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

九月份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九点半,田园在一栋老旧的单元楼门口止步不前。她后退几步,抬头望着楼上,轻轻皱着眉头,抱起双臂,似是在为什么事情犹豫不定。昨夜下过了雨,天气有些凉,但她仍然穿着一件做工考究的鹅黄色无袖连衣裙——是那种她藏在衣柜里非得为了某些重要的事情才会拿出来穿的衣服。她收回下巴,朝不远处明晃晃的一小片水洼看了一会儿,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上臂。然后,她突然把那个蓝色的小皮包往肩上提了提,重新迈开步子,轻巧地跨过了那片水洼。

水洼里映出蓝天、几朵白云和一棵槐树的影子。那棵树就长在单元楼门口,高近十米,依旧枝叶繁茂,但不时会有几片耐不住风的叶子飘落下来。田园是个纤瘦灵巧的姑娘。她从楼梯间窗户之中一闪而过的身影像极了一只绕树而飞的黄色鸟儿。她上楼的当儿,晦暗逼仄的楼梯间里回荡着轻快悦耳的“嘟嘟”声。

没多久,她在三楼停下来,将耳朵贴在302房间的门上,没有动静,然后轻轻敲了几下,无人来应。随后,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把钥匙(独独的一把钥匙),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她抿了抿淡红色的嘴唇,打开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烟味道,空气凝滞不动。田园将钥匙放在鞋柜上,眯起眼睛环视厅内。太阳所在的一侧,窗帘完全拉着。田园感到些阴冷。厅内的一切像是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看不真切。整个大厅似是浮在空中,上下颤动,如不安的心跳一般。

鞋柜底下放着一双黑色平底鞋,鞋底遍布黑色污泥,白色的短袜被随手置于一旁。田园低头看了一眼,不自觉地撇了撇嘴角。她用那双白色高跟鞋的鞋跟将那些鞋袜推向一边,然后蹲下身打开鞋柜。鞋柜中仅有一双高腰漆皮靴子和一双绿色的徒步鞋。“真是干净呀。”她轻轻嘀咕了一句。然后她脱下鞋子,拎在手中,光着脚穿过客厅,走向那唯一的一间卧室。

卧室的门半开着。她靠在门框上朝里面张望。一个男人正俯身睡在一张单人床上,身上搭着一条浅蓝色的毯子。窗帘半开半闭,那个人几乎完全睡在阴影里,只有他伸出床沿的手背上撒着一小块阳光。田园缓缓推开门走进去,在床头的一把黄色木板椅子上坐下来,轻轻放下高跟鞋。她看了一会儿那张熟睡中的略显严肃的脸庞,不自觉的微微皱起眉头。阳光正变得越来越烈,她站起身将窗帘又拉上了一点,以一种电影中慢动作的方式。然后她又朝那男的看了一眼,穿上床下的一双对她来说很大的拖鞋——她用五个小巧干净的脚趾紧紧跁住拖鞋前沿,带上门走出去。

客厅里算得上家具的仅有一套灰色的布沙发,配一只茶几,角落里有饮水机。没有电视,没有地毯,没有立式空调机,也没有餐桌餐椅。四面墙刷的很白,一丝不挂,面面相觑,坦诚相见。因此,尽管面积不大,整个客厅却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像是这家主人刚刚搬进来,还没有准备齐整。唯一能打破这种印象的是茶几上一个烟头塞得满满的烟灰缸和散落周围的几只瘪瘪的空烟盒。田园将烟头倒进旁边一只满是废纸的垃圾桶。倒完之后她马上就后悔了,因为她有些想看看那些废纸上写了些什么。她用茶几上的一支铅笔在垃圾桶里翻搅了两下,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在靠墙的长沙发上坐下来,面前茶几上放着一个老旧的蓝色笔记本电脑。她把电脑翻开,盯着黑色屏幕上自己的小脸看了一会。她眨巴着那双大眼睛,两瓣嘴唇微微抿起,手指拂过纤巧的鼻子和下巴在开机键上盘旋了一会儿。然而最终她只是轻轻搔了搔眉角,又把电脑盖上了。电脑旁边果然就是一只手机,屏幕朝下,上面显示三个未接电话,全都来自于她,一个是昨晚九点半左右打的,那时他俩刚刚在一家小饭店分开,另外两个则是今天早上她在来这里的路上打的。田园放下手机,又一次环视客厅。一个单身汉的家理应更乱一点,但这里只是让人觉得空,也许主人并不是刚刚搬进来,而是正相反,主人要离开这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绿色登山包靠在单人沙发一侧,放在地板上。田园的目光暗淡下来,身体姿态松弛下来,像是要一点点陷进沙发里。然而就在她完全陷进去之前,她突然像一条鲤鱼一样挺直身子,站了起来,双眼重新焕发了光彩。

