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弄人(上)

(一)

一个六百多人口的村庄竟分为四个生产队。依附在山坡上二十多户人家被一条又长又深而毫无水迹的大沟齐刷刷的隔开,划分为第四生产队也称为上村,定居在大沟北岸的三个生产队称为下村。上下村中间一条遥无尽头蛇形的土路,像一条项链的绳子横向的把远近的村子间隔地串联起来。

一座小石桥静卧在大沟的两岸小路纵横的交汇点。踏过小桥,一条步步升高的崎岖山路穿过这个小小生产队住户的心脏,直通柏树茂密的山岭深处。依山而建的石头房子排列有序,在山坡中显示出一种清冷傲然的神气。

居住在此处的人们,也许吸汲了大山的灵性,以至于也变得清高机敏起来。这个异姓居多的生产队就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彼此关照,相互体贴。基于这一特性,他们和下村的人们格格不入,为此他们互相鄙视、淡漠而又相互诋毁。其实他们内心也想得到对方接近的热情,另一方面由于虚伪的心态而又彼此疏远。

每到夏天,生产队下达收草的任务,每家每户按人口的多少分配任务的数量,为此田间地头,沟边渠旁,寸草难见。遥无边际的原野,庄稼纤瘦,土地贫瘠,人们的眼睛只好瞄向连绵起伏的大山里。这就要在上村人愤然的眼神中穿过,为此也发生不少的怨气。

一天两顿饭,人们都会端着饭碗坐在自家大门口的树荫下或者是简陋的门楼中,一边天南地北的胡侃,一边津津有味的嚼咽着缺盐少油的粗茶淡饭。整条街笼罩在最热闹、最温馨的气氛中。谁家做的什么好吃的从漂浮的气味中就知一二,感情不错的人就会凑过去略带拘谨的夹上一筷子放在自己碗里,然后艳羡的赞美几句,蹲在一边回味着。

记得有一次,我背着小小的篮子,手里攥着一条又细又直的树枝,像铃铛一样跟在姐姐的身后,并逞能的帮着她赶着几只绵羊进山。当路过那条碎石突兀不平的街道时,人们正对着饭后狼藉的“餐桌”悠闲的神聊着。顽劣的孩子们看到我们的羊立刻活跃起来,他们前后左右地起哄,驱赶。吓得饥肠辘辘低头左右乱嗅的羊儿们四处窜逃。而大人们有的吸着劣质的烟卷喷云吐雾的沉醉在闲情惬意中,有的不怀好意地嬉笑看着孩子们的恶作剧。我和姐姐赶了这边,又跑到那边,急的眼泪直流,气的咬牙切齿。

“赵鑫,快截住你那边。”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透过朦胧的泪水,我看到前面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黝黑的皮肤,浓浓的眉毛下闪动着明亮的眼眸。他没有动身而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的狼狈样,也许他看到我投向他祈求的眼神而心软了。

从那次后,我和姐姐极少再走那条让人窘迫而又愤懑的街道,只好绕山的西面一条羊肠小路上山。那里有一片片绿油油的芋头地(在我们老家,芋头就是地瓜)。我们担心自家的羊会吃人家的庄稼,就把它们赶得极快,还没有等它们有张嘴的机会就慌慌忙忙地走过去了。有的羊儿冒着挨打的风险也要吃上几口,这时姐姐就会使劲的往前推那只贪嘴的馋羊。

紧张的过了那片芋头地,迎面是一个小小的孤单单的用乱石堆积起来的小院子,不高的碎石围墙内拥挤着两间低矮的房屋,一扇油漆斑驳裸露着苍白色木质的破旧的木门总是紧紧地关闭着。一间狭小的厨房前面是一个用石头支撑起来的对接的长条石板,石板上空无一物。这个小院,前无花草、后无树木,坐落在荒凉的山腰中,显得孤寂而又落寞,清冷而又寒惨,就像匍匐在乱石磊磊的山岩中苟延残喘孤苦伶仃的苍老灰白色的老牛,毫无生气。在院门外几米处的石缝间,一颗挺拔的枣树像一个忠诚的门卫虽枝条纤细却能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地生长着,陪伴着这个死寂的院子,也许这棵树是被人唾弃的枣核而生。院门斜对着东面那片热闹的街道,与一个绿荫覆盖的大院遥遥相望。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荒废破败的院子,因为我从跟着姐姐走那条路以来,从没有见过院中有人活动的迹象,也没有看到过院中放置的什么物件。每次经过此地,我就不自觉的会想起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美女蛇,心中不免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于是就想尽快地走过这个让人惊悚的院子,总担心美女蛇也会从这个残败的小院子里游弋出来,越是害怕越不敢询问,这个小院给我的感觉是神秘而又恐怖。

一天傍晚,我和姐姐疲惫地从山里回来,在离院子不远处,一个被人遗弃的采石塘边沿,看到一个白发凌乱,步履蹒跚的老婆婆,她身穿一件缀满深浅不一,形状各异补丁的褪了颜色的肮脏的大襟褂子。她脸色苍白而瘦悴,眼睛深陷而浑浊,满脸的皱纹犹如一张被用力揉搓的灰白色的纸、纵横交织。皱纹中浸透着岁月肆虐地摧折与生活的凄苦。她双手叠握在一个磨得光滑却沾有污迹的木棍的端头,茫然地眺望着夕阳落尽、暮色苍苍的天际。在暮霭中她显得深沉僵硬而又黯然,她那凄然木讷的目光像是追随遥远的过去,空旷的灵魂在毫无结果的回忆中游荡。

当时,我年幼无知,当看到老婆婆时,一种恐怯油然而生,并急匆匆地加快了脚步。走了一段路后再回头观望,却发现那位老人在暮光的阴暗中像一个游荡的影子慢慢地走进那个空寂的小院。我顿时更加紧张起来,以为那是一个可怕的鬼魂。从此后,我又不敢跟着姐姐走那条路了。但是每次上山就会不由自主的站在高处远远地看一眼那个让我惊悸而又充满神秘的院子……

多年后,压在心里的恐惧和疑问,终于在一个休闲的日子向母亲提起,这时才知道那个已不在人世的老婆婆悲惨的故事和那个孤寂的小院所包含的哀怨与孤愁。

(二)

在那个和小院上下对望的大宅子里,住着老婆婆的丈夫——赵一清。

赵一清很小的时候跟随父母逃荒来到我们村,居住在村西面的一个破庙里。其父老实勤奋,后被一个大户人家看中,做了一名看家护院的家丁。主人鉴于他父亲的忠诚,故而给他的年俸也不少。几年后,他父亲在一片还算平整的山坡上盖起三间大房子,并逐渐圈起一个大院子,同时又在自家的房子后面开荒种地,最终因劳累过度而悲怆地离开了还未成年的儿子和自己心爱的妻子。

从此后,赵一清和母亲相依为命。他父亲去世后,娘俩的生活日渐困窘。在被清贫、落寞,缠绕的日子里,赵一清随着时间的驱赶慢慢长成一个高大魁梧,英俊帅气的小伙子。他肤色微黑,一道剑眉下那双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冷漠而又孤傲的光芒。凭借着父亲勤劳的基因,赵一清成为生产队里一个娴熟的车把式。他走南闯北拉脚运货,见多识广。农忙时又耕地耙田、运肥拉物。人勤快能干,得到人们的好评。

由于没有什么家庭负担,生活相对比别人宽裕一些。主房西侧又建起一排配房,房内陈设齐全,屋外整洁明亮。院中几棵葱郁的大槐树,春天花开叶嫩,山风轻拂,清香满溢。夏天枝繁叶茂,遮阳蔽日,清爽怡人。房后父亲开垦的荒地,在一清地打理下已经成为肥沃的农田,即使他不挣工分凭着自家的那块地,他和母亲也吃饭不愁。他用自家的条件作为提高找媳妇的标准,心中盼望着娶一个漂亮贤惠的媳妇。可是在这个排外的村子里,好的,人家看不起他。孬的,他瞧不起人家。就这样在挑挑拣拣中一晃到了二十八九岁仍孑然一身,他母亲虽心急如焚,但却无能为力。

有一天,媒婆笑容满面的再次走进赵一清的家。赵一清的母亲眼睛里迸射出热烈的光芒,同时又掺杂着几分尴尬,她歉意地说道:“真的不好意思,你给一清介绍好几个对象了,可这孩子心比天高,都没瞧上,我都觉得不好意思见你了。”

