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棵老树下度过的。
那棵洋槐在那里站了很久。它像是一个痴情的人,久久地立在这坡口,凝视着每一个从树下走过的人,像在寻找那许下承诺却又走失的情人。小的时候,开心了,总会到这棵树下走走。坐在它旁边的水泥石板上,微笑地抬起头看它的枝杈。那树枝曲曲折折,像星空一样繁复错杂。有时候,这些枝节上会缀满绿宝石一样的叶子,在阳光下微微发亮,仿佛披上一层星光,一闪一闪,熠熠生辉。有时候,这些枝节上光秃秃的,或者落上一层白霜,一缕细雪。即使如此,我也依旧笑着看着它。它老了,而我还年轻。它像爷爷一样,守护了我的整个童年。但是,爷爷就是爷爷,老槐就是老槐。爷爷走了不会再回来,而老槐无论多老,都有再绿的一天。
难过的时候,老树的树洞是我的安身之所。它身上的皱纹,粗壮的身姿,无一不在告诉我它百年间的沧桑。也许就是因为岁月长了,年轻时候留下的一个窟窿越长越大变成了一个能够容下小小的我的树洞。父母匆匆回家看望我又不得不离开,我哭着让他们留下来而未得所愿时,老树总能抚去我的痛苦。我躲进它的身体里,遗忘父母离去时摩托车的轰鸣。这个树洞像是母亲的怀抱,冰冷却温暖。树洞里散发着古树特有的清香,在这香味中,哭着哭着,我就睡去,再被爷爷抱出来,带回家。
童年也就如此。后来,我搬了家,去了异乡上学,不再见这棵老槐。新的城市,比故乡更大,古树也比故乡多。而我却再也回忆不起曾经和老槐相处的点点滴滴。我只记得故乡的那个坡口有一棵老槐,并且不明所以地一直铭记着这棵老树青翠欲滴的树叶,以及蜿蜒遒劲的枝干。
新的城市里的无数古树,和老槐大同小异,无限相似,却又如此不同。而我也终于忘记和老槐共有的回忆,尽管它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它好像成了我心中的一道伤口。伤口可以复原,伤疤却是永存的。也许正因为爱得太深,痛的太真,才在似水的岁月里选择了遗忘。
春天,老槐那香到我梦里的花该开了吧?
夏天,老槐那一树的绿叶该沙沙沙地笑了吧?
秋天,老槐那光秃秃的树枝要到来年才能发芽了吧?
冬天,老槐那树根上该落满一层晶莹的雪花了吧?
我和老槐相别了五年。五年里,他依旧在我的记忆里闪着微光,而我却一直没有记起我和老槐相处的一点记忆。
从北京匆匆赶回故乡的时候,天空黑压压的,让人窒息。汽车匆匆从树下驶过,我透过车窗,又见了这棵老槐。然而,我仅仅能看见它的一个轮廓,也没有时间停下来,细细回想,因为庭院里葬礼的乐声已经响起了。我打开车门,扑到灵堂前,跪下。音乐的声音嘈杂,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仿佛泪水已经把耳朵都灌满了。上饭的人跳着轻盈的舞步,把贡品送到爷爷面前。爷爷笑着,一如既往。他从此也将永远笑着。
鞭炮声中,我们带着爷爷从老槐下路过。鞭炮声在寂静的夜里震耳欲聋。即使如此,我却依旧能听见寒风吹过老槐的树梢,击打在树干上的声音。老树沉默着,它一直如此。只有清风和细雨告诉我老槐心中所想,它是不善于表达的。
爷爷和老树一样总是沉默着。每次看他时,他总是笑着,笑容中带着几分安静和与所有长者不符的内敛。爷爷和老树一样,不善于表达。小的时候爷爷每次从闹市回来,手里总拿着给我买的一些玩具或者零食,一声不吭的递给我,笑的无比自豪,无比满足。
爷爷葬在了祖坟。
棺材入土的时候,我突然明白,爷爷就是老槐,但爷爷又不同与老槐。爷爷和老槐承载着我的整个童年,而老树长存,爷爷却终将凋零。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身在异乡会忘记和老树相处的点点滴滴。我从未和老树真正相处,我从未沉醉于他的翠绿和香甜,正如我那时从未真正明白爷爷的沉默和弥足珍贵的爱。
回到家,我在坡口驻足了很久。老槐依旧立在那里,光秃秃的,枝杈上毫无生气,树干皱皱巴巴,沧桑古老。那水泥石板在这五年里没有挪动一毫一厘。我坐在石板上,仰望着老槐。它也在注视着我,沉默,安静。这是自我和它为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视,也是我第一次读懂它的忧伤与苍老。它的树枝与我以前所见到的样子无限重合,却不再像星空的繁复。那树枝纵横交错,像极了人生的复杂曲折。
这么久以来,你的艰苦,你的沧桑,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老树沉默着,一如既往。
这么久以来,你的爱,你的亲切,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没有人回答。他早已远去,阴阳相隔。
然而,无论他是否远去,老槐一直,也将永远在这里。它将永远年轻,因为冬天过去,春天还会再来;而无论春秋几何,它将永远矗立在这里,一直沉默着,沉默着用苍老的枝干,撑起并守望着我的整个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