她拉开窗帘,打开客厅的窗户,又走到对面充作厨房的阳台上,同样把窗户打开。冰箱里只有几罐啤酒,没有任何可以做早餐的材料,更不用说午餐。她重又回到客厅里,把沙发扶手上搭着的几件衣服迎着阳光看了看,然后拿到卫生间,放进洗衣机里,但没有启动放水。沙发和茶几上散乱摆着几本书。田园一一翻了翻,并整齐地摞起来摆在茶几上。动作干净利落,不枉她在一家连锁书店做了三年营业员。她开始整理茶几的底层。上面放着摔碎的玻璃茶壶,几个啤酒罐,票据单子,一把折叠刀,背包挂钩,绳子,几支长短不一的铅笔和一个本子。那个本子吸引了她的注意。黄色的牛皮纸封面已经破损,颜色发暗。她把它取出来,随手翻开。里面用铅笔潦草地记录着一些文字。她坐在长沙发上,试着读了几段。

我无意间上了一条船,船随波渐远。我困倦极了,在小船中睡着了。等我醒来,大雾弥漫,已不见来时岸。

……

东飘西荡,东冲西撞,或者是东躲西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寻个归宿,也许这本身就是我的归宿。

……

我不断梦回过去。在一间宽大杂乱的教室里,我的很多同学都在,我们在教室里喝酒。我看着这些人年轻的脸,又看看自己,觉得自己老了,不该跟他们在一起了。我在一个类似大学宿舍的地方看见一位同学。他走过我身边,对我打了个招呼,我跟他说好久不见。

……

我挣扎着睁开双眼,可能还在梦里。我依旧趴在床上,头侧向窗户一边,脖子完全麻了。窗帘已经被拉开了。窗外红色的太阳光线透过窗子照在她蓬松的头发边缘,形成一个美丽的光圈。她就站在窗前,顶着那个灿烂的光环,在对着我微笑,嘴里不停的说着什么。说什么?我完全听不见,仿佛晨光阻塞了耳道。我感到一阵眩晕,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漂浮着,如同坠在云里。同时我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爆发出一股难以抑制的通透的快乐。我想冲下床去,拥抱她,亲吻她头上的光环。但我就是无法挪动哪怕一根小手指。我充满渴望,但我无法动弹。

……

你从草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像是野草一样在生长。你同样受风吹雨淋,同样受阳光照耀,头发同样被露水打湿。你从草地上站起来的样子像是野草在生长。

……

我站在江边,双手支撑在栏杆上,想着刚刚从我身边经过的所有人,听着音乐沿江跑步的人,梳着莫西干发型在酒馆门口等待位置的人,浓妆艳抹故意把牛仔裤一条裤腿截掉的人,坐在江边的长椅上独自喝啤酒的人,背着垃圾袋赤脚走在夜色中的人……

我想我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想成为他们所有人。但我最终只是一个皱着眉头,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江边的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然而,我只能是这样的人,只能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

……

我可能是发烧了,头昏脑胀。我侧着头趴在床上。

墙边那把黄色木板椅的椅背像是一扇囚窗,高高悬在天上。

我想这是又到离开的时候了。

但是我总有种感觉,无论去哪儿,那扇囚窗总会如影随形。

……

田园看着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皱起眉头。她不明白这些话的确切含义,但她感到心头隐隐作痛。她快速翻阅,想从中找到一句明确的话,或者快乐一点的话。但是她没有找到。本子上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爱窗前那只灵动快乐的喜鹊,但我是只猫头鹰,还得在山林中守夜。

这可能是他最近写的,笔迹还是新的,力道不小,透过纸背,甚至有可能是昨天他们俩分开之后写下的。然而,田园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什么,一曲樱桃小丸子的主题曲响了起来。田园吃了一惊,抛下本子,从手提包里翻出手机,甚至没有看清来电者是谁就按了接听键,然后踏着一种快速而无声的步伐跑到了阳台上。这时她才看清楚来电话的是谁,并有点后悔这么快就接了电话。

“喂,妈妈。”

“你干嘛呢,接通了不说话。你在哪儿呢?”