“这次,一清肯定不会再拒绝了,这闺女长得白嫩漂亮,又老实。就是家里穷了一点,路远了一点。除此之外,还真没什么可说的。”

“这都没问题,只要一清看上就行了。”

就这样,在媒婆巧言如簧地述说下,赵一清见到了他未来的妻子——莲香。虽没有媒婆说得那样美丽动人,但相貌还算清秀。母亲盼望抱孙子的急切心情变为这桩婚事有力的催化剂,在她的唠叨下,赵一清只好勉强同意。就这样,莲香在响彻云霄的鞭炮声中,在人们热情地簇拥下,羞涩地走进那个大院。

婚后两人还算恩爱,莲香温柔善良,孝敬婆婆,顺从丈夫,羞赧中浸着甜蜜。在温馨的家庭气氛中,莲香怀孕了。

赵一清是独苗,他的母亲多么渴望莲香多生几个男孩兴旺赵家的香火。婆婆看着儿媳妇渐渐隆起的肚子满心欢喜。她看着莲香肚子的形状,又让儿媳妇掀起衣服看看肚脐线,于是信心百倍地断定莲香肚里一定是一个男孩。所以在生活中倍加照顾,这反而让勤快并且过惯穷苦日子的莲香,无所适从,心怀不安。她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暗自祈祷。

十月怀胎,莲香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欣悦。婆婆及丈夫虽然有所失望,但总是第一个孩子,遗憾中带着欢喜。莲香看在眼中里,不安中带着歉意地早早下床做事,仿佛只有用辛勤的劳动才能赎回自己的过失似的。

看着一天天不断好看的小孙女,莲香的婆婆那点原有的不悦,荡然无存。她总是把孩子抱在怀里哄她开心,逗她玩耍,孩子稚嫩的笑声给这个简单清静的家庭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又过了两年,莲香在家人期盼的目光中生下第二个孩子。婆婆及丈夫在孩子降生的一瞬间,忐忑的心在一声沉闷地叹息中坠入冰窖,未生产前所保留的笑意与温情即刻烟消云散。莲香在这种冷漠的气氛中傻傻得悔恨自己的无能。

在这个阴盛阳衰的家庭中,一种焦虑而又压抑的感觉,慢慢地侵蚀着莲香脆弱的灵魂。

“我不可能就生不出儿子来。”莲香暗暗自语。

“难道我赵家的香火会在我这一辈终止?”赵一清盯着刚出生的女婴郁闷地暗想。

他为二女儿取名换景,寓意下一孩子就像戏台更换场景那样让自己心情一亮。

这个可怜的女孩,没有她姐姐的好运气能得到奶奶和父亲的关爱。自她拉着母亲的脐带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要在贫困冷漠中度过她的未婚年月。而她的母亲更是为了她的不幸到来,备受着婆婆的白眼与丈夫的挑剔,有时还成为丈夫发泄的工具。

与日俱增的疏远和冷漠就像锈钝的刀,残忍的据割着莲香悲怆的心灵。在这种让人窒息的生活环境中,岁月仍是不急不慢地踱着步子向前走着,单调的日子让人无法预测下一刻的命运将拐向何处。

又过了一年,莲香这个不善解人意的肚子,又生下第三个女儿。在她精疲力竭地躺在沾满血迹的床上紧闭凄苦的双眼默默流泪时,她的丈夫却揣着一瓶散装的白酒,怀着沉重的心情、带着布满阴影的灵魂走出家门。

赵一清在恍惚中去了他的好朋友——郭阳家。他进门后沮丧地坐在桌前的一张方凳上,默默地自酌自饮。

郭阳也是异姓人家,他比一清多了一个哥哥,可是哥哥过于老实无能,嫂子又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主,所以两兄弟在她的挑唆下互不来往。

郭阳性情随和,为人正直。他和赵一清在一起做事时对赵一清照顾不少。又因为他们都是异姓,这就很自然的更亲近些。有道是抱团取暖,图个精神上的安慰,生活中彼此关心。

此时,郭阳手里拿着一个木刻的玩具,蹲在地上,正逗引刚满一岁的小儿子学走路。孩子因想要父亲手里的玩具,身体摇摇晃晃,头重脚轻地向前挪动着脚步。同时张着红润的小嘴,发出一声声稚嫩的笑声。妻子柔静弯着身子,两手抓住儿子不断挥动的两只胳膊,嬉笑着不停地催促孩子。

“怎么啦?看你这幅德行,满脸的苦相。”郭阳站起身和妻子对望一眼,关心地问道。

赵一清没吭声,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好吧,我陪你喝,好东西不能一个人享受。”郭阳一边说,一边从放碗的筐子里拿起一只杯子,自行倒上,坐在一清的对面。

柔静把怀中的儿子交给大女儿,然后走进厨房。片刻,端出一盘切得很细与葱丝搅拌好的咸菜放在桌上。

“有什么心事,一清?说出来听听,不要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柔静温和地问道。

“生了,又是一个丫头。难道我们赵家到我这里就成了绝户?”

柔静看了一眼郭阳,很快收回目光说道:“这事不能急。你看我,不是生了两个闺女后,才有了两个儿子吗?女人生孩子有的是单生,有的是双生。莲香再生下一个,也许就是男孩子了。”柔静看着满脸烦愁、低眉垂首喝酒的赵一清,劝慰道。

赵一清抬起因微醉而带有血丝的眼睛,用不可名状的眼神看了柔静片刻,像是品味此话的真假,又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柔静说的是什么,想用眼睛费劲地追回柔静刚飞出口的语言。

柔静,白皙的脸颊上点缀着几颗褐色的斑点,一双大眼睛清澈而又犀利,温润的嘴唇发出的话语却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她做事认真利索,性格开朗热情,是一个心气很高的女人。柔静特有的气质,不知在何时深深地触动了赵一清不安分的灵魂。

无论农忙还是农闲,赵一清一有空就要去郭阳家坐一会。他偶尔给孩子们带去几块糖,所以孩子们看到他非常高兴,并亲切地叫喊着叔叔、叔叔。他喜欢抱柔静最小的儿子,亲他可爱的小脸蛋,逗他咯咯的开心大笑。他更喜欢看柔静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让孩子吸吮奶水。每当柔静掀起那件永远都是那样干净的鸭蛋绿的大襟粗布褂子,柔静的小儿子就亟不可待、吭吭唧唧的把奶头收进嘴里,然后用两只娇嫩的小手紧紧地抱住那只雪白光洁的乳房猛力地吸吮时。赵一清的眼睛就会闪烁着贪婪而富有情欲的光辉,心中就会泛起躁动的狂热。每到此时,他会明智地选择离开,但是那种欲望却又难以割舍。这种无形的而又无法解释清楚的感觉就像醉人的醇酿,让他着迷而又想入非非。当看到郭阳和柔静暧昧的神情时,他就会受到一种莫名得嫉妒心理的折磨。

这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是爱,他才知道自己从未喜欢过自己的妻子。因为在莲香身上他从未有过这种激情和痴迷……

(三)

一个春天的傍晚,赵一清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当他趔趔趄趄走进大院时,正在园中玩耍的欣悦和换景,即刻停下欢快追逐的脚步,满脸嬉笑顿时凝固在稚嫩的脸颊上。而后两人小心翼翼的走到一起,忐忑不安的凝视着自己的父亲,直到他走进房间后,两个可爱的孩子才慢慢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莲香每次看到赵一清喝酒,就紧张不安,那便是自己的身心即将经受蹂躏的恐惧。这次也不例外,当她看到赵一清的醉态后,神色慌张,急忙放下怀中正在逗引的小女儿巧丽。走到桌前捧起水瓶倒了一杯热水,又慌里慌张拿起另一只杯子来回地倒来倒去,直到水温适中才端到赵一清面前,怯生生地说:“快喝点水吧,喝完后,我扶你上床睡觉。”

赵一清两手撑着八仙桌,不时地晃悠着头重脚轻的身体。他面色阴沉,慢吞吞的伸出一只手接过莲香递过来的一杯水,瞪着那双被酒精浸蚀的血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这个让自己越来越反感的女人。

莲香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但仍然壮着胆子轻轻地说:“快喝吧,一会……”莲香还没有说完,只听“哗”地一声,赵一清把端着的水猛然泼到莲香的脸上,随后发出一阵恶毒的笑声。

