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年前的午后，我和友坐在飞机上，他习惯性睡去。我趴在舷窗，云层疏密有致，厚薄不一，恰逢大晴天，天空深蔚，像极了日光下的海。我惊讶于如此泾渭分明的颜色，遂摇醒他道：“快看。”
“看什么？”他有些倦怠，偏头微微瞥我一眼，准备继续睡。
“这云白得浓稠，又散碎铺展，像不像冰岛？海水深蓝，浮冰通透润白。”我竭力形容，但总词不达意。
“哪儿像？想去想疯了吧？”他白我一眼，再不理会。估计他已经习惯我的天马行空，脑袋里风牛马不相及的念头。
看着他偏头睡去，舷窗外云层纷至沓来，有些失落。之后倚着舷窗，看云来回聚散，地平线无远弗届，蓦地想起了麦兜，想起了麦兜这个孩子。
“鱼丸粗面”、“马尔代夫”、“张保仔宝藏”，一看到便能瞬间拉扯回忆的词。画面倒转，回到那个时代的香港，有麦太、MISS陈、满口山东口音的校长，还有春田花花幼稚园。
麦兜似乎是个天生带喜感的孩子，一举一动笨拙得很，霉猪手抽的六合彩几十次都不中，作业总是拿“H”，英文念不好，就连千辛万苦学的抢包山都是个没有对手的比赛项目。一切都是这样笨拙，一个看起来愚蠢的孩子。
但当真只是这样么？不是的。他作业总是拿“H”，是因为舍不得用橡皮，觉得这么洁白柔软的东西不应该少一个角。他憋了一堂课没上厕所，最后弄脏裤子，只是因为MISS陈唱的歌很好听、很入神，不忍心打扰，想听她唱完。所以当后来麦太带麦兜去做智力测试，教授只是说：他不是低能，他只是善良。请原谅我在看到这一段时热泪盈眶。
曾几何时，我们也会指着白云说像马像狗，会好好收藏起路边捡起的石头，会做一张贺卡、苦思冥想写着歪歪扭扭的祝福语……曾经，我们也活在梦中。
只是后来，我们长大了。经历了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那些梦境与现实开始泾渭分明起来。我们知道了雷电不是因为做错了事，知道白云不过是水，知道月亮上没有嫦娥、玉兔、吴刚，知道了一切的知识概念。
那又如何呢？我们忙于掌握伟大的知识体系，却独独轻薄了生活。
2
麦兜系列，少时看来有趣的很，现在再看，涕泪满裳。就像周星驰的电影，再不复当初。连他自己都说：“我一生其实拍了很多悲剧，大多人却以为是喜剧。”
麦兜很傻，傻到根本不喜欢抢包山还是拼命练习，每周都跑到师父家爬组合柜。他知道这根本就是个连比赛场地都没有的运动，知道根本得不了奥运金牌，根本不能昂首挺胸地站在领奖台上骄傲地说：“香港人不是垃圾。”
可是他还是风雨无阻，笨笨的身体竟然练成了十二路抢包手。他说：“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那么努力练习攀爬，不是为了见姗姗，也不是为了奥运冠军，只是因为我爱妈妈。”
那晚，麦兜做作业时找不到电子词典，原来是妈妈拿去，她写了一封给奥委会主席的信，逐句翻成英文：“……根据我愚蠢的见解，抢那些包子，是奥运会比赛。让全世界的运动员抢了，世界便和平。您有孩子吗？我有一个孩子，麦兜。他是一个好男孩，他知道怎样去抢那些包子。有一天，我看见他抢包子，抢了一个奥运金牌，那就是一个母亲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安慰。孩子的才干让全世界的人类都知道，父母愿意做什么事都行。于是，我给你写了这封唐突的信。虽然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渺小的东西，但是我的孩子很大很大，有一天，你也会知道。”那晚，麦兜哭着发誓，一定要争气，不再让妈妈挤眼泪。
我想，“我爱我的妈妈”是许多人的初衷吧。为了第一个“三好学生”，为了开家长会时扬眉挺胸，为了树立父母的社会自信，我们开始想成为那个“你看别人家的孩子”。我们挑灯夜读，也许只为了搏一个赞赏的眼神。
而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我们的父母叮嘱好好学习，并不是为了虚荣，也非是什么社会自信，他们只是希望我们长大可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不必为了生存耗费生活热情。他们苦口婆心，是因为我们是孩子，自己的孩子。
终有一天，我们会有自己的秘密，与父母对坐连聊天都很局促。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为了他落泪悲伤，却不知如何与他们诉说。会和他们一起走，避开他们伸过来的手，昂扬地走在前头。最后，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却像乘着风那般快地老去。
麦兜说：“面对命运，妈妈把能输的都输光了，能赢的也都赢了回来。但她却把赢回来的给了我，输的全部给了自己。”终于，在麦兜成为神探后，他的妈妈变成了一缕青烟。
我想，爱情如围城，家庭亦然。一面想挣脱，挣脱后又怀念那份灯火的温暖。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黄仲则的《别老母》，半夜读来，心生悲凄。
3
前几日再读沈复《童趣》一文，心恻恻然。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多久没有这样的心念了呢？
后来，我们见到了白鹤，见到了天下山水，才知道夏蚊不过是夏蚊，假山不过是假山。而当我们见到白鹤、山水，断然能说真的见到，而不是一叶障目么？也或许，少时夏蚊才是白鹤，瓦砾才是青峰，也未可知。
欲观圣人气象，须以自己胸中洁净时观之。看山未必是山，许是瓦砾青石；听琴未必是琴，只是弦上五音罢了。
那些指着花说看到世界的人，指着雪说是柳絮的人，望着窗外浮云说是冰岛的人，不要说他痴傻，他们只是，在梦中。
现在你瞧，窗外的云，像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