田妈妈声音洪亮,语速很快,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但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总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

“在……一个朋友家。”

田园压低声音,并试图拉上厨房的推拉门。然而她刚发力就响起了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她马上住了手,咧咧嘴,走到开着的那扇窗户前面。

“什么朋友,男朋友女朋友?你说话怎么鬼鬼祟祟的。刚才是什么在响?”

“什么男朋友,我哪儿有男朋友。你找我什么事儿呀?”

“什么事!你不是应该去百货大楼跟人家见面吗?人家在那儿等你半天了。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不去。你怎么还约人家?”

“你哪说你不去了。你昨天晚上回来就回屋了,我跟你说话,你也不理我,害我一个晚上没睡好。今天一大早还打扮了一番。我以为你这是同意去了。”

“你老是这样。自作主张。”

“你没去那儿,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有其他约会,我知道你可是不常化妆的。”

“没有约会,只是一个同事辞职要走了,我来给他送行。”

“哦,同事吗?那,那边怎么办,你还能赶过去吗?”

“赶不过去了,你跟人家说,我临时有事去不了了,回头再说吧。”

“你还不是一样,自作主张,什么都不跟我说。今天晚上,你可一定得回家吃饭 不然我饶不了你。”

“好,好,好,回家再说。”

挂上电话,田园长出一口气,然后朝窗外望了一会儿。湛蓝的天空上,一架鸟儿般大小的飞机拖着一条白线缓缓飞过。田园看着它飞出视野。然后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光叶正赤脚站在客厅里看着她,表情呆愣楞的,仿佛还没从梦里醒来。他穿着短裤,没穿上衣,右手拎着一双白色高跟鞋。他就那么呆愣愣地站着,甚至在田园转过身之后,他依然那么站了一会儿。田园靠在窗上对着他笑笑。她扎着马尾辫,两只大耳朵露出来,像一对小翅膀似的,被窗外的阳光照的红彤彤的。他的眼睛还泛着红肿,并且湿嗒嗒的。接着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甚至可以说大的有些夸张了。然后就在田园正要跟他说句话的当儿,他突然把鞋放在地上,转身回卧室了。

有那么一会儿,田园有些不知所措,但之后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她走过去换回自己的鞋子,将拖鞋留在原地,然后拎起沙发上的手提包。这时,光叶已经回来了,身上多了一件蓝色T恤衫。他穿上拖鞋,停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看着田园从包里翻出一盒香烟和一个打火机放到茶几角上。田园没有抬头,尴尬地看了一眼烟和打火机,又看了看门口的鞋柜,抢在光叶问她怎么在这儿之前开口了。

“你的钥匙在鞋柜上。你昨天走的太急,把这些东西落下了。”

田园转过头看光叶,发现他正盯着沙发上的本子看,目光中闪现着一丝不悦,脸膛也涨的发红。本子依然翻开在最后那页,就是写着喜鹊和猫头鹰的那页。田园的脸色一下子更加难看了,呆立在原地,几乎可以说要崩溃了。她低下头,闭起眼睛,既没有辩解也没有拎起包冲出门去,一派听凭发落的样子。然而这却让她错过了精彩的一幕。光叶那双细长的眼睛在短时间内流畅地转换了三种表情,怒色褪去,一抹笑意升起又落下,像一片秋叶一样落在碧绿的湖水中,之后便恢复了他那常规性的面无表情。

他走过田园身旁,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一般情况下,他讨厌香水,但今天似乎除外。他从角落里的饮水机中接了杯水,放在茶几上,轻声说了句“你先坐会儿,我去洗脸刷牙”作为这一天的开场白。田园看着他走进卫生间,轻轻呼出一口气,抬头朝天花板望了一会儿。自从上一次不小心摔坏了父亲留下来的照相机,她还没有感到如此羞惭过。

光叶再次出现的时候,田园已经坐到了长沙发上,交叉着双腿,双手端着水杯。日记本已经合上,放回原处,仿佛从来没有动过一样。光叶在茶几一侧的一张矮凳上坐下,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点上,说道:“多亏你送过来,我早就没得抽了。”田园对他笑了笑,把双腿放平,轻轻地喝了一小口水。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一个径自抽烟,一个径自喝水。那水好像永远也喝不完似的。

终于,田园放下了水杯,重新交叉起双腿,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

“你昨天有什么急事呀,突然就走了?”