莲香机灵打了一个寒颤,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下来。她默默的抬手擦了一把,仰起脸,用委屈、胆怯而又饱含悲愤的目光看着这个曾经对自己恋爱过、而自己又深深爱着的男人。

那充满邪恶的笑声,冲出房门,像电流一样瞬间触及到院中玩耍的两个女儿敏感的神经。她们骇然失色,相互对望着,继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匆忙走到房子门口。当看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母亲脸色苍白,头发、脸颊、衣服水迹斑斑时,她们呆住了,随后缓慢而又战战兢兢的走到母亲身边。她们满眼恐惧的看着被酒精烧红脸庞并不断的打着酒嗝、散发出难闻的酒气、靠在桌子边缘身体些许歪斜的父亲。

莲香急忙把孩子们拉到一旁,她神态畏缩,硬着头皮又走近赵一清,她知道,只有赵一清睡下,她和孩子们才算是安全的。于是一边伸手欲扶,一边低声下气的说道:“上床睡觉去好吗?”她话刚出口,赵一清厌弃的一甩胳膊,手背重重的打在莲香脸上。

“不要碰我,你这个无用的女人……看见你,我就恶心。”

莲香捂着火辣辣的脸,泪水夺眶而出。欣悦、换景,相继跑过去,拉住母亲的衣襟因惊吓而哽咽起来。

“滚,你们统统地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们这些……哭丧着脸、没有用的东西们……”

有人说,醉人不醉心,喝醉酒的人只是说话、动作,比清醒时迟钝一些,其内心却什么都明白。如今在赵一清的眼里,柔静是一块只可远观不可扶抱的美玉,而莲香母女却已成为粘在脚上让他烦懑的淤泥。他凶狠的骂着,并蹒跚地走了两步。

莲香急忙抱起巧丽,谁知冷不丁他却转身伸手把换景向门外猛力一推,孩子哇的一声重重的摔倒在地。莲香叫喊着惶然地跑过去,放下巧丽,抱住趴在地上的换景。可怜的孩子满脸是血,鲜红的血液从鼻子、嘴巴流出。孩子凄厉的哭声并没能唤醒赵一清的良知,反而惹恼了潜伏在他灵魂深处的那种阴鸷之气。他丧心病狂的又抬起一只罪恶的脚,向蹲在地上用自己的衣袖正给女儿擦拭脸上血泪横流的莲香狠狠地踹了下去,莲香和怀中的女儿猛然扑倒在地……

站在旁边的欣悦看着凶狠的父亲,看着可怜的母亲,看着妹妹满脸的血和泪,听着凄惨的哭叫声,她神情呆滞,张嘴无语,尿液顺着裤腿流了下来。

“孩子,我苦命的孩子,换景,我的好孩子……”莲香忍着疼痛,哭喊着从地上爬起,跪在地上把换景搂在怀里。

这时,被弃置一旁、还不到两岁的小巧丽也吓得哭叫起来,本来安静的院子,顿时哭喊声一片。

“我让你们哭,我要让你们哭个够。”赵一清犹如魔鬼附体,随手拎起小巧丽……

“求求你,不要。”莲香撕心裂肺的惊叫着站起身。

“你干什么?”

突然一声愤怒地呵斥从门口传来,在落阳的映照下,一个模糊的黑影形色仓皇的走到赵一清面前。

“你想干什么?你发疯了吗?喝点烧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当赵一清冲冠眦裂的看清楚那个惊慌失色出现在他面前的来人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慢慢的放下手里的孩子,然后一推,孩子往前栽了两栽,正好被来人接住。

此人正是赵一清的母亲,一个劣倔而又偏执的女人。她认为莲香命中无子,是一个让她赵家断了香火的废物。所以无论赵一清在家怎么对待莲香及其无辜的孩子,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有时还会煽风点火,无事生非的煽起儿子愤怒的火焰。

这次她能移步挪出她的房间,是孩子那惨烈的哭声触动了她曾冷漠的心弦,这才放下正为赵一清缝制衣服的针线活从偏房气愤地走了出来。当看到儿子失去理智的举动时,她出于本能的惊呼一声,同时惊恐不已。近两年来,赵一清借酒打骂莲香频频发生,但像今日这般泯灭人性的对待孩子还是第一次。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到,他是不是真的会把孩子扔出去?她不敢往下想。

她训斥完儿子后,拉着受到惊吓的小巧丽走到瘫软在地上的莲香身边,没好气色的松开孩子的小手,厌烦地看一眼抱在一起啜泣的母女,然后面带怜爱之情对发抖的欣悦说:“走,奶奶给你换衣服去。”

(四)

这年秋后,秋粮归仓,四野荒凉,被季节吸干水分的树叶随风飘零。初带凌厉的秋风划过脸颊丝丝冷意浸入肌肤。

在生产队平整宽阔的大场里,赵一清和郭阳正从马厩里牵出两匹红棕色的马,有条不紊的套在耕犁上,按照队长的指示,他们要耕村东南的那块芋头地。那是一块春地,一年只种一季芋头,所以耕耙的时间相对晚一些。

郭阳嘴里叼着一头粗一头细的旱烟卷,丝丝灰白色的烟雾随着燃烧的烟头缓缓升腾,飘过黝黑的脸颊,漫过微蹙的眉头,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一手捏着烟卷,一手拿着马鞭弯下腰,一副痛苦的模样,那双素来平静的眼神仿佛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没事吧?”赵一清关切地问道。

“没事。被烟呛了一下。”郭阳咳嗽完那一阵子后回答道。

“你不是说戒烟吗?怎么一点也没见你少抽啊。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抽了这么多年了,要说戒掉,还真不容易。”

“不容易也得戒,身体重要。”

“戒,以后不吸了。这些天吃了好几副中药,感觉作用不大。”

“中药是慢性的,不能着急。今天你就不要去了,我一个人就行,反正剩的也不多了。”

“你一个人,今天耕不完。”

“今天耕不完,明天再耕啊。又不是要紧的活,你回家休息吧。”赵一清正说着,郭阳又是一阵咳嗽。“走、走、走,快回家去。早晨天凉,不要再吹风受凉了。”赵一清从郭阳手里夺过马鞭,着急的催促着他。

郭阳没有再勉强,自知体力不支,也就答应回家休息。

赵一清看着郭阳走在生产路上,在空旷的原野中那个倍感凄凉单薄的背影,偶尔因咳嗽弯腰捧腹,脚步却始终缓慢从容。直到那个背影像裹挟在秋风中的一片落叶,消失在赵一清的视线里,他才回过头去,但心里陡然莫名地涌出一抹心酸。

病来如山倒,本来就有陈疾的郭阳病倒了。这使原本贫匮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柔静面对今后的艰难岁月陷入愁苦的深渊。她强忍悲痛一边照顾年幼的孩子,一边伺候病榻上的丈夫。

赵一清去的次数更多了,看着好朋友日渐消瘦的面孔和久治不愈的病症,悲悯、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为曾经在内心因妒忌而对郭阳产生的诅咒深深地感到自责和难过。此时,为了被痛苦蹂躏得憔悴不堪的柔静能露出以前的欢快笑颜,他却真心的期盼郭阳快快好起来。

为了能让郭阳继续治疗,赵一清自己掏腰包为他买药,并主动熬制,然后亲自端到郭阳的面前。他经常逗引孩子玩耍来调节柔静焦虑的情绪,缓解她哀愁的心情。要么就坐在郭阳床边陪他聊天,他跑前跑后的在朋友家忙碌着,诚然是一个患难与共的知己。但有时也会在某个瞬间与柔静不经意的肢体碰触或遇到柔静哀婉的眼神时,那种极力压制的情感遽然又萌动起来,心跳加速,脸如火烤……

随着病情的恶化,郭阳自知大限已到。他抓住赵一清的手,声音微弱凄凉,断断续续地说:“兄弟,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柔静和孩子们 ……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大哥恳求你,在我死后,你要尽力帮助他们啊!”

