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我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跟你说一说金圣叹,是源自一块金华火腿,会不会被你骂死?
嗯,可能你会嬉皮笑脸,跟我一样:因为他们都姓“金”?
不过也有可能,你跟我妈一样,睇过来一个眼神:你这人,愈发不着调了。
那一日我赶回去看我妈,一年到尾,我为生计奔波,回去看她没多少路数。我内心非常愧疚,尤其是看到老太太一口牙齿零落成那样,说不出的难过。但跟她调笑,反而比平日在电话里更癫。老太太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你怎么嬉皮笑脸,话都不会好好说?
我担心在她的“火眼金睛”下露出破绽,找个借口悄悄起身,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
阳台上,挂着一排我妈腌制的火腿。她一到立冬,就爱捣鼓这些东西。害得我从小对它们没点抵抗力。有一年单位组织大家去江浙一带游玩,大家都带绫罗绸缎,唯我,拎了一大袋火腿回来,是地道的金华火腿,不是商店里摆着给人看的。正经火腿,因发酵需要一些年头,外面布满了银灰色的霉斑,洗干净用菜刀一割开,就像捅了蜜蜂窝,那些芳香分子毫不客气地追着你不放。那一袋火腿价格不菲,但让我们娘俩度过了一个温暖如春的冬天。
言归正传。我怎么就把金圣叹跟金华火腿扯上边呢?
据说,当年金圣叹因“哭庙案”获罪,临斩前,他要行刑者近身附耳,说有大秘密相告。等人家依言,他一本正经告之: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
如果我是那刽子手,恐怕那一刀下得会格外利落:你敢戏弄老夫?叫你死的快!
死的快? 殊不知,正中金圣叹这货的下怀:生,不亦快哉!死,也当快哉!
据说,又是一个”据说“,真不好意思。因为当下,人心浮躁,谁还会去死啃他评的”六才子书“?现在市面上流传的,无非就是这些“段子”了,既然能传下来,我们就姑且当“传奇”,说上一嘴吧。
其实,凭良心说,金圣叹,是一传奇啊。
如果文学批评可以认祖归宗,如果评论家可以投门入派,那么“金圣叹”这一大咖是绕不过去的,他真可以自立门派,就叫“金家绝学”,或者“独孤一派”。我想,金庸老爷子是没有意见的,大家都姓”金“。
但历史的荒谬之处在于,正史永远不及野史深入人心,文采风流永远不及嬉笑怒骂滋养后世不肖子孙。
我念念不忘的,始终是金圣叹原本不叫金圣叹,叫”金采“,既是”采采芣苡,薄言采之“的”采“,也是”东采西采“的”采“。非常小家子气,但也非常喜气。是出身贫寒之家,当有的名字。
可他不安分,仗着自己有一份大才,不服清人入关,明清易代,改名叫了”金圣叹“,取“金人在上,圣人焉能不叹”之意。他这名字即使放在今天,也铁定要被封号的。
据考,改名叫”金圣叹“的他生于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的三月初三。在江南,三月三,家家户户都要放风筝许愿的。他这一辈子,过得如细线上的风筝,摇摇晃晃,近了青天,觑了红尘,又摔在地上。
末了,他说,真读书人天下少,不如意事古今多。
读书人对古今之不如意,总有针扎般真切的体验,或如丧家犬般的丧怀。他点评《西厢记》,如老僧开示:天地悠悠,浩荡大劫,几万万年月,如水逝云卷,无不尽去。至于今年今月之我,无非暂有之我,终与云水相逝,同归于尽。这话说的,跟风筝破了天地的蛋壳儿,越了时间的疯人院一样。
世人眼里的他,就是个半疯半魔、半人半神的角色。改朝换代的读书人,硬骨头一捆,软骨头一堆,投降、归隐、抵抗,以上三项也就把人生的选项填满了。可他全不选,就选一个”走在人生边上”,游戏人间。
他自幼灵性过人,完全不像个孩子。7岁那年,读到杜甫的一句“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竟然难过得十天说不出话来。父亲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只是默默不语。又过了几日,他独自伫立在一口井边,手持瓦片,准备将瓦片投入井中,正要往下丢,转念一想,这瓦片掉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不由得失声痛哭。父亲见他如此这般,也没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书痴”,是块读书的料。
可是,在家族长辈督促下前往参加乡试,他又不正经了。当时的考题为“西子来矣”,题意是要求以“越国西施出使吴国”的史实给予评说,他倒好,给你荡开一笔,来一个一点也不着调的:“开东城,西子不来;开南城,西子不来;开北城,西子不来。开西城,则西子来矣。西子来矣。”气得主考吹胡子瞪眼睛,在卷子上怒批:“秀才去矣! 秀才去矣! ”
会试时也是。考题是“ 如此则动心否乎? ”他写道:“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 曰: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给你一连在卷子上写了三十九个“动”字。虽然是”大实话“,但做文章不能说实话的。学使问他为何,他答曰:“三十九个动字,正隐藏着‘四十不动心’之意,这不就是孔夫子所说的‘四十不惑’吗?”呵呵,真的是史上最高逼格的扯淡之一了,难怪学使当年要直接封杀他。