光叶看了看她,又低下头。

“也没什么急事,只是,就是想走了。把你晾在那儿,实在不好意思。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光叶边说话边用夹着烟的右手拇指搔了搔眉毛。

“你昨天说请我吃饭,跟我道别。结果饭也没吃成,话也没说清楚。你要是今天没什么急事的话,再请我吃一顿吧。反正都快中午了,我们总得吃饭呀。”

见光叶一时没有答话,她又加了一句。

“我今天不会再说什么不愿让你走之类的话了,我保证。”

说着,田园举起右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慢慢地,田园身上一贯的那股俏皮劲儿又回来了。


按照光叶的想法,他们应该到外面找一个干净的饭馆。然而田园径自走进厨房,打开橱柜一一查验。最终她从碗橱底层搬出一个红色的盖满灰尘的小电锅,插上插头,试了试开关,高兴地对着光叶喊道“可以。”光叶正站在厨房门口,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什么可以?可以什么?”

“可以在家吃呀,有锅,有碗,有筷子。我们可以在家涮火锅。”

“啊?火锅?”

“对呀。”

“可是,没有调料,也没有菜。”

“那些可以买呀。你去买,我来收拾。”

“啊?”

最终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在这样事情上,光叶从来拗不过任何人。况且田园还给出了无可反驳的理由:

“既然是你请我吃饭,那么吃什么,在哪儿吃,当然得听我的。还有,你瞧瞧这些可怜的锅碗瓢盆!你在这儿住了得有大半年了吧,从来没有用过它们,你都要走了还不让它们见见天日。你吃了这么长时间的小饭馆,没吃腻吗,换点新鲜的吧。赶紧去吧,去吧。对了,我把我想吃的给你列个单子。”

光叶出门后,田园开始洗碗刷锅,准备碟筷。她把茶几清理出来权作餐桌。她一开始将电脑和那几本小说随手放在了沙发上,摆好汤锅和碗筷之后,又把它们搬到了卧室里,放在那把黄色的木板椅上。在搬动它们之前,她似乎是想把那个茶几底层的日记本也一起搬走,然而她的手在快要碰到那个本子的时候又缩了回去。她皱起眉头,抿着嘴唇朝那个本子看了一会儿,然后甩了甩手,最终只是把电脑和几本书搬走了。

菜全部上桌的时候,田园坐在沙发上专注地搅着汤锅。光叶坐在对面一张小板凳上拆羊肉卷的包装盒。

“这样多好,好吃不贵还安静,比去外边强多了。你这儿也太偏僻了,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

“对呀,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没告诉过你我住哪儿。”

光叶边说边把羊肉放进锅里。

“那你别管,反正我就是找到了。也许我拿着那把钥匙试了全市所有的门,终于发现了一扇能打开的。”

说完,田园又专注地搅起锅来。光叶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田园像是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对了”,站起来往厨房跑去。出来的时候,两手各抓着一听啤酒。

“这么好的日子,得喝点酒呀!”

田园递给光叶一听,坐回沙发上。

“我不知道你喜欢喝酒。咱们公司聚餐从来没见你喝过。”

“很少在外边喝,酒量不好,有时候自己喝点,喝多了就睡觉。”

“来,碰一下。”

田园喝了一大口,使劲咽下去,然后开始往碗里夹菜,边吃边说道:

“哎,我有个问题很久以前就想问你了。你得跟我说实话呀。”

“什么?”

“你真的叫光叶吗?”

“干嘛这么问?”

“我总觉得这是个假名字。我是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姓光的人呢。”

“姓光的确实不多,除了我们家人,我也没见过。”

“那么说,你真的叫光叶。在你们那边只有你们家姓光吗?你们家里人多吗?”

“那个地方不大,是个一千来人的村子。村子里只有我们家姓光,但我们家是个大家族,人很多。”

“为什么,怎么能只有一家呢?”

“据说在战争年代,我太爷爷挑着一套做木工的家伙什儿一路流浪到那儿。后来他入赘到一户田姓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从此扎下根来。我爷爷跟你一样也姓田,到了我爸这一辈才改回光姓。我爸这一辈有兄弟四个,还有个小妹妹。到了我这一辈人就更多了。他们有的在老家,有的,跟我一样,散落全国各地。我也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们了。”

“我记得你有个亲妹妹,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有一回店里不忙,我看到你接电话,说了很长时间。之后我问你在给谁打电话,你说是你妹。我想那个是你亲妹妹吧。至少你们的关系很亲密。你那次笑了好几次,是那种,怎么说呢,那种哥哥对妹妹的笑。”

光叶被她的话逗乐了。

“你又没哥哥,你怎么知道,哥哥怎么样对妹妹笑?”