“大哥放心,只要有我赵一清在,就一定不会让嫂子和孩子们受委屈。”赵一清眼睛里噙满泪水。

郭阳抓着赵一清的手,用劲地晃动一下,眼角流下晶莹的泪珠,激动、无奈、苦涩交织在一起。然后微闭双眼,意味深长得慢慢又说道:“哥把他们孤儿寡母托付给你……哥,放心。”

就这样,在柔静撕心裂肺地哭喊声中,郭阳撒手人寰。他解脱了病魔的折磨,同时也实现了赵一清心有所愿、愿有所成的梦想。

赵一清帮助柔静料理完郭阳的丧事后,接连去郭阳家两次,没有了和自己浅酌慢饮、共话闲事的好朋友,顿时感到空荡凄凉很多,一种伤感悄然涌上心头。

挤眼就是泪的柔静,仍沉浸在痛苦的沼泽里。街坊邻居的女人们,神情凝重,三三两两地走进柔静身边、对其发自内心的问候。

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赵一清假惺惺地减少了去柔静家的次数。尽管柔静肝肠寸断的痛苦让他揪心的难过,尽管他多么想日夜守在柔静身边。但好友临终嘱托时错终复杂的表情,欲说还休的担忧,迫于无奈对自己的托孤之重和自己当时信誓旦旦心怀坦然的承诺。如今趁此而入岂不是口谈道德,志在穿窬的伪君子?更何况柔静困苦的处境,一定会渴望自己能充当这家男主人的角色。即是自己的盘中菜,何必急于一时呢?

一年后,被良知禁锢的情欲幡然而起,冲破了那层薄薄的面纱。自己肩负着托孤之任,谁又能说什么呢。他要用这个完美的理由成为柔静的保护伞。当赵一清抛去以前虚伪的谦和态度变成赤裸裸的示爱时,柔静百味搅心,她想起郭阳得病期间曾对自己说的话。

“赵一清喜欢你。”

“你胡说什么?哪有的事。”

“这是真的,你傻乎乎的没看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你不生气吗?为什么还和他走的那么近呢?”

“我们是受人排斥的外姓人家,为了相互帮衬,怎么能不交往一个和我们有着同等命运的好情呢?他本性还不算坏。再说,他至少还不会对你怎么样。哎……情,这东西谁又能说清楚呢。如果一个人,一旦看上另一个人,就会一直记挂在心里。哪怕与自己枕边人在一起时,心也会跑到自己所喜欢的人身上去。”

柔静瞪着大眼睛,愤怒地直视着郭阳说:“你怎么知道这种感觉?说。”

郭阳微笑着说:“我是男人。男人看男人一般不会错。就像我,无论走到哪里,脑子里都是你的影子啊!”

“贫嘴。”柔静笑了。

“你认为他与莲香不和,单单是为莲香生的女孩?”

“可怜的莲香。”

“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无论遇到什么难事,一定要多和他商量。我想他一定会极力帮助你的。但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伤害到莲香,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媳妇,我对不起你啊!可是为了咱的孩子,你……”

“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要让你记住,柔静,永远是你郭阳的媳妇,永远!”柔静眼泪朦胧、坚定而又温和地打断郭阳的话。

郭阳把柔静搂在怀里默默地点点头,他们甜蜜而又悲苦地偎依在一起。而后郭阳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要对你说的话,你心里明白,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柔静想到这里,不得不为丈夫的真知灼见,感慨万千。她要完成抚养四个幼童的重大使命,不得不……她哭了。

翻过一座光秃秃的山脊,在群山的怀抱中是星棋罗布蔓延数十里的芋头地。芋头地的尽头是邻村的过去一个权贵人家的墓群,据说这是明朝时期,一个阁老在有生之年为自家买下的风水宝地。墓碑高大林立,坟墓修建气派,石马排列有序,柏树青翠茂盛,这片有着皇家风范的陵墓流传着不少神异的传奇故事。

很多年前,一个财主在陵墓附近买下几十亩山地,借此也想沾染一丝贵族气息,兴许能给自家带来几分官运。他把这些山地都种上了西瓜,西瓜成熟季节,派了一个自称胆量很大的长工在瓜地中间架起两米多高的茅草棚上看守。

一天晚上,孤月独明,树影沉沉,他置身于云雾迷蒙的山野,为了打发神秘忧闷的黑夜,他拿出自己心爱的萧吹了起来。婉转悠扬的箫声在空灵的山谷袅绕。

一曲方停,一曲又起,他接连吹了几首后正欲收萧休息,一个怪异的声音突然请求道:“再吹一曲吧。”

吹箫人神情惶然,定睛细看,一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怪物趴在草棚的一边正痴迷地望着他。他惊恐万状,下意识地拿起身边的一只火枪对其头部打去,顿时火星四起,吼声可怖。吹箫人形色仓皇的跳下草棚,撒腿就跑。这时飞散的火苗慢慢聚拢,组成一个火光四射的圆球向吹箫人逃跑的方向快速追去。当吹箫人气喘吁吁、惊魂落魄地撞开自家的大门时,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而亡,那个复仇的火光球体也随即消失了。

这虽然是一个虚无的神话故事,但由此引起更多骇人的传说,有人说,那个怪物是魔,时而顶天立地,时而小如野兔,时而黑如锅底,时而白如冬雪,变化多端,无所不能。本村的某某某某就看到过,但谁也说不出某某某某叫什么名字。人们传的神乎其神,这更增大了对此地恐惧诡秘的气氛。后来,那片墓群遭到盗墓者的严重破坏致使残碑断碣,乱木丛生,由于树木阴翳,仍给人一种悚怯之感。

穿过墓地是一座稳坐正中的大山,山崖陡峭,杂草蓊郁,灌木森森,山鸟怪唳,此山像一张绿色的屏障护卫着这片神秘的土地。由于山形浑圆独居又与两边绵延的群山割开,故而被人们称之为独山。又由于路远难行,再加上墓地阴森可惧,只有极少胆量大的人,才三三两两结伴同行,涉足此地攀援上山。

一天,黎明时分,空气氤氲,山风习习,青蓝色的天空,残月西斜,启明星闪烁,山岚游弋在山巅谷底。这时,一个挑着两只空筐的女人,步履时缓时急独自行走在山地边缘的高坡中一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小径上。随着地势的变化,小径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时隐时现。当她走到独山山脚下,新生的太阳披着一层薄薄的彩纱正爬向东面的山坡,金色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峰巅,而这个女人仍行走在谷底的阴影中被蓝色的晨雾包裹着。少顷,一缕白光透过蓊葱柏树的枝杈照在正寻觅草源的那个女人略带汗迹的脸上,她就是莲香。

为了尽快完成割草任务,莲香不得不壮着胆子走过八九里逶迤的山路和那片阴森的坟穴寻草。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能早点回家看护有人在却无人过问的女儿们。

她每次割草或干活回来走向自家的胡同时,老远就能听到婆婆尖厉地斥骂声,要么就是孩子地哭闹声。当她身心疲惫地抱起自己的孩子时,心中就会涌起一种苦涩得温馨。

夏日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喜怒无常,清晨阳光明媚,中午狂风大作。从山顶涌出团团黑云随着风势席卷而下,像无形的魔障,铺天盖地,森森可怖。

此时,莲香正挑着两筐高于自己身材的草垛,匆忙而又艰难地行走在那条狭窄的小路上。汗水浸入眼帘又顺着清瘦的脸颊往下流淌,她胡乱地揉一下被汗水浸痛的眼睛。仍低头仔细地看着两个草垛之间崎岖的小路,她在与风云背后的暴雨赛跑。饱含雨意的山风急速地追上那两个移动的草垛,草垛很难控制的向前摇晃着。莲香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后面的草框,而另一只手使劲地按住肩上的扁担,极力想保持着平衡。

震天动地的巨雷笨重而又气急败坏地追逐着一条在黑灰色的幕布中时隐时现的巨型火蛇。啪嗒、啪嗒,大如铜钱的雨点从天而降,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最后化作串连天地的一条条倾斜均匀的雨线,又像一条条坚劲有力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世间一切事物,也抽打在这个可怜的女人。

莲香艰难的在雨雾中亮滑的高坡小径上,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慌张而又沉重的脚步,草垛越来越重,行走越来越难。雨水顺着紧贴脸颊的黑发滑落,单薄的衣服像赋予了磁性紧紧地黏贴在身上,高耸的胸脯急速地起伏着。她不停地松开抓草框的手擦拭着进入眼帘的雨水,又不停地抬头从草框一旁张望前面遥茫的距离。

“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就到前面的小石屋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像是给自己鼓劲又像自我安慰。

