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六月底和八月初,我在电影院里见识了两个家族。
两部日本电影接连在内地上映,连作品名称都如此格式统一,说不定还会让人以为是什么系列故事。
先看看第一个吧,《生存家族》。
从东京逃到鹿儿岛的夏日大作战。
它的剧情听起来就挺有意思,日本突发了全国性的大停电,城市居民的生活陷入一片混乱,主角铃木一家人为了生存不得不靠自行车从东京迁徙千里,逃回到不那么依赖电力和现代设备的鹿儿岛老家乡下。当然,在整个旅途过程中他们经历了各种困难和挫折,也让大家变得团结并找回了对亲情的重视。
看似是一个末日背景的公路片,但是影片实际上呈现出来的基调却非常地治愈轻松,甚至可以说搞笑又温馨。本身这个停电背景并没有多少新意,灾难片惯常的讨论,意外打破了现代生活的平衡和秩序,天灾让人们重拾亲情和羁绊。但是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什么说教和煽情,也没有主角无意中拯救世界的高潮桥段,甚至连BGM都很少,而是大量运用自然声作为背景音。小日向文世领衔的主演们,从扮相外型上也平凡得异常真实,绝非什么俊男美女,完全让人感觉不到有任何主角光环。因此影片呈现出了一种纪录片式的质感,可以让人很放松地去观看这一路上真实又意外的笑料和温情。
由于停电导致生存物资极度短缺,主角一家人在路上甚至只能靠去超市拿猫粮和蓄电池补充液(一般的电池水其实就是蒸馏水,比矿泉水还纯净,所以可以直接饮用,算是个生存小技巧)来作为饮食和水分的补充,钞票此时已经成为了一张废纸,一瓶矿泉水被卖出天价,幸存的人们开启了“以物换物”的模式。这时发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铃木一家在人群聚集点休憩的时候,一对夫妇向他们讨要一瓶水,并声称愿意付钱。一般电影里的类似桥段,为了渲染主角一家的高尚和善良,十有八九会让他们同意给水,甚至之后再设置剧情让他们因此得到回报,以此来表现一种互助共济的主题。然而在电影里,丈夫义之为难地坦诚只能接受用食物交换,自己水也不够了,直接拒绝了对方,并顺势脱下衣服轻轻盖住了装水的袋子;而妻子光惠不仅没有出来表现“圣母”的一面,反倒是默默不语地配合丈夫,低头将重要的野炊炉灶悄悄遮住收起来。
尴尬,却真实。
哪会有那么多圣人呢?这就是最真实的灾后世界,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家人优先考虑,家庭成为了维系人性的最小单位,无关善恶。但这种符合人性的真实又被导演处理得比较平衡,既可以让观众理解主角的行为,也不会上升至批判的程度。整个故事就像一部纯粹的纪录片——停电,混乱,冷静,讨论,行动。城市呆不下去了,那就往乡下走,路上该遇到的事情基本都会遇到,碰不上的意外也没有错过,大家走走停停,时不时吵上一架,下一秒又笑作一团,生活仍在继续,只是变换了一种节奏。尤其是被养猪老伯收留的那一段时间,绝对会让有过童年在乡下生活经历的观众产生莞尔一笑的亲切感,虽然大家与影片中的主角一家人都清楚,真正留下来长久生活终究是不现实的,新鲜劲过后嫌弃就会随之而来,但正是这样难得的经历让我们理解了世界与生活的多元化。因此,这看似是一个灾难背景的故事,甚至中途还让父亲“假死”了一回,但是影片全程始终不会让人觉得真正悲伤,相反,无处不在的真实细节与冷幽默桥段,让这个故事充溢着一种朴实的“笑着活下去”的乐观精神。
因为这是一个寓言故事。
虽然呈现的过程真实得近乎一部纪录片,但这个故事依旧是更偏重于象征意义和寓意的。真正现实中如果发生大停电,影片里九成的情节其实都不会出现,电影中所谓的停电更像是一种设定上的强制性——连电池都用不了,而其成因到最后也只是用太阳黑子和彗星运动之类的理由草草糊弄过去。因此停电本身不是重点,导演想要拍的并不是一部灾难片,他只是直接使用这个设定来“逼”出了一趟旅程,告诉我们——繁华的东京也可能停止运转,偏僻的鹿儿岛也不会活不下去,唯有家人的羁绊与求生的乐观精神才是人类可以踏上漫长迁徙旅程的最大底气。
再来看看第二个故事,《小偷家族》。
蜗居在繁华都市中的小破房里,没有血缘关系的一家六口,三个大人全部是贼,三个小孩两个是贼,一个援交。
与前者截然相反,这是一部“不那么好看”的电影,观影体验绝不轻松,一句话就可以概况整个故事,也没有必要细述剧情。观众在影片开头的一个疑惑很快就会得到解答,这样一个自己都养不活的困难家庭为什么会愿意去把被遗弃小女孩捡回来?因为他们本来就都是“被捡回来”的,大家都是被遗弃者。
在社会秩序已经崩溃的末日背景下,《生存家族》中的铃木一家也只是从无人值守的超市里拿了点食物,没有人会去苛责他们,这行为是可以理解的,甚至还带来了几分喜剧元素。虽然遇上了罕见的困境,但是观众并不会担心主角们的安危,他们只要坐等一个旅程的终点;但是在《小偷家族》里,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大灾难发生,这是一个正常运转的世界,唯一不正常的,恰恰是主角们自己——他们全是社会的异类。同样是无数相濡以沫的温馨细节组成的故事,一家人仰头从狭小的天空中看花火绽放场景令人动容,但是每个旁观者心底都藏着担忧,即使不愿意承认,我们也都清楚这样的生活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盗窃是不对的,小女孩的事情是需要解决的,那些幸福和美好都短暂得有些奢侈。
