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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四期:半根烟的颓废
我是个夜班出租车司机,载过各种各样的客人。
有喝醉酒的,大着舌头跟我说,我肯定不吐你车上。有挂着黑眼圈加班的,我问走哪条道,她说我不着急,走便宜的。有要往河边开,说要去跳河的。还有离家出走的,被妻子赶出家门的,有抑郁症的,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的,有抹着眼泪和鼻涕说你们男的都不是好东西的。
总之,夜里的人和白天的不一样,夜晚是安全的。人们暂时脱掉面具呼吸几口清凉空气,没人能看见他。对陌生人讲几句真心话,也没人会记得他。
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的,就去做出租车司机,让别人告诉他该去哪,比如我。
有一天我照例在城南大街上兜圈。兜了几圈也没拉到客人,我把车停在便利店门口抽烟。烟刚抽了一半,一个戴墨镜的女孩儿打开车门就坐进去了。我赶紧又吸了两口,把烟扔在地上踩灭。我坐回车里,问她去哪。
她的腿细而修长,裸露的皮肤从紧身短裙处伸出来,高跟鞋在脚踝上摇摇晃晃。她面无表情,好像没听见我问她。我正要再问。她说,不去哪,往前开就行。
按顾客的要求驾驶,收起自己的好奇心,是我们这行的基本素养。我二话没说,踩了脚油门就冲出去了。
我从后视镜里打量这个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的客人。她依然戴着墨镜,看不清楚表情。
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开,就顺着城南大道往南山开。她渐渐烦躁不安起来,两条腿交替轮换着,一会儿捋捋头发,一会儿翻翻包。她仰起头对着后视镜问我,我能抽烟吗。
我把车窗摇了下来。她点了根南京,烟从她涂得鲜红的唇间轻吐出来,缭绕在她对着车窗的侧脸上。窗外南山的树一棵一棵向后退。
我说再往前开就是南海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把烟掐灭,烟蒂从她指尖滑落被风带走。她说,回去吧。
南山的树又一棵一棵回来。我把她送回上车的地方。她付钱准备下车时我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戴着墨镜?
她嘴唇抖动了一下。我想我是不是冒犯她了,也许她有眼疾。我正为自己的询问太轻浮而不安。
她开口了,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个演员,不想被人认出来。
哈?看我瞪着眼睛不说话,她掏出手机快速在我眼前一晃。
是她和某个当红男明星的合影。
她指着一个宫廷装饰的布景说,这是我现在在拍的电视剧。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是片名不能告诉你。
后来,我又在城南大道上遇到过她几次,她见是我的车就直接开门坐进来。她有时候去北边的小餐馆吃东西,有时候去老远的便利店买一块巧克力,有时候跟第一次一样,哪也不去。
一来二去我们熟悉起来,我看见了她墨镜下面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美,大而明亮,有时像夜空闪烁的星辰,有时蒙上一层雾气,像城市上方的雨水。每次她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一个月牙。
她告诉我,她叫莫妮卡。
莫妮卡下班的时间不定,有时半夜,有时候凌晨。她没来的时候我就在城南大道上绕着圈等她。
我拉着她上南海的跨海大桥。海风吹得很猛,她的手扶在我的椅背上,卷曲的头发在风里飘扬。桥上亮着五颜六色的霓虹,远处有星星点点的船只,和遥远的城市的灯火。
回来的路上路过烧烤摊。我们就停下来,蹲在马路边吃烤串,喝啤酒。她脸上的妆脱得零零碎碎的,乌黑眼线在眼周晕了一圈。
她给我讲她接的新戏。有时候演老师,有时候演警察。
她给我看她手上的勒痕,说今天拍了个审讯的戏码。
凹痕青得发紫,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异常醒目。我看得很揪心。
我说你真敬业,你们拍戏还真勒啊。
她说当然真勒,这样看起来比较真实。
我再次感叹,演员这行真不是人做的。
她说你才不是人。
莫妮卡低下头,悠悠地说,等我赚够了钱,就回老家开家小店。
她的眼睛闪烁起来,像点在城南夜晚的明亮的灯火。街上的车流来往穿梭,从我们眼前一闪而过。
莫妮卡有时讲起演艺圈的明争暗斗,为了争C位勾心斗角。和老板谈片酬,他一面伸手在她胳膊上摩挲,一面只想让她再多接点戏。
她说你们男人都只想和女人上床。
我说我就不是,我看见你一点感觉都没有。说完我就知道说错话了,我真想抽自己一顿。
我赶紧改口。我说不是,我每次看见你都特别有感觉。说完我更想抽自己了。
莫妮卡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神情有点哀伤。她点了根烟,抽了一口递给我,我也抽了一口。远方的天渐渐开始发白,我们一人一口抽完了那根烟。
清晨的风冰凉地吹进她眼睛里,吹成一点水汽,覆在她晕开的眼线上,变成黑色的水滴,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流下来,像一颗孤夜里划过的流星。
她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工作的地方是城南夜总会,我在那做角色扮演。
我说,我知道。
她抬头看着我。她的脸蒙在一片清晨的薄雾里,仿佛在欣喜,又仿佛在忧伤。然后她笑了,眼睛弯得像初一的月,那弧度有一点寂寞。
从那之后,我没再看见过莫妮卡。
我每天依然开着夜车在城市里穿梭,载客人去他们要去的地方。每个人都短暂地提供给我一个目的,直接而明确。放下他们以后,我再次失去方向。
有时,我会希望在某个路口能遇见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孩。她被遮起的眼睛大而明亮,像夜里闪着的星辰,像城市上空的雨水。
她会对我说,不去哪,往前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