看人家要封杀,他反倒不乐意了,就改了个金人瑞的假名,不再扯淡,正经考了一把,结果直接考了第一。得知考试成绩的他,立马转身遁走,不再往上考了:哥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不陪诸位玩儿了。他这样调戏朝廷,朝廷最高长官——顺治皇帝倒不恼:“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
只道他不识时务,不去理会他。
看到这一段我不得不服。游戏人间是需要资本的,不然什么逞才任性、玩世不恭、特立独行,最终只是对自己的戏弄。装疯卖傻一阵子,灰头土脸一辈子。这老金把清初活成魏晋,将人间世变成游戏场,算得上一场精彩的真人秀了。
话说人生天地间,吃饭是头等大事。绝意仕途的他,也要讨要生活。他绕来绕去,还是循了读书人的老路——坐馆收徒。为了收徒,他把旧屋重整了,取名“贯华堂”,意思是我老金学周古今,贯通华夏——好不张狂。
但众儒生敬他才学和一份骨气,你“贯华”就“贯华”,只要你自己乐意,你徒子徒孙买你的账,我们不砸你场子。
呵呵,人家老金偏不领这份情面,不然不叫”金圣叹“。
他一边讲自己的学,一边砸人家的”场子“,”时有以讲学闻者,先生辄起而排之。”你那点学问,还好意思出来混?他气势嚣张地冲到人家地盘上去理论,自号“止我一人是大材”,倨傲得很。据说贯华堂开张后,几无书声朗朗,因为就他一个人在上面唾沫横飞,滔滔不绝。清人廖燕在《金圣叹先生传》中记述说,老金设高座,自居其上,声若洪钟,顾盼伟然。凡一切经史子集、佛道内外之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旧闻,老金张口便来,“纵横颠倒,一以贯之”。学生也没什么好问的,老金讲后,“毫无剩义”。
及至课间,众学子才敢上来完成一件事:叹圣——“攒眉浩叹,叹未曾有”。而“先生则抚掌自豪”,对顶礼膜拜之四众,“不顾也。”——这段描写好不形象,老金那副自怜自傲的样子,简直栩栩如生。
这等人物,如果放在当下,要多讨嫌也有多讨嫌,你说对不?
可是,且慢,这等真性情的”读书人“是不是也让你眼前一亮?
自古读书人何其多了。但真正把书读”活“的,让自己解放出来的,又有几人?在这个意义上说,金圣叹当得起”止我一人是大材“,当得起这份桀骜不驯。
何况人家除了讲学和砸场子,还做了一件让你我受益匪浅的事情——评”六才子书“。
什么叫”百年燃灯,一朝成佛“?
老金此举称得上。
他肯定是看过古龙小说,不然不会仿照百晓生列“兵器谱”,给天下书籍也来一个”排座次”:评《离骚》为第一才子书,《南华经》(庄子)为第二才子书,《史记》为第三才子书,《杜诗》为第四才子书,《水浒》为第五才子书,《西厢》为第六才子书。
这样的排行榜,放在当时,简直亮瞎眼啊。要说庄子、屈原和司马迁,他们三人被视为古今大才子,当然无人异议。但唐朝要提第一才子,不应该是李白吗?更不要说《水浒传》《西厢记》,诲淫诲盗,在正统看来,简直很黄很暴力!这种东西,怎么能与前四部经典并列?
可金圣叹说:自《水浒》外,更无文章。《西厢》看似艳曲,实则标新立异。
此言一出,天下的读书人都愤然反击:老金,你这“二逼”,你太离经叛道了!
大家的悲愤有道理。就好比当下我们的孩子天天捧读教科书以备高考,但你突然代表教育部说:孩子们,我们今年不考四大名著了,我们考《花千骨》和《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对头,金圣叹评书那会,《水浒传》还不是四大名著,人家的地位也许还不及当下的网络文学。
我如果出生在那时,我也会忍不住出山:金掌门,咱们来一个华山论剑如何?
幸好我没出生在那时,就我这猫爪功夫,还是躲在网络里胡说八道差不多。
从这个角度说,我们这些在网络上玩文字的,是不是应当对金圣叹道一声:前辈,多亏有你,不然,我们没法玩下去……
而作为”红迷“的你我,更应该给老金同志倒一壶茶,哦,错!倒一壶酒。他爱喝酒。当年他所列举的人生三十三件痛快事,其中有四件与饮酒相关。
为啥这样说呢?你一定搔头,不解。
服了你,你忘了,后世胭脂斋对《红楼梦》的点评,所效者正是老金啊。
而且我猜,如果不是金圣叹诅咒,凡言西厢为淫书者,死后必堕拔舌地狱。曹雪芹是断断不敢让黛玉、宝玉偷看西厢的。
以我的识见,是认为通篇《红楼梦》,就黛玉宝玉偷看西厢记那一段最有情味的。
所以,没有金圣叹,曹雪芹会多么寂寞……
但谁知道呢?天下寂寞是一样的,没知己寂寞,有知己更寂寞:因为一份寂寞变成了两份寂寞。
当年曹雪芹写《红楼梦》,自陈: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
当年金圣叹评《西厢记》,自陈:恸哭古人,消遣人生。
读书人,一腔愁绪无处开解,只好在字里行间消遣,想象另一种人生。
而回到现实里,恍惚做了一场大梦,不若嚼一块火腿来的有滋味。
让天命、无常去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