附近每一个山腰间,都有一间低矮的小石屋。有人说是八路军打鬼子时遗留下来的,有人说是专门给牧羊人盖的避雨遮阳的暂息地。

小径有硬滑慢慢变得松软,莲香双脚被山上特有的一种粘性很强的红泥吸住像是穿上笨重的泥鞋。石屋遥遥在望,莲香已经疲惫不堪,举步维艰了。这时狂风渐停,大雨如注,又一声巨雷从头顶炸裂。由于路面泞滑,雷惊心慌,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连人带筐从小径滚到下面一米多深的芋头地里。此刻,浑浊的雨水已经淹没芋头沟里细瘦的芋头秧。莲香跌倒后已经无力爬起,她躺在湿冷的雨水中紧紧地闭着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任凭如注的雨帘无情地抽打着苍白的脸颊。她太累了,她多么想就这样永远地躺着,躺着……

突然,从被雨雾缠绕的石屋中跑出一个人影,他跑到泥泞的小径处,毫不犹豫的把一双露出脚趾的退了色的黑色布鞋脱掉,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小心而又急促地走到莲香的身边。

“你还好吧?”他弯腰关切地问道,“哎,你怎么啦?”他看到毫无反应的莲香又喊了一声。

莲香抬起软绵无力的手臂,侧头呼啦一把脸上的泥水,睁开清澈而又疲倦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身材不高、面色微黄清瘦的中年男人,窘迫地挤出一丝凄惨的笑意。她吃力地想爬起来,身体却被泥泞的土地紧紧地吸住,仿佛要把她就此吸入大地的怀抱,她沾满泥浆的双手从身子这边换到身子那边。

来人急忙跳下去,泥水淹到他的小腿肚子,他抓住莲香的胳膊用力把她从陷泥中拉扶起来,莲香活脱脱成了一个泥人。那男人想笑而又不好意思笑,瓢泼的大雨冲洗着莲香,泥水顺着头发、衣服,哗哗流下来。莲香的脚仍然被泥淖紧紧地吸住,她先把脚抽出来又费力的从泥窝里把陷进去的鞋子挖出来。

好心的男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倒地的草垛搬上小径。而后看着满身泥水的莲香生气地嚷道;“你真的不要命了吗?挑着这么重的担子在这样大的雨中行走,你是不是觉得草比你的命还重要啊?”

莲香感激地听着来人充满关切得厉声责备,她心里暗想,“如果赵一清能这样气急败坏地训斥自己那该多好啊!”

“如果这芋头秧子,长得旺一点,也不至于陷这么深。”莲香一边在水中涮洗着鞋子上的红泥,一边说。

“这么长时间不下雨,又是没有养分的山地,凭什么会长得旺。”男人没好气地回答,而后又接着说,“你男人为什么不来接接你呀?一个女人在这样的雨中行走在这样狭小的小路上,多危险!即使不下雨,就这两大筐草,也超出你的体重好多吧!”

“他不知道我在哪里割草,说不定他现在正着急地寻找我呢。”莲香难过而又装作甜蜜地说道。

男人不再做声,他整理好草筐后,手扶扁担弯下腰。

“不,不用你挑,我自己能行。”莲香激动而又略带紧张的一把抓住扁担说道。

“松开。你害怕我要你的草吗?”男人倔强得慢慢挑起两只流淌着雨水的草垛。

此时,一丝久违的温暖划过莲香的心际。

“好沉,真不知道你用什么力量挑到这里来的。你在哪里割到这么好的草啊!”

“独山。”

“独山?你一个女人敢去那里割草?路这么远,你胆子好大。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四队。”

小路的宽度只能容一个人行走,莲香只好跟在那个男人的后面,他们一边小心谨慎的往前走,一边聊着。由于哗哗的雨声,他们不得不提高嗓门。走了一段路后,男人的声音明显带着颤抖地喘息声,他把担子不断的从一个肩膀换到另一个肩膀。泥粘满双脚,不断的从脚趾缝里冒出来随着脚步甩掉又粘上。好不容易走到男人放鞋的大石头旁。

”先等一下,我把鞋子穿上。“男人说着放下肩膀上的重担。

这时莲香才看到大石板上的那双破旧的鞋子。男人蹲下身在石板旁边的水洼里把脚洗了洗,穿上湿漉漉的鞋子,一走路,鞋子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

“我来挑,你挑这么远的路了,怪累的。”莲香说着拿起扁担。

“还是我来吧,再怎么着,我还也比你有力气。”

雷声越去越远,雨越下越小,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当他们快走到小石屋前面时,矮个子男人的同伴躬身从里面走出来。他看一眼被雨水冲洗过的这一男一女,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柔和的光芒,随后仰头望着阴云缓缓化解仍有细微雨丝的天空说道:“这雨下的真猛,你们俩浑身都湿透了,赶快回家换衣服,要不会感冒的。”

莲香不好意思地整理一下紧紧贴在身子的衣服,拉住男人挑着的草筐急切地说道:“你放下吧,我来挑,这段没有泥的碎石路好走多了。”

“我帮你挑过这个山岗,你在挑吧。”男人好心地说。

“不,不用了。”莲香略显紧张、决绝地回答,而后又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歉疚地说:“谢谢你。”

两个男人对望一下,结伴而去,矮个子男人,一边走,一边揪拉着自己湿乎乎的衣服。莲香充满感激地望着那个帮助自己的男人的背影,直到他被山头遮住。

她没有即刻回家,而是坐在了石屋前面一块被雨水冲洗干净的大石板上。雨停了,天地清凉洁净,山林翠绿清透。莲香用手抚摸着红肿的肩膀,微闭双眼,贪婪地吸吮着雨后树木、山体与石头散发出来的清香的气息,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惬意。

(六)

在邻村,十天三个集,人们在集市上购买家中所需。虽然贫穷,但赶集的人们仍满怀热情,意趣洋洋。他们用一两毛钱就能买到自己预先斟酌好的商品,摸着干瘪的口袋,对一些可望而不可即的鸡、鸭、鱼、肉上等食品只能幻想着它得美味,饱饱眼福而已。

大雨过后的第三天清晨,微风轻抚,晓光浮野,瓦蓝的天空几朵闲游被染上赤色的彩云在广袤无垠的碧海飘行,天边一道暗灰色的云带也在悄无声息地移动着。赶集的人们络绎不绝地踩踏在一条平整的泥路柔软的脊背上。

此时,莲香挎着篮子急匆匆地走在其中,她要去集市为女儿买块布料做件背心,这是她向婆婆央求几次才给予的恩惠。

“你知道吗?莲香外面有人。”一个女人用余光环顾左右,然后看向同伴神神秘秘地说道。

“别胡说,整个上村谁不知道莲香是一个老实勤快而又受气的女人,说她有人,谁也不相信。”

“正因为这样才出轨的。你不想想,她常常被自己的男人打骂,而婆婆又不近人情,谁能受得了。这叫什么来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对吧。”她把毛主席语录中的一句经典,自以为是地搬运到这里。用自己狭隘的思想剖析着莲香的心理。

“反正我不相信。莲香,多么好的媳妇!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啊,会死人的。如果被她那无事生非的婆婆或者男人听到,莲香还不得被他们打死啊!”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她确实有人,这件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讲哦。“她神秘地压低嗓音,又向左右瞥了一眼,”就在前天下雨时,有一个男人帮她挑草框。你说如果不是她相好的,谁会冒着那么大的雨帮她啊!”

“你听谁瞎说的?这话你也信?”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个女人一副得意而又诡秘的神情,嗓门却莫名地提高了。

“真的?”同伴满脸疑惑地追问道。

“我会说假话吗?我更不会向人家身上泼脏水啊!再说她又没有得罪我,我凭什么诬陷她。前天我去割草,草没有割到多少,却下起了雨,我急忙跑到石屋躲避。这时,有两个男人也慌慌张张躲进去,听他们地谈话是下村开采石头的。矮个子男人,一会不耐烦地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大雨,一会心不在焉地听着高个子男人讲话。突然,他惊慌地指着远处大声说‘你看,那是什么?’我们同时紧张的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雨雾中有一个慢慢移动的模糊的影子。说真的,那时视线很低,闪电、巨雷,一个接着一个炸开。我还真的以为是传说中的魔正在被雷电追击呢,心里很害怕。大家都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行走的影子。慢慢的那个影子越来越像是两个草垛。后来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人挑着两只装满青草的草筐。当时我很羡慕他那两筐草,心里正在琢磨那个人到底是谁。蓦地,他一个趔趄连人带框掉到小路下面的地里。就在那一刻,矮个男人像兔子一样冲出石屋……等他们走近时,我才看到是莲香。你不知道,莲香是被那个男人抱上小路的。你想,那衣服湿乎乎的,一个男人……哎呦,说真的我都不敢想。还有呢,当他们在小石屋前面分手时,我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啧啧,恨不得从眼睛里伸出两只手,那真是火辣辣的热情啊!我怕羞到她,所以一直躲在石屋里不敢出来。”

“这也说明不了那个人就是莲香的相好啊。”

“你心眼怎么就这么死呢,如果不是,为什么他会……”

没想到在她们身后,裹挟在陌生人中间急匆匆赶上来的莲香正想跟上去和她们打招呼时,却意外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本能地放慢脚步,当听到这刺人心肺的荒唐之言,仿如寒冰浸骨。明明是自己爬上小路的,怎么到她嘴里就成了被那个男人抱上小路的呢?男人的眼神……自己都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她离得那么远怎么就看出来火辣辣的热了呢?