“正是因为我没有哥哥,我才知道哥哥怎么对妹妹笑。你也知道,我是独生女。但是我从小就希望能有个哥哥弟弟什么的,姐姐妹妹也好。所以我就对那些兄妹、姐弟、姐妹什么的在一起的场景特别留心。我不但知道哥哥怎么对妹妹笑,我还知道姐姐怎么对妹妹笑,妹妹怎么对姐姐笑,妹妹怎么对哥哥笑。你别乐呀。你看你现在的笑就不是……就不是……哥哥对妹妹……的笑。”

田园说到最后往自己嘴里塞进一大块羊肉,嗫嚅着说完最后一句,声音几不可闻,然后就低头吃饭,沉默不语了。

“你在说绕口令吗?”

光叶笑着笑着突然停了下来。他晃了晃啤酒罐又放下。田园低着头拔了几口菜。

“冰箱里还有,我去给你拿。”

说完,不等光叶拒绝,她飞速放下碗筷,小跑着奔向厨房。她把剩下的几罐都抱来了,放在茶几上。她拿起其中一个,用拇指轻轻揩了揩易拉罐的上端,然后递给光叶。光叶盯着田园递过来的啤酒,愣了几秒钟,然后接过来。

“怎么感觉,这是你家似的。”

“没办法,谁让你没个主人的样子。”

两人都笑了笑,各自吃饭。

锅里的肉汤已经翻滚着叫起来,“咕嘟,咕嘟”。周遭的空气中羊肉味道渐渐浓郁。这是一个南方城市的九月份,汤锅上方却升腾起一团白色的蒸汽,扑打着光叶的面庞,使得本来略显苍白的面颊渐渐红润起来。光叶端起碗,低着头,艰难地咽下一口青菜,隔着那层白花花的蒸汽对田园说道:

“其实,这半年多来,除了你没人来过这儿。”

他四下望了望,最后目光又收回到手里的碗上。他继续慢慢说道:

“我也没在这儿做过饭,也从来没想过,要装点一下它什么的。这里对我来说确实算不上是家,只是个暂时的,容身之所。进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所以也从来没把它当个家。”

说完,光叶愣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看,知道我为什么不在外边喝酒了吧,容易胡说八道。”

光叶说话的时候,田园渐渐收起了笑嘻嘻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光叶。看见光叶的微笑,听完他的最后一句话后,她又恢复了那种笑嘻嘻的表情,以一种缓慢的,如同花朵绽放般的方式。

“我就喜欢听人胡说八道。”

“干杯。”

田园喝一口酒,吐吐舌头。

“哎,你妹妹什么样?”

“什么什么样?”

“脾气,性格呀,长相呀什么的。”

“都,都不错。”

“哎,有你这么聊天的吗?”

光叶咧嘴笑笑,喝了口啤酒,放下碗,歪头瞅着右下侧桌角。

“嗯……,她挺开朗的,尽管有时闹些小情绪,但还算开朗,爱笑,跟你一样。”

说着,光叶抬头看了看田园。田园马上给了他一个灿烂而夸张的笑脸,把光叶逗笑了。他接着说下去。

“她叫光丛。她……会把她的名字写成一个笑脸的样子。就是……两个人是眼睛,那一横是弯曲的向上翘的嘴巴。她不高兴的时候那一横还可以向下撇。我觉得这很有趣。”

光叶依旧低着头,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罐,嘴角带笑,目光极致温柔。田园已经放下了碗筷,双臂撑在膝盖上,耸着双肩,定定地看着光叶。

“你一定是个好哥哥。”

光叶喝了一口酒,然后边咳嗽了两声边摇摇头。再说话时声音变得有些沙涩。

“不,我不是个好哥哥。长这么大,生活上一直是她照顾我,我从来没为她做过什么。”

光叶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看着田园。他的面颊泛着红光,眼睛红肿,嘴角挂着与说话语气不相称的微微笑意。

“我不但不是个好哥哥,也不是个好儿子。我的父母正在老家期盼着我赶紧结束这种荒唐的生活,回家。人家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不是个好儿子。我也不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的。我想,至少现在不会是。”说完,光叶低下了头。

“你会是的。”

田园面带一丝神秘的微笑,语气坚定。

“你怎么那么确定?”

