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月亮悄悄爬上树梢。整个院子里都被它洒上了一层清冷和安静,似乎往日那些个喧闹鲜活的夜晚都已不复存在,只余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地面与脚尖摩擦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挂在墙壁上那只用绳子摔着的灯泡摇摇晃晃,只需要一个不小心,灯泡的寿命就会被坚硬的墙壁给终结了去。
父亲斜倚在木靠背椅子上抽着闷烟,看着这个被大姨她们打扫干净的院子,沉默着。
倒是舅舅,忍不住用他那沙哑的嗓子开了口,打破了让人后背发凉的宁静:这红枣还多的很呢,你们分了吃吧。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还有面包,我住院的时候买的,再不吃就坏了。
他从石头墩子上站起来,端着枣走到我跟前,我忙停住用脚在地上画圈圈的行为,接过他手里如千斤顶般沉重的红枣,继而笑着从里面摸了一个,塞到了嘴里。舅舅还是不肯罢休,让我多拿几个吃。我一股脑儿抓了四五个,舅舅适才消停下来,坐回到那个圆圆的,用来盖着井窖的石墩子。
舅舅家的这口井窖是前几年才打好的,很多年前,村子里的人都是共用一口井的。挑水的人总是要排队。后来日子慢慢景气了,有人怕麻烦,就给自己家里挖了一口井,再后来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一口井。
舅舅家以前的日子不太好过,家里只有他一人做工挣钱,没有读完初中的他只能靠着体力挣钱糊口。他去过山西煤渣厂,给别人当过小工,养过鸽子……这个中艰辛我只能靠想象来感受。
看着他单薄的身影,听着他时不时从肺里挤出来的干咳声,我嘴巴里的红枣一瞬间变得苦涩。我的眼泪落在脚下的土地,悄无声息。为了不让舅舅察觉到我的异常,我去厨房去看母亲和大姨。
大姨在烧锅煮稀饭,母亲则在切菜。锅灶里的干柴被烧的滋滋作响,案板上的切菜声也盖过了这片莫名的沉寂。见我进了厨房,母亲就说让我出去多陪舅舅坐会儿,叮嘱我一会多吃点饭,别给浪费了。
出厨房门那刻我和舅妈撞了满怀,她嘴巴还是那么不客气。说了一句:你这娃,慢一点些,别马马虎虎的跟个呆子似的。我抬眼看了她,要是往日我保准会怼回去。但今日,是舅舅从医院回来的第一天,我不想也没有心思计较这些。她眼睛红红的,我没多说话就出了厨房。
我跑到正在玩手机的舅舅跟前,说着我工作还有毕业后的一些事情。他忍不住的和我聊了起来,话挺多的,但还是时不时的咳那么一下,揪的我一下疼了起来。
我们正说着话,舅妈就把我喊了过去,让我帮忙熬中药,给砂锅底下添火。麦秸燃烧前和半灭不灭时烟气是最呛的,特别是逆风吹过。不一会儿,我的眼睛都被呛的直流泪。
后来母亲过来帮忙,我们一起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烧火熬中药,药香味弥漫了周遭,就跟很多年前家里煮火锅一样,门口都能闻到香味。
我不希望别人知道舅舅在喝中药,就像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家里在煮火锅一样。这两者的相同之处都是不希望跟别人分享,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我天真的思虑过度,以为没人知道他吃药便是他没有生病,也没有病入膏肓,更没有无药可医到喝只剩下喝调理身体的所谓神药来维持;而后者,则是出自我的小私心,不愿意与那些蹭饭的人一起分享我的最爱。总而言之,我希望保护我想保护的一切。
没多久新拿的麦秸就烧的差不多了,舅妈又抱了一堆。母亲开始给透着火星的锅底继续添麦秸,她用嘴巴吹了那个半死不活的锅底,轰的一下火苗就上来了。我接她的活儿继续添麦秸,她则用筷子搅药。期间耳畔不断传来舅舅咳嗽声,我看了看月亮,心里默默祈祷着。
我问她为什么要用麦秸烧而不直接放在燃气灶上烧?她说,听别人说这样熬药效果会好一些。我又一次泪目。
我们,除了舅舅之外的所有人,都是知道结果的。可是,大家都在期待结果之外的结果。
稀饭熬好了,舅舅喝了半碗。大家就着月光和凉意,各怀心思的喝完了碗里的。我倒是一口没动,害我母亲骂了我一通。我经常干这种事情,前脚答应她会好好吃饭,后脚就一筷子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听他们唠家常,生怕一个走神,遗漏了他们口中的“老早里,我们怎么样怎么样”。
药终于煎好了,满满的一大碗。舅妈端给舅舅后,没过一会他就把一满碗全部喝光了。母亲转过身哭了。我掐了她一把,她就停住了,我们总是有这样的默契。
“这么苦的药,你慢慢喝下去就好了。”我说。
“你舅他现在知道身体重要了,没看现在喝来得及不?”舅妈半开玩笑的语气让我厌恶,但转念一想,这么多年她都是这么个态度,她要是变的温柔体贴,我舅才会多疑,索性就由她去吧。
后来舅舅就问我有没有和我哥也就是他儿子联系,还说我哥找了一份国企工作,等处理完学校的事情就会回家。我问他要我哥微信,他说他没有,人家没给他。
他说了很多话,大姨嚷嚷他,让他少说几句,嗓子还没好利索,就尽量别说话。我很识趣的就闭嘴了,我捏着他的胳膊,看他玩手机。舅舅的胳膊有点细,病魔还没有来捉弄他害他疼的厉害,我在想,永远都不要来了吧。索性,就给个奇迹吧。
一直到深夜十一点多,我们才回了家。一路上母亲都在感叹着,说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