莲香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熟悉的背影,这个曾经对自己热情的同龄人。此时她多么想冲上去扇她一个大嘴巴,再向她解释清楚。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越抹越黑,这事又怎么能解释清楚呢?莲香又怕又气。在泪眼模糊中,她只好看着她们带着自己的所谓的秘密,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人们缺少的往往是明辨是非的能力,而绰绰有余的则是丰富的想象力和涂抹污垢的本性。他们需要悲剧,天性如此,这是她们沉闷生活中的开胃佐料。

此时,莲香仿佛觉得人们向她投来怪异鄙视的目光,她羞愤而又狼顾麕惊。当她魂不守舍地回到家时,偷眼观看婆婆那冷如冰霜的面孔以及那双严厉而又缺乏表情的眼睛,想从中看到流言蜚语是否传到婆婆耳朵里。

这一天对莲香来说,如坐针毡,她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又多么渴望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快快过去,她甚至渴望那个口出谬论的女人突然失忆。

终于,莲香最怕发生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她外面有相好的,在以讹传讹中成为“事实”。也给正寻找借口抛妻弃女的赵一清一个很好的借口。除了婆婆恶毒地辱骂外,就是丈夫凶煞恶神般地毒打,并借此心安理得的把莲香及两个女儿狠心地赶到山坡上那两间本来是他家存放杂物的低矮的房屋中。

简陋的房屋,家徒四壁,空无一物,屋檐墙角悬挂的蜘蛛网在微风中颤抖着,一缕夕阳的余晖透过西墙张开的裂缝,像一把金色的利剑直刺房屋的东墙。一股久置的霉气味扑面而来,冲入鼻腔。

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外无一物,贫苦伴一生。被丈夫狠心扫地出门的莲香伤痕累累,带着五岁的女儿换景和三岁的小女儿巧丽,满目怆然,痛心泣血。此刻,她已经成为被人唾弃、伤风败俗的坏女人。满腹的冤屈无处可诉,心中得悲苦苍天不怜。

哭,解决不到问题,面对孩子饥饿的眼神和可怜的表情,莲香怀抱小巧丽,手拉换景开始了乞讨生涯。并用她那瘦弱的肩膀在那个凄冷的年代承担起抚养两个女儿的重任。

这年冬天来得好像比以往要早,赤裸裸的树枝在寒风中愤怒地摇晃着并发出凄厉地哀鸣。在这个孤寂而缺少生气的小屋里,两个小女孩颤抖得紧紧的偎依在一起。

“姐姐,我冷。”小巧丽抬起冻得发紫的脸颊,声息微弱的看着换景说道。

换景用冻得像青蛙一样鼓胀的双手慢慢的把巧丽那双冻成紫红色小手捧起来,放在自己的嘴边哈气。她想用自己呼出得温暖的气息来缓解小妹双手的肿痛,并安慰妹妹说:“等咱娘回来,有了吃的就好了。”

“姐姐,我想到奶奶那里吃东西。”

“不行。”换景气愤的松开小妹的手,“你不记得了,上次姐姐给咱偷了一个饼,被奶奶发现后狠狠地打了一顿吗?这个坏奶奶是不会给咱东西吃的。娘也说过,就是饿死也不能去他们家了。”

巧丽泪挂脸庞,可怜兮兮的又问:“咱爹,为什么不要我们,只要大姐?咱娘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他不喜欢我们才不要的。来,咱们做游戏。”聪明的换景为了让小妹忘了寒冷饥饿,自己强打精神拉起坐在泥坯床上的小妹。

由于朔风峭厉,侵肌钻骨,莲香出门讨饭时就把孩子留在家里。她在附近的村庄走街串巷乞讨,幸运的话,遇到好心人家就会给一块芋头面的煎饼,还会送给一碗玉米面的热糊糊。有的塞给一两片芋头干,还有的什么也不给、还气恼地骂上几句。傍晚,她带着自己乞讨来的东西,急呼呼地往家里赶。

一天午后,云黯风急,路无行人。莲香身穿一件蓝底碎花的半旧棉袄,头上围着一条对折成三角带穗子的褪了颜色的深红色头巾,胳膊挎着一个柳条发黄的篮子,篮子里堆积着半块的煎饼和芋头干,独行在一条穿过一片红土地的斜径上。露在头巾外面的刘海及头巾的边角被冷风撕掳着,飞扬的阵阵尘土不断地冲进眯缝的眼睛里,身子也因顶头风地推拥不时地转向一边。

这时,一个双手插在黑色棉袄袖筒里的男人从对面的山坡上走下来。当她认出来人时,心生酸楚,本想折回躲过,可是来人已到眼前。她低下头,抬手向上拉了一下围巾,试图再多遮住一点自己的脸颊,同时加快了脚步。

“是你?”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男人无意中看了对方一眼,惊诧地问道。

她只好停下来,抬起头,一脸困窘的神情。她不知道是应该感谢他,还是恨他。是他的善举让自己落得如此地步,并让自己的清白蒙上污秽,同时也让她彻底离开那个毫无人情味的魔鬼。

“你,你不会是……”那个男人看着莲香讨要的东西欲言又止的问道。

“我去讨饭了。”莲香简单明了的回答。

“为什么,现在讨饭的不多了,虽然都不好过,但也没有到非要讨饭的地步。”

“为了养活我的孩子。”

“你男人呢?”那个男人看着莲香一副窘态,急忙又说,“对不起,我问得太多了。”

莲香没有回答,她难过地垂下头向前走去。

男人疑团满腹地凝视着那个孤单凄凉的身影被寒风撕扯着远去。

这个男人叫张海,在下村第三生产队。当队里没有农活时,他就和一个要好的邻居进山开采石头来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此人做事圆滑,但为人热情,喜欢评论是非,但难以控制自己的欲望。他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一双儿女,这算是一个完美的家庭了。怎奈,妻子的好强让他总感到自己在家中没有主导地位。这次从山上回来巧遇莲香,他始料未及,对于两次邂逅的女人,心中充满了疑惑和好奇……

(七)

暮色苍茫,陡峭的寒风呼啸着吹进渐渐幽暗的山谷,吹走了云缝中那一抹夕阳的余晖。夜色慢慢拉上帷幕,覆盖住萧瑟冻僵的大地。

莲香的小屋内,一盏小油灯微弱的火苗忽明忽暗、在门缝钻进的寒气中摇曳着。一条单薄的被子覆裹在孩子们身上,莲香轻轻有节奏地拍着女儿、哼着童谣哄她们睡觉。

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凝视着渐渐进入梦乡中的孩子,忍不住轻抚一下巧丽稚嫩而又消瘦的脸颊,心里不禁涌出一阵酸楚。她抬手抹了一下眼角,鼻子抽吸两下,把被子给孩子掖好。这时,突然传来两下轻轻地叩门声。她陡然惊悚起来,这轻微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被风吹过来似的。莲香精神紧绷、倾耳细听。片刻,敲门声又起,她捂住砰砰狂跳的胸口慢慢下床,走到门前低声询问:“谁?”声音因紧张而颤抖着。

敲门声消失了,远处山林中山鸟乖戾的鸣叫随风而至,莲香正欲转身,叩门声再次传来。她怕惊醒刚刚入睡的女儿,更怕惊动无事可做、闲逛的“夜游神”。万般无奈只好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把门拉开一条缝,一道昏黄的灯光急速冲出门外照在来人身上,莲香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叫。

“不要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来看看你。我知道了你的遭遇,你是因为我才被赶出家门的,所以我心里很难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更没有想到我一时的善行,竟然成全了赵一清的心愿。”

“你回去吧,不关你的事,这就是命。”

“什么命?这是那个人面兽心的狗东西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所找的借口,他看上了别的女人,才趁此把你们赶出来。”

