实,安定,美好。之后他屡屡回首往昔,才发现,那是他阴暗的人生里不多的几处安静的画面,画面里的一切人、事、物,如白羊毛,如雪,有神圣的光笼着。如果有的选,他宁愿一辈子就活在那幅画里,永远定格在那些夏天的午后。

“这里离海边不远。”冷云收住思绪,眼下,早已物是人非。

“不错。离最近的海岸线,不到两公里。”中士点了点地图上的位置。

在这漫天的雨中,在这无拘无束的原生态里,带着窥探甚至是毁灭意图的他们,已然异数,是最丑陋的入侵者。而边界让他们穿越了,跨度长达60公里,直接把他们送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本是压轴的对决将提前来到,这多少让人措手不及。不论是什么怪力乱神有意无意的设了此局,那份超然的力量、若无其事的态度,已足够惊悚。

“我先说一下任务安排。”中士重新展开地图,招呼大家聚过来。

心雨:“你要主导任务?”

中士盯着心雨,她的质疑,明显超出他的预料。在他看来,一号车失联后,作为剩余队员中唯一的军人,他的领导地位毋庸置疑。

中士:“你首先要记住,这是一次军事主导任务,其他的研究调查工作,只是从属。我的任务是优先级最高的,其次,才是物理的,生态的,还有你,微生物学的。”他依次看过冷云,江教授和心雨,语气生硬。

心雨推开地图:“现在情况有变。你的战友不知去向。除了你,我们都是平民,怎么去做军事任务?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讨论任务的主次问题。”

冷云指着中士的背包:“你剩余的所有装备都在这吧?没有一号车上面的重型武器,你难道要让我们赤手空拳的去对付墙?”

“都别争。”江教授摆摆手,“我们现在被困在这,连状况都搞不清楚,还谈什么科研什么作战。有命才有的谈,不是吗?鉴于目前的突发情况,我倒建议大家投票选一名队长。。。。”他意味深长的看向冷云和心雨。

“我有这个。”中士打断了江教授的话,亮出了唯一剩下的ASP探测仪。这是他的杀手锏。谁都清楚,没有探测仪,进入雪港区域将是一件多么要命的事情。他有足够的优势扼杀江教授的民主提议。

“卑鄙,”心雨说,“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江教授见气氛越来越僵,只能好言相劝。他说毕竟大家目标一致,而且目的地近在咫尺,可以先做侦查再做打算。“说不定一号车也在这附近,他们可能已经开始任务了呢。万事往好处着想。”

“我们的目标不一致。他是来搞破坏的,我们是来做研究的。当年,如果不是他们贸然。。。”心雨依旧不依不饶。

“嘘,”中士打断她,“趴下。听!”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炽烈的雨声,曾经的景观河吞咽下磅礴的水,气势恢宏起来。角落里一片此起彼伏的蛙鸣。微风错开芒草,一只野兔落荒而逃。

在离他们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什么硕大的东西噗通一声落进河水,动静很大,惊起一片浪花。冷云只看到它光滑的脊背在河水中若隐若现,也许是光影错觉,他觉得那东西足足有十多米长。它可能早已伏卧于彼,早于他们发现它之前,一直窥探着他们,洞悉了他们无谓的争吵。

中士提枪挪到河边,那东西早已无影无踪,唯留下很阔的波脊,推开河面上怒放的雨花,隆起,下沉,散开。

四下里天光黯淡,已是薄暮时分。中士建议大家找个合适的落脚处扎营,有什么事,过了夜再说。可能是被那可怖的异物所扰,毕竟雪港灾变后一直有怪形的传言,这一次,再无人反对。

雨渐渐停了。天空清澈,郁郁葱葱的都市公园,没有人,显得荒凉,可对于脱缰的自然,这又是热闹非凡的。所有生物都卯足了力气感受自由空气的甘甜与可贵,甚至会缅怀曾给予它们深深伤害的人类。当他们经过坦克坟场时,这种无声的祭奠,格外让人忧伤,悔恨。有一台坦克姿态怪异的竖立起来,后半部分插入泥土,炮口朝天,英雄落寞,似一座无字的墓碑。

那是些被遗弃的战车,军人的生命与倚仗。没人的日子里,鸟兽接管了它们,在炮塔上若无其事的搭起蓬松的窝,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气质。它们更在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炮管上,洒满斑驳的粪便,表达出对这处钢铁领地的爱与忠诚。

显然这是当年执行抵近攻击计划的先遣部队留下的。当然,之后的远程打击也依旧无效。人类对墙的所有军事行动全部以失败告终。价格高昂的武器装备,国家与民族引以为傲的军事科技,无一例外,都在墙跟前翻了车。那些足以抹平一座城市的炸弹、导弹、炮弹,在击中目标之前就以失踪、失控、甚至是误击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巧合的是,雪港的重力异常区域在首次军事打击后就开始扩展,逐渐连接起来,成了现在的球。有专家认为,球是对人类军事行动的反制,是一种回应。这种观点开始流行,并影响了之后的一些高层决策。政府开始变主动进攻为被动防御,密切监视,并以一定的频率派遣调查队开展潜入行动。

那年执行地面进攻计划的部队何以全军覆没,始终是个谜。没有幸存者,甚至连一台重型武器都没能挽救回来。作战人员究竟遇到了什么,迄今无人知晓。

“大家查看一下这些装备,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也许有ASP探测器。”中士冷冷的盯着杂乱的坟场。

