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的夏天在我眼中算不上是夏天。有太阳,超过20摄氏度的就是难得的好天气。一年中没有多少天。所以一出现这样的天气,几乎人人都找机会到户外晒太阳,周末所有餐馆的露天咖啡座就会人满为患。了解了这里的气候我才知道为什么中国人喜欢室内茶座而北欧西欧人喜欢露天咖啡座。
在一个20几度的晴朗的周末,我的荷兰好友安娜约我去喝咖啡。她喝咖啡,我不爱咖啡,永远都是点橙汁。荷兰人见面时都是互相问:“最近好不好?” 一般答案都是“好”。 然而这第一个答案往往算不得数。因为如果不好对方必然期待下文,为何不好。当见面时间短来不及解释或者不想解释时,都用”好“来搪塞。如果有时间坐下来细聊,人们一般会再次互相询问可一切都好。这时好还是不好才是真的,并被做出详细解释。这个套路也发生在我和安娜之间。我坐到藤椅上,把墨镜推到头顶,这样我们才能进行眼神交流。她也坐下,可她没有将墨镜推上去或者摘掉的意思。刚刚脸上的笑容似乎也退去了,露出些微的疲惫神色。趁这个时机我再次问:“最近如何呀?“ 她沉默了两秒就立即脱口而出: “我好累!” 刚刚见面行吻颊礼的时候说的“好”果然不算数。“怎么了?“ 我关心地问。
“提姆, 他退出了脸书的家庭聊天群,并且把账号删了。” 提姆是安娜老公,今年快50岁了,比安娜大了7岁。
“为什么?” 我知道他有时候脾气有点古怪,不高兴就当面把脸拉得长长的,行为有时候很孩子气。
“这次我们在美国度假的时候,他忘了……” 她停顿了一下, “吃抗抑郁药。” 在我惊愕的同时,她补充: “所以他的抑郁症又犯了。他觉得度假期间孩子们都不主动联系他,很受伤,于是删掉了自己的脸书账号,并且在儿子询问原因时让他滚远点。 现在我们回来了,他和孩子们却还没有见过面,说过话。我觉得他这次真的需要对他们道歉。 然而他不愿低头,我得想办法让他去道歉。”
“他不是好了吗?” 我疑惑地问。她疲惫地摇了摇头。这个四十多岁的荷兰女人身材高大,微胖,似乎永远精力充沛,现在却显得如此无可奈何和脆弱。我是在心理学本科班上认识她的。她的温和吸引着我去和她结识,并合作完成某些学习任务。
随着交往的密切安娜开始对我讲提姆令人心酸的童年和他们相遇时的情景。乖乖女的安娜在朋友的邀请下第一次参加大学附近的一个party,当即就对一头金色长发的DJ — 提姆一见钟情。他那沉醉于音乐的样子,轮廓分明的脸庞和充满激情却又哀伤的灰蓝色大眼睛让她着迷。也许因为他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才想去了解他,这种好奇心和想接近的欲望转变为加速的心跳,让她很快爱上了他。
可是等安娜了解提姆那哀伤的眼神背后的意思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他是家里的老大,可是父母都明显不爱他,只会利用他照顾弟弟妹妹和帮忙做家务活。他的父亲在工厂上班,母亲身体不是很好,赋闲在家。如果说父亲常常无视他的存在,母亲的偏心则更为明显。她一直对提姆极为苛刻、严厉、冷漠,甚至曾经亲口对他说过希望他死去的话,后来在他还没有毕业就把他赶出家门了。他只好贷款读书,打工租房。
有一天,安娜发现他缩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瑟瑟发抖,她才得知他患有恐惧症和抑郁症。而安娜出身普通家庭,父亲寡言,母亲虽然有点小洁癖,有一点喜欢控制,但高情商,对孩子们都非常关心体贴,并且心地善良,乐善好施。所以安娜的情商也颇高,心理似乎没有任何童年创伤,而且有着丰盛的母爱。所以当她了解了这一切就决定永远不会离开他,不会弃他于不顾。她用极度的耐心和对孩子般的爱温暖着他受创的心,忍受着他一次次的”作“ (情商低,脾气坏,执拗)。他们的关系在经历了无数次接近分手的边缘后,终于更进一步,安娜怀孕了,他们在第一个孩子出生后不久走近了婚姻的殿堂。提姆的妈妈曾经多次对安娜说: “我不理解你,(他这样作)为什么这样都不离开他。” 了解了他们的故事,我从心底极度佩服安娜。这得需要多大的母性来温暖和融化一颗受伤的坚硬的心?
随着孩子们的出生成长,提姆的情况好转很多。拿到博士学位后,就职于一家名企,几年后加入高层。我认识他时,他西装革履,和同事客户谈笑风生,当年受伤男孩的形象早消失殆尽。只是,听说他还常常和孩子们发生矛盾,而安娜一直充当调解员的角色。他生气的时候脸色就黑了,脸也拉长了,而她总能敏感地察觉到,并伸手在他背上抚摸两下,或者在他脸上亲一口。于是乌云散去,阳光归来。他们这样过了20多年。
我佩服安娜那温柔的性情、极大的耐心和丰盈的爱,让另一半从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慢慢愈合。
我也佩服提姆,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曾经有那么严重的精神困扰,他却能战胜这一切,努力奋斗取得了今天事业上的成就。
然而我不知道谈笑风生背后的事实,那就是他至今并未痊愈,他依然在服用抗抑郁药!几天未服用就复发了,做出幼稚的举动,伤害儿女的感情。
我能想像到安娜的不容易,除了是妻子,母亲,她还是丈夫的日常心理治疗师。这样天长日久地面对心理不健全的丈夫,是人都会累吧。安娜也会。我看到有泪从墨镜底下流出。我递过纸巾,她道声谢谢,默默地擦除了,然后端起咖啡一饮而尽,似乎想赶走那快将她湮没的疲惫感。旁人对此毫无察觉。我在想,这阳光底下的每个咖啡座都演绎着这样那样的故事吧。不管是心理健康的,还是受过创伤的,都以不同的方式与自己或者别人的童年经历和原生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躲不开,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