果然,到了故事的后半段,没有什么神迹降临,不能回避的现实终究还是会到来。当初因为各种原因聚在一起的家人,再次分崩离析。最重要的是,这个令人难过的结果找不到一个可以控诉的凶手——玲玲是被他们抱回来的,终究会被找回去,这样善良天真的小女孩也不应该成长为下一个小偷。虽然观众们肯定不愿意接受她又回到了那样一个可怕的家庭里,但现实是,这样拼凑起来的流浪汉家族更加无法保证她日后健康的成长。影片的节奏自始至终都非常平淡,充满了是枝裕和招牌式的克制和抽离,既没有露骨的批判,也没有刻意的煽情,但是观众在结尾时仍会感觉到那种无法言喻的悲伤。玲玲的亲生父母不是好人,他们虐待她,可毕竟社会不可能因此就把她交给一个小偷家族。她注定不幸的童年短暂地被一群称不上天使的人拯救过,但是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天使,最终还是会无能为力。
有情有义,也难为无米之炊。
最后警局审讯的那段情节,安藤樱爆发出了震撼人心的绝赞演技——柴田信代面对警察平静的询问,没有情绪化地嚎啕宣泄,只是不停地举起手擦拭眼泪,仿佛一个不服气的人,自己都不相信,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流泪了。可越是擦拭,眼泪越是止不住。但她还是不停地举起手来,擦拭、遮挡……真实到发指的细节,本能地只想举起手来,遮住眼睛,抗拒,故作镇定,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么?”
她反问道。
警察没有回答,但是观众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亲生父母,会虐待玲玲那样善良可爱的女孩,把她遗弃在门外吗?会。现实里就发生了这样真实的新闻事件,包括影片中提到的老人去世后,家人隐瞒情况,继续骗领养老金的情况——世界向来如此残酷。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家族?不是看血缘,也不是看利益,而是——能不能一起活下去。各自在生活,但不在一起,没有羁绊,那就不能称之为家人,就像影片中的亚纪与亲生父母;有些人朝夕共处,但是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了生活,同样不配被叫做亲人,就像影片中玲玲与亲生父母。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么?不是的。岂不见世间多少不合格的父母?无论是否关乎血缘,成为一家人这种事情,都是需要付出努力的。
所以,这是两个看起来画风截然不同,甚至背景完全相反,但内核主题却惊人一致的故事。矢口史靖的那个欢乐十足的寓言,其实说的并不是科技与现代生活对于亲情羁绊的影响。铃木家的亲情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只是被日常琐事的平庸与乏味所遮掩了,一旦遇上一个可以发挥的意外场合,那些人类最骄傲而动人的特质就可以毫无保留地被唤醒。铃木家族从来就没有被灾难吓到,他们有着一个完整而健康的家庭作为彼此的纽带,因此可以从容自信地面对天灾——东京没电了,我们就回乡下,像当年的祖辈一样生活。只要跟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而是枝裕和这个更加悲伤沉重的现实故事,只是站在另外的角度阐述了同样的主题。他会让人想起小说《岛》中提到的那座传奇的斯皮纳龙格岛,二战期间作为麻风病人隔离区,半个世纪以来成为令人闻之色变,神秘可怕的与世隔绝之地。但实际上岛上的居民生活与大陆上的正常人并无二致,无论你是病人还是罪犯,生活在任何地方都是相似的。无论圣徒还是恶棍都要生存,而人类想要在残酷的自然中活下去,就注定会聚拢在一起互相取暖。就算只能挤在破敝的橱柜里,影片中的翔太也会收集起玻璃珠,然后告诉“妹妹”,从小小的弹珠里也能够看到大海。
“你母亲的故事就是你外婆的故事,是你曾外婆的故事,也是你姨外婆的故事。她们的生活纠缠在一起,我们希腊人谈到命运时,就是这个意思。所谓宿命主要是由我们的先辈,而非星宿决定的。当我们谈到古代历史,我们常常说命中注定——可是我们并不是指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当然事件可能突如其来地改变了我们生活的轨迹,但真正决定什么会降临在我们身上的,是我们周遭那些人的行为,以及那些生活在我们之前的人的行为。”
——《岛》·【英】维多利亚·希斯洛普
在一些涉及人类基本共性的事情上,爱琴海边的古希腊人与东京湾旁的亚洲人都是一致的——决定何为家人的,不是血缘,也并非命运,而是人类个体最基本的选择和行动,以及传承。就像细田守在《夏日大作战》里表达的,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只有饥饿与孤独。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前者指的是生存,后者说的是家人。
在对这个主题的阐述上,这两部日本电影都非常值得一看。不必要刻意去寻找什么深度和内涵,也无需去计较故事本身涉及的道义与法理,因为生活本身就不是刻意用道理能完美地总结概括的。它们就像是两种不同风格的纪录片,没有夸张的波澜起伏,没有多余的说教和煽情,就只是静静地把现实记录了下来,让所有人自己去寻找其中的意义。无论是正常的幸福家庭,还是流浪汉和罪犯组成的群落,大家都要生活,要面包,也要拥抱。谁在生活中表现出了真正的亲情,谁就是彼此真正的家人。
因此,后者的片名里的“小偷”二字只是为了强调故事的设定,而其内核正好也可以被前者的标题所概括,这也是两部电影的导演,共同要表达并致以敬意的朴素主题——
生存。家族。
毕竟世间之事,无非是抬起头流泪,笑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