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良是个瞎子,往细处说,是个小瞎子。
有小瞎子,在我们的故事里,还会有一个与其同姓的老瞎子。老瞎子与小瞎子在流浪的路上相依为命。或是以卖唱谋食,或是以卖艺为生。
很好,小瞎子是负责唱,老瞎子是负责拉琴。老瞎子不愿唱出来,他的声音已经留在前半生的流浪路上。现在的老瞎子,如同他的额头一样,声音也变得僵硬,有了不止几条的皱纹。僵硬的声音来自对激情的麻木,麻木的声音不能唱出来面对世界,这样的声音不如手指轻轻地拉在琴弦上,手腕太过苍老,不适合宣泄出老瞎子对世界,隐藏在心底的愤慨。而手指的轻盈确实十分好用的。
小瞎子除了激情,再有就是整天做梦。年轻的声音虽然少了几分陈韵,却是这个世界不可多得的天籁。之所以不可多得,是因为小瞎子有与其他人不同的梦;之所以是天籁,是因为小瞎子有与其他所有人不同的天赋。
小瞎子生来就是一个天才空间魔法师,即便他和老瞎子并不懂什么是魔法。
现在的这个世界,没人知道什么是魔法。他们不理解魔法。
“小河在流淌,有人在歌唱。只有云在流浪,不散发芳香,没有人歌唱。我们都要经过理想去生命最终的地方,没有宝藏,没有芳香,看不见小河在流淌。只有云在流浪……”
小瞎子边走边唱,一会儿跑到老瞎子前面,一会儿又停下来歇一会儿脚,等老瞎子一顿一顿处着木棍磨过来。
“人类拥挤在湖边,把杀戮与仇恨扔在里面。水中掀起了缕缕波澜,却黑暗的世界从此改变。人世间从此没有不公平,心灵如白雪般纯净。谎言不在人与人之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瞎子唱着。
“这一切仅仅是幻觉而已。”老瞎子接着唱。
“哎呀你。话不能说得楞个绝,你不是说未来不可测的嘛,楞个悲观法子。”小瞎子对老瞎子不满的说着。
“我只是接到你前面的旋律而已,歌词是楞个写的。还有以后记得,原来人写的歌你不要乱改,不然是对原来人的不尊重,是对歌词的不敬!”老瞎子专心地走他自己的路,用木棍在周围打点出前面该走的方向,抬腿的高低。至于有时候进门,老瞎子却不用低头,因为他本来就不高。从来没有什么营养供给,现在的城市不至于挨饿,只是过山的时候常常有上顿没下顿。“正因为未来不可测,所以经验也不可靠。不过也好,现在不剩下啥子可靠的东西可以靠了。”
“老子又没改歌词。”小瞎子不满地对老瞎子说道。“我晓得啥子东西可得靠。”
“啥子?”老瞎子问。
“土。”小瞎子说。
“土?啥子土。”老瞎子不解。
“豆是土,你看嘛,日妈我们走到哪点儿都是些沙子,泥巴。脏很了我说切洗个澡你还嫌黑房子的钱贵,你修个琴的钱都可以洗澡洗个百八十次咯。”小瞎子说的黑房子指的是城镇里面的宾馆。有些时候老瞎子和小瞎子走到一个小镇唱三五天曲子,如果收入可观,老瞎子就会带小瞎子去宾馆开一个单人间,睡软床洗个澡。这样的奢侈一年下来也不过几十次,大多数如果确实身上痒很了,老瞎子宁愿去澡堂或者钟点房洗澡,也不愿意花几大百元去和小瞎子住宾馆开房。
小瞎子继续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去过好多地方,不说四川都走遍了,我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到过高速公路,走过公园,翻过大山,坐过汽车,火车。有些地方哎,人多车多,房子也多,感觉啥子都有,但是没得人爱听我们的曲子。有些地方哎,啥子都没得,只得一些树啊鸟啊什么的。但是无论是哪点儿,我们走过的地方脚总踩得稳,虽然我们是瞎子,但是脚下总是有东西。坑坑洼洼的地方也有,可最后还是会被摔疼。最底下是啥子,我问你。就是土地撒,要是没有土地,那所有人都飞起来咯哟,那还怎么走路,走不到路,就废了!你说是不是嘛。”