从坟场周边来看,没有丝毫接战的痕迹。战车被切削,压扁,撕碎,开膛破肚,身首异处,看起来完全是单方面受虐,措不及防的,没有任何抵抗。驾驶他们入侵的人已经不知所踪,连骸骨也未留下。中士查验了武器的断臂残骸,很多种不可能被混编的装备也纠结在一起,似乎坟场里的武器是从不同地方被抛掷过来的,也许,它们也经历了某种穿越。

仅仅3年过去,但是武器锈蚀的过于厉害,仿佛有人调快了它们的时钟,让他们在时间长河里经历了一次百米冲刺。树和草在战车所有整齐的剖面上茁壮成长,吸吮着它们罪恶的骨髓,压垮它们,蹂躏它们,让它们成为风化的雕塑,成为绿意的附着基。

“我没找到什么可用的东西。”江教授从一辆装甲车里钻出来,正碰上在一边翻找物品的中士,“你那边怎么样?”

“东西不多。很多都损坏了。”中士手里多了一个背包,已经喂了半饱,他搜罗了什么,谁也不清楚。

冷云:“能撤了吗?这地方怪的很。”

中士把新背包绑缚在原来的大背包上,上肩,扣紧锁扣:“走。王心雨呢?”

他们寻了一圈,没见她人影。

“心雨!”冷云小声呼喊起来。江教授开始抱怨她的无组织无纪律。就在这时,坟场南边100米开外的地方,传来心雨的惊呼。那是一片草场,乔木稀少。芦苇、蒲草、水葱傍着河流疯长,无拘无束的金鸡菊开成了火,烤干了空地,把紫云般的千屈菜烧的七零八落。中士翻过几个残骸,急奔过去,像一只噬风的猎豹,好像他肩上的负重根本不存在似的。

少顷,正在冷云和江教授向声音来时的方向跑动时,那边传来一声枪响。沉闷、潮湿的空气里,枪声惆怅,空洞,悠远。一群灰衣苍鹭飞的惊厥仓惶。西天脚的云散开一点,漏出些许暗红的残照。风抵着草尖花冠斜斜的漾开去,波纹卷卷,在远处的一个凸起处定住,回转,破碎。枪声再次鸣响,两次三连发的点射,短促,坚决,有力,冷云的心猛地揪起来。再看那个凸起,应声而倒。

冷云紧赶几步冲到心雨所在的位置,她一脸愤怒,手里抓着什么,像项圈一样的东西。中士不在现场。

“你没事吧?我还担心你中了枪!”他关切的问道,她膝盖处有几处擦痕,之前可能摔倒过。心雨说她没事,但急切的想去远处凸起所在的地方,中士已经追过去了。

“王心雨,你怎么回事!”江教授气喘吁吁的跟上来,“我们是一个团队,你怎么可以擅自。。。。。”他话没说完,看到了心雨手里的项圈,天蓝色的。

“你们搜那个废车堆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了。事发突然,我只能追,没顾得上说。”她把项圈递给江教授,“是66号。”

“徘徊者。这么快就遇到了啊。”老江翻看着磨损严重的项圈,上面有个模糊的编号,“这是最早制做的那批定位圈,还是通过人工安装的呢。”

雪港灾变后不久,人们发现雪港市内有行尸走肉般的幸存者,由于担心他们身上带有未知的病源,不敢贸然施救,只能把他们留在遗落之地,安装上定位项圈。实际上,当时身穿隔离服的科研人员,不仅不能带走徘徊者,甚至有不少人也迷失在了雪港的大雾中,在某些区域尤其严重,甚至连设备也一去不返。侥幸回去的,一部分人被查出染了病。之后的调查,就完全使用了无人机和远程机器人,杜绝人类亲临现场。此事过后,相关部门加紧了对毒雾成分的研究分析,也催生了ASP探测器。

心雨说她扯断了66号的项圈,没能抓住他,他太强壮了,跑了。之后中士赶过来,二话没说,就开了枪。“他就是个二愣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冷云:“徘徊者还知道跑?他们有自我意识?”

“动物性的本能还是有的。避险,求生,猎食。”江教授说,“走,赶紧瞅瞅去。中士好像已经把他撂倒了。”

他们三人赶到了发现凸起的位置。只有中士在,他给战略大枪装上了稳定架和瞄准镜,正向四周瞭望着。现场有一大片倒伏的草和零落的野花。没有血迹。

老江问中士人哪去了。中士摇摇头:“突然就不见了。”他有疑虑,距离不算远,以他这种程度的军人,开枪不可能失手。

“切。”心雨冷哼一声。她委实受不了这个当兵的做派。在她看来,到目前为止,中士没有一件事判断得力。“猪一样的队友,还想主导任务。”她心里想着,徘徊者是她这次任务的首要研究目标,这对她,对她的家庭至关重要。她没时间墨迹,只狠狠的压紧肩包,必须去追。

当她向前跨出一步后,身后的三人都愣住了。

风,草絮,雨后云飘雾走,聒噪的蝉鸣,橙黄的花海,西天的残阳,一切俱在。

心雨不见了。很显然,这里有一道无形的边界。

她又一次,穿越了。



作者的话:

本书是作者在豆瓣阅读上连载小说的节选部分。

附上目前最新更新的全文链接:

斯宾诺莎之舞 - 文君 | 豆瓣阅读

另附上《斯宾诺莎之舞》前传的全文链接:

弱水之殇 - 文君 | 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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