莲香难过的低下头,稍停片刻说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能不知道吗?快回去吧,如果被人看到你来这里,假的也成真的了。”

“我会再来看你的。”

“不,不要在惹事生非了,如果真的被人撞见,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以为现在你就能洗清了吗?别傻了。在人家眼里,你已经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坏女人了。”

“这不用你管,你快走。”莲香心如针刺,忐忑不安地催促道。

“那好,你关门吧,我走了。”张海悲悯的看着面前这个无辜被蒙上羞辱的女人,感慨万千。他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了。

莲香木讷地望着他的身影被夜色吞没,旋即又用恐慌的目光扫视一遍低矮的院墙外的小路,随后把门关上,并用一根木棍把门紧紧地顶住,仿佛也固定住了紧绷的心弦。

也许是张海之前对莲香伸出的援助之手;也许是张海热情的性格;也许在对谣言趋之若鹜的人们中间看不到被信任的目光。这次张海突然到来,在莲香饱受折磨的心灵中泛起一丝温馨的浮动。

由于十多天的风静日暖,凛冽的寒气收敛了少许。晚上,一轮明月悬挂在灰蓝的天空,小小的山村像一个玩累的孩子,安静地蜷缩在皎洁的月光里。莲香哄孩子入睡后,走到小院外面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她双手交错地插在单薄的棉衣袖口里、放在弓起的双膝上,神情漠然的凝望着斜下方那个大院从门缝里泄露出来的一缕桔黄色的灯光,思想着那个暴戾无情的男人的音容,回味初为人妻时的羞赧和美好、以及后来生活的艰辛与婚变的尴尬,想到伤心之处,不觉泪流满面,低声啜泣。

“不要难过了。”一个沉郁的声音好像从地府的裂缝中飘荡出来。

莲香惊慌地抬起昏沉的头,看着眼前那个不高而又清瘦的人影,惶恐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看看你,放心不下。”

“不需要,你还是快点走吧。”莲香几近恳求地说到。

“现在你还怕什么?再说,这么冷的天,在这荒山野岭谁又会看到我呢?……你不会还在留恋那个抛弃你们得无情男人吧?我敢说,他现在正怀抱那个寡妇沉醉在温柔的梦乡呢。而你,却像傻瓜一样在这寒冷的夜里还痴痴地想念着他,值得吗?”张海愤懑的说。

莲香趴在胳膊上,又小声地哭泣起来,嘤嘤的呜咽声在寒冷的夜里显得更加凄苦、孤独。不远处机敏的猫头鹰不时地发出令人瘆懔的回应。

张海紧挨莲香坐下,左手揽住莲香颤抖的肩膀,借着银色的月光凝视着她那张被疲劳和贫穷噬咬得苍白的脸颊和纤瘦的身体,温柔的用右手抚摸着她零乱的发髻。看着这个楚楚可怜的女人,一种阴暗的气息从张海的内心深处缓缓升腾,他天性中的善良正被狡黠的性欲慢慢吞噬,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燃烧起情欲的火焰。

久违的爱抚像惬意的春风沐浴着莲香几近枯萎的身心,内心虽然恐慌并伴随着顽强的抵御,但那种无法抗拒的柔情浸透了她的身体……

这时,一块灰色的云团严严实实地遮住那轮冰洁孤傲的月亮,夜影渐渐把他们温馨的轮廓淹没在黑暗里……

(八)

一个多月后,莲香惊恐万状的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犹如一只陷入囫囵的羔羊、茫然而不知所措。她悔恨自己因一时迷情而导致的困窘与兢惧,悔恨自己因软弱而成为一个真正下贱的女人,这更坐实了人们的猜疑。她使劲的捶打自己的肚子,竭尽所能的想把这个不能见天的种子打掉。可是这个小东西却紧紧地扎根在她的体内,穷折腾一阵子后,莲香只好停下无谓的做法。

她整天惶惶不安,恐惧而又懊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幻想着苍天怜下,让肚子的种子自动消失,或者去井台提水时会因弯腰用力让其流产,再或者从高处跌落把其摔掉,再梦想着赵一清能在此时、突然良心发现与她亲近一次,诸多谵妄的想法都无法扭转残酷的现实。

哎!什么都不如死了干净,死了,死了,什么事都没有了。尴尬的处境让她失去了生存的欲望。

一天晚上,莲香坐在床边怜爱地抚摸着两个因寒冷蜷缩在被窝里熟睡的女儿,眼泪横流。她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使劲地咽着卡堵在咽喉中得凄楚。而后果断地抹干脸颊上无人同情的苦泪,在两个女儿脸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随后站起身,吹灭放在一个泥坯台子上的煤油灯。这个混合着麦秸碎的泥坯台子,是莲香搬进来后,自己动手垒起来的饭桌,现在却堆积着一些破破烂烂的杂物。

此时的莲香,已万念俱灰,她在门后拿起一段麻绳,走出门外。继而回身双手拉住门鼻子,轻轻地关上那两扇下面因风雨腐蚀而残缺不全、用捡回来的一块旧的塑料布订补的屋门,再把用树枝做成的小院的栏栅门从里面固定住后,她决然的走上自家小院对面光秃秃的小山岗。

站在山岗,转身望着笼罩在夜幕下的村庄,几处廖如星辰、昏黯的灯光不安分的从附近的房屋里钻出来。偶尔几声犬吠扯裂了凝滞的夜空。她悲愤哀怜地又看向那个曾经生活过、匍匐在纵横交错的树枝下的大院,泪水不由自主的再次流了出来……

“赵一清,我走后,两个孩子,你不养也得养了。”她暗暗想着,便向不远处的山林走去。

在浮云背后,时隐时现的月亮把朦胧的光辉撒向萧索冷寂的大地。山间雾绡云縠,夜色凄清,叫枭悲悼阴惨得哀鸣声拖着长长的旋律在山谷中回荡。

她没有了刚住进小院时得畏怯。那时,每到夜深人静,裱糊漏窗的包装纸的拍打声,树叶飘动的沙沙声,猫头鹰尖厉地哗笑声,野猫哀婉如婴地啼哭声,或偶有行人地走动声,都能穿透那间室如悬磬的房壁、撞击着她敏感的耳膜。她警惧地蜷缩在孩子身边,紧绷的神经战栗不止,在这种无形的恐慌中艰难地熬过一个个深沉阴郁的夜晚。她有时会担心自己因过度得紧张而崩溃。

生活的困苦让她渐渐地习惯于枯寂中的另一种声音——那就是让人心乔意怯的夜籁之音……

莲香跌跌拌拌顺着乱石遍地的小路,走到一棵混在柏树林中的槐树下,她把手中的绳子扔向头顶的一根粗大的枝杈上,慢慢地打好死扣。

“想死,到一边死去,为什么跑到我的眼皮底下寻死?”一个蛮横犀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莲香惊遽而望,在咫尺之外的柏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莲香卑怯而慌张,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唉!”那人走到莲香跟前,长长的嗟叹一声说:“我还以为是谁这么大胆独自进山砍树呢,原来是你。莲香,你这个傻女人,怎么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呢?你一条绳子解脱了,就没有想到孩子?做娘的有你这样狠心的吗?什么事非得用死来解决?我知道,你不容易,背负着不检点的罪名,这都是那些无事寻乐的小人在嚼舌。今天,你寻死被我碰到,这证明老天爷不让你死。既然不让你死,你就回家继续尽你还没有完成的责任吧!不要哭了,快回家去。凡事想开些,在这个世界上,谁离开谁都能活。”

李遊,这个抗美援朝退役的老兵,高大威猛,身材魁伟,一道浓郁的剑眉斜挑鬓角,清澈的眼睛闪动着直爽豪气的光芒。一件军大衣披在身上,无论行走还是站立都展现出一种军人的风采。此人性格孤傲,做事执拗,喜欢独来独往,与世无争,因此他成为看护山林最佳人选。他昼夜坚守在山林边缘的石头房子里,一旦发现有人偷偷钻进柏树林,无论是割草还是打柏籽,他就像一只追扑野兔的猎狗,穷追不舍,直至逃跑者精疲力竭,他毫不留情地把人家的镰刀、草框或者篮子夺去毁掉。由于他雕悍狼戾,胆大粗狂,在他的管辖区内,村民们避而远之,谁也不敢捅他的蚂蜂窝。