“老子没球听懂你在说些啥子。搞快点儿赶路,少说点话,今晚早点赶到庙里你练练嗓子,明后天我们就去镇上,唱两三天我带你去黑房子。”老瞎子对小瞎子说。
一听到可以睡软床了,小瞎子一下就忘乎所以,对老瞎子说:“走嘛,到镇上我要去吃烧菜。我们两个也算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不管囊个说,我反正觉得你还是多可靠的。”
“你少来跟我两个扯嘞些没得用的,走呙人的路,二天老子死球了你要晓得咋个养活呙人。你的路走得嘞。”老瞎子说完加快了步伐。
山涧的薄雾慢慢散开,留下烈日当空照亮了两个瞎子黝黑的脸,粗糙的手。峡谷的深处传来数声鸟鸣,树叶纱纱伴着飞鸟的翱翔掉落。飞鸟自由在天蓝至深,树叶缓缓掉进深渊的更深处。如同刀斩的峭壁悬在半空,压弯了老瞎子的腰,老瞎子埋着头弓着背缓步向前。抬头的树根盘旋在峭壁的石缝息里,是大山的呼吸,是他苍老的生命气息。如此的蓬勃生机,吸引着小瞎子不停向天空望去,不停想着一些比那天际更遥远的幻想。
“一声声鸡鸣叫炊烟升,太阳照在田野上。一群群牛羊满山跑,放牧的儿郎歌声扬。一针针慈母的手中线,赶路的人啊把家还。一座座高山翻过来,亲爱的人啊在远方。”
老瞎子叫子家中,是一个说唱艺人。在十几年前南下求乐的时候,捡到了或是因为先天眼疾,被人丢弃在路边的子良。子家中姓子家,他念及小瞎子一不是自己亲身血脉,二念及小瞎子本命里无家,不能在名字里加个家否则要是将来,等小瞎子长大后,家也就随了自己的本命,却再无实在的天伦之乐可享了。老瞎子想这弃婴虽命里不好,但一来就丢了人的本心。于是怀揣着老瞎子对这弃婴未来的期盼,子良也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人间。
老瞎子没什么文化,原籍在四川。至于在四川的哪个具体位置,他自己也记不住了。原来家里本来贫困,往最近通了马路的寨子也要走一天一夜才到得了。乡里十几平方公里就他们一家,娘难产死了。他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准备去寨子里和别人家换点大米回来熬粥给老人喝。也因为当时家老人生了热病,他老汉着急,赶忙背了一筐红苕赶去寨子,结果不成想深夜赶路脚底湿滑,掉进了深坑也就没爬出来过。子家中家老人见大儿子几天几夜没回来,心里堵。心里一堵,病就更严重。子家中的姑姑,大伯也都去寨子问过,却没寻到踪迹。后来在山垭口的一角往下望,才在下面十几米出看到了那个深坑和子家中他爹。子家中屋里没钱,他娘当时下葬也就是烧成灰埋在后院罢了。父亲也葬得轻率,哪儿掉下去的也就在哪儿永远的埋着了。
“一声声鸡鸣叫炊烟升,太阳照在田野上。一步步行走在大路上,拾起了芝麻丢了西瓜。一出出戏幕拉开了,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段段午夜的黄粱梦,醒来后不知身在他乡,嘢诶诶……”
子家中家里有一只藏了很久的二胡。父亲死后,轮着他叔叔下田。子家中还小,小而闲来无事也就粘上了这二胡。
少年郎,爱唱歌,爱听歌。粗犷的嗓音陪得粗犷的琴,子家中十四岁便离了家。
走过几百里地,翻过几十座山,唱过几十个小镇,见过几十种人。子家中梦里梦外,肩膀长宽了,身子长壮了,长大了。小瞎子的瞎变得更老,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手上的茧变得更厚。
这就是老瞎子。
老瞎子和小瞎子走着。把岁月遗弃在身后,也把岁月看进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