“我就是知道。”

田园挑挑眉毛,不再说话,低头吃饭。光叶又打开一听啤酒,喝起来。过了一会儿,田园边慢慢地咀嚼食物边有些突然地开口了。

“有一次,一位女顾客跟收银员起了争执。你把那顾客身边哭的很厉害的小男孩拉到一边,给了他一根棒棒糖。”

她停顿了一下,咽下嘴里的食物,抬头看着光叶,继续说道:“从那时起我就知道。”

光叶笑笑,“你什么都知道。”

田园没有理会光叶的调侃。

“我小时候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就是那个小孩,可是那时候没人给我一根棒棒糖。”

田园看看光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是那并不足以让人成为一个……”

“不,那就够了。你要做的就是把所有人都看成那个小男孩,然后伸出手来,主动地伸出手来。就像你那次做的一样。”

“可是一旦伸出手很可能就再也无法收回来了。我会永久变成丈夫、父亲,变成书店职员、城市居民,变成,或者变成别的什么。总之一旦我有了某种身份,我就再也无法……,无法……”

光叶握紧拳头,皱起眉头,无法把话说完,只有继续喝酒。田园看到光叶不再尝试把话说完,低下头,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很长时间。期间,田园有好几次抬起头,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光叶再次打开一听啤酒的时候,田园终于边轻轻摇着头边小声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从没那么想过。可是,假如不能自由去爱,那么自由还有什么意义呢?”

光叶没有回答。

“况且你终归是个儿子,是个哥哥呀。这些你也要舍弃吗?”

“我知道。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儿子和哥哥。”

“不,不,你别这么说。责任这个词只有在人们相互指责,或者像你一样指责自己的时候才有意义。你只是……只是不能自由地去爱他们。

你把双手抄在口袋里,凝视着他们,不肯向他们伸出你的手。我知道这不是你真实的样子,你不是冷漠无情的人。

我不知道舍弃一切能不能获得自由,可是在我看来,只有主动去爱才可能自由呀,光叶。”

光叶仰头喝光了罐里的啤酒。几滴啤酒从他的嘴角流下来。他伸出手掌擦了擦,然后就开始微笑起来,慢慢笑出声来。与此同时,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再然后,他已经醉了。


天将暝时,光叶打开门,从卧室踱步进厅来。田园早已离开。光叶站在大厅中央就着最后的光亮四下里看了一会儿。阳台上晾着几件衣服,映着夕阳最后一抹红光,中午的时候他还在纳闷它们都去哪儿了。茶几上的汤锅还在,盖着盖子,剩下的蔬菜收拢到一起,用过的碗筷不见了。两边的窗户依旧开着,一股凉丝丝的风吹进来又跑出去。空气中羊肉汤的味道快要闻不到了。

光叶走过去,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长沙发。然后他揭开盖子,按下电源给汤锅加热。茶几上,他手机的指示灯一直在闪。在等着开锅的当儿,他打开手机,是田园发来的一则消息:

我不能等你了,晚上我得回家陪我妈吃饭。今天我若不回去,她能恨我一年。

嗯……我还没有为偷看你的日记给你道歉呢。现在一并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为什么要说一并呢?哈哈,因为我不止偷看了你的日记,还索性连你的日记本也一并偷走了。哈哈,你不用找了,它这会儿在我的书桌抽屉里。我没法跟你解释什么,真的。我就是在临走之前把你的本子放进包里,然后理直气壮地出门了,就好像这事儿不是我干的一样。我只能说是鬼使神差。

另外,你喝的烂醉,说到底我们还是没有好好道个别。我想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不要那么小气嘛。日记本就算是个纪念吧。不是我纪念你,而是当你抓心挠肝地想起你的日记本,想起这段日子的时候,你也一定会想起我的。哈哈,日记本跟你说再见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再说,我也没白拿你的本子。我在你那儿留了一样东西。我不告诉你是什么,也不告诉留在哪儿了,你自己找吧。哈哈。

再另外(我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加上这几句),你虽然姓光,却喜欢下雨(想你多说几句话,挑个下雨天准没错)。我只希望能有那么一天,阳光灿烂,而你不觉得刺眼(话说我觉得这句话写得很有水平)。

                                                                                                                              田园

光叶将信读了两遍,然后站起身朝阳台走去,就是早上田园接电话的那个阳台。然而他走到一半的时候,蓦地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窗外的天空上就绽开了一朵美丽烟花。光影在阳台上跳动,照亮了客厅,也照亮了光叶的眼睛。他吃了一惊,愣在原地。烟花转瞬即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慢慢朝阳台伸出自己的右手。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就那么伸着手在客厅中央站着。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在距离开着的那扇窗三十公分左右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像是怕挤到谁似的。窗外,烟花开始此起彼伏,火光四射,把远方晦暗的天空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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