可就在不久前,他病倒了,一连几天精神疲惫,浑身无力,不能巡山。等身体康复后,却发现山的背面对掐粗的柏树少了十多棵。因心疼而生痛恨,直骂自己失职,更骂盗窃者的狡猾。他觉得这是偷盗者对他的挑衅。故而每天晚上,夜深人静,他如出洞觅食的山狼,来往于逶迤的林间山径。这天他从山南回来,肩上扛着那把大队支部配发的猎枪,猛然看到一个人影钻进林子,他顿时兴奋起来,自语道:“龟孙子,我到底看看是谁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才怪。”他躲在一棵柏树背后观望,想看看到底有几个人,等了一会,没有汇合的人影。等那个身影走近时,他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女人。

“在这寒冷的夜里,一个女人来到这里干嘛?”他正疑惑不解时,一条绳子被扔在枝杈上。原来如此。他有些失望地怒声叫住正欲寻死的莲香。

本想,一绳断愁丝,孤冢掩倦心。谁知却碰到这个男人,莲香有苦难述,羞愧难当,除了哭再也找不到用什么语言对答这个男人苦口婆心的规劝。

(九)

桀骜不驯的冬天像一列失控的火车,到了终点仍肆无忌惮地向前冲刺,它那砭肤得冷厉像一把无形的箭矢,直接穿入姗姗来临的春天的怀抱。正欲舒缓身躯的大地禁不住又锁紧僵硬的腰肢,任呼啸的寒风舔舐自己冰冷坚硬的脊背。

莲香背着家中唯一的一条被子,领着两个女儿,踽踽凉凉地行走在冷风中,行走在冻冰未知的路上。

“娘,我走不动了。”

巧丽扬起羸瘦的小脸,眨巴着清澈的眼睛,一副疲惫慵懒的表情,可怜巴巴地说到。

莲香无声地蹲下身子,心酸地抚摸着女儿被朔风吹乱的头发。这时换景也懦懦地靠过来,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母亲。莲香两手捧住女儿冻得凉冰冰的小脸,眼睛蒙上一层莹莹的水幕,她把换景搂在怀中,然后抱起巧丽继续向前走去。

她们边走边乞讨,漫无目标、毫无方向。傍晚,蜷缩在墙角或人家简陋的门楼下过夜,白天又向前移动着沉重的脚步。几天后,来到江苏省内一个叫王家集的村子,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宽阔的大路两旁光秃秃的杨树在寒风中战栗地抖动着修长的躯干,被冻僵叶子的小麦紧紧地贴附在地面上。

村子大多是红砖瓦房,也有个别的泥坯房子。村子南面四五里地的光景是生产队饲养牲口的一排宽大的坐北朝南的饲养房。马号、牛屋一墙之隔,房里安放着横竖几排石槽,食槽上方是被牲口的绳子磨得滑爽而变成深棕色的横木。在马号间的一边堆叠着马缰绳,马蹄铁,马笼头,口衔,铡刀等杂物。靠东山墙是一张收拾整洁的单人床,东面三大间储存着干草饲料。最东头是会计和队长的办公室,里面只有简单的两张对在一起的桌子,和两把椅子。房子前面是一片平坦光洁的场地,这是在麦收时节碾压小麦的大场,边缘耸着高高的麦秸垛。房子后面是一个又宽又长的储粪池,散发着刺鼻的牲口的粪便味,还夹杂着干草芳香的味道。

在农闲无雨的天气里,饲养员就会把所有的马、牛,拴在场边的木桩上。马儿会打着响鼻低垂着头,像一位位深沉严谨的绅士。两匹可爱的小马驹眨动着迷人的眼睛,欢快的在大场里追逐嬉戏。而几头温顺的黄牛,侧卧着笨重的身子在木桩前晒着并没有暖意的冬日的残阳,悠闲安逸地反刍着。

一个五十多岁,花白头发的饲养员,拉着一副黝黑沮丧的面容,机械地清扫着牲口房里的粪便及食槽里剩余的饲料。一切收拾停当后,又环顾四周,然后满意得坐在门口的一把小椅子上,从容地从那件半新不旧黑色的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包揉碎的旱烟叶,仔细的卷在一张裁好的细长纸条中。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粗糙的手指拧捏着纸卷的一端,在手心里旋转几圈,而后用口水封住压在上面的纸角,再用指甲掐掉两头,一根烟就卷好了。他把烟卷叼在嘴里,随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一束小小的火苗欢快的在烟卷头上烧燃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吸吮着丝丝萦鼻的烟草的香味,用一双忧郁的眼神,心不在焉地遥望着远处萧杀的景致。

这时,在通向村庄的路上,三个黑点进入他的视线。她们由远而近向他的方向移动着,他无聊的用眼睛丈量着中间的距离。随着距离的拉近,才清楚地看到是三个讨饭的落难人。他原以为这大小三人经过此处直接去村子,没想到她们却拐弯直奔自己走了过来。他木然地抬起头,用迟疑的目光看着来人。

“大叔,天快黑了,您行行好,让俺在这里住一晚行吗?”莲香恳求道。

“你们从哪里来的?”他用一种饱经世故的眼神,打量着来人问道。

“山东。”莲香简短地答道。

他那审视的目光在这娘仨身上横扫一遍,沉默少许说:“你们如果能受得了这种难闻的气味,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谢谢您,大叔,谢谢!”莲香感激万分。

饲养员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到牲口房隔壁的饲料间。房子里三分之二的空间排垛着干草,还有一堆铡碎的干草像小山一样堆积在一旁,半截栅拦门拦在宽大的门口。他指着房间空出的一个角落对莲香说道:“你们将就着住在里边吧,在下面铺些干草会暖和一点。”

莲香再三道谢。随后放下行李,忙活起来。她从草垛中拉下两捆干草摊平,把被子铺在上面。这是她们出门后睡的最温暖、最舒服而又最芳香的床了。两个饱受风霜的孩子嬉笑着躺在被子上开心地玩耍起来,莲香露出欣慰的笑容。站在旁边的男人也被她们快乐的气氛感染了,那张倍显苍老的脸庞一扫原本的郁闷,变得温和、喜悦。可是没过多久,又拉上一层无奈的面纱,轻叹一声走开了。

第二天,随着一声马鸣,莲香从梦中惊醒,她翻身坐起来。金色的阳光早已铺满大地,树上的麻雀迎着朝阳,亮开了嗓门,叽叽喳喳地喧闹着。

莲香走到门外。牲口房里的马、牛已经各就各位地拴在木栓上,饲养员正忙着打扫卫生。

“大叔,起的好早。”莲香走近忙碌的饲养员身边客气地说。

男人一边干活,一边微笑着回道:“不早了。”

“我来帮您干。”莲香说着,而眼睛却在寻找工具。

“不用,不用了。昨晚睡得还好吧?”

“睡得好,好些日子没有睡过如此安稳舒服的觉了。”

这时,换景揉着眼皮,疏懒地站在门口喊:“娘,娘,你在哪里?”

莲香听到呼唤,立刻向女儿走了过去。

“醒了?”她走到换景身边柔声问道。而后走向在被子中蜷缩一团的巧丽。

她这才发现小女儿的脸像醉酒似的挂上一层红晕。她紧张起来,伏跪在巧丽身边,用手抚摸着女儿的额头,叫道:“巧丽,巧丽。”

孩子懒洋洋地睁开带有血丝的眼睛说:“娘,我头疼。”

莲香慌忙从包袱里取出一只碗走了出去。

“大叔,孩子发烧了,您有开水吗?”莲香着急地问道。

“孩子病了?”饲养员惊讶的反问道。

本想今早就打算让她们母女走的,没想到孩子病了,这病来真不是时候。可是又不能见难不帮,只有向队长反映了,他心里想着。

饲养员没有等队长来队部就匆匆去了队长家:“你说这咋办?本来我想她们住一晚上就会走的。可是那个小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唉,说实在的,一个女人带着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四处流浪实在太可怜了。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要不也会流落到咱这里。”

“是啊!现在又不是灾年,哪还有要饭的。不管怎样,先让她们住下吧。”

通情达理的队长满口答应。饲养员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欣慰。他兴冲冲地回到饲养房。

“队长说了,你们暂时住在这里吧。现在快带孩子去村里诊所看病。”

莲香感激涕零,至少现在不用露宿街头了。提到给孩子看病,莲香面有难色,忧郁地说:“不用看,多给她喝点水就好了。兴许昨天玩得过于兴奋,玩出了汗,晚上又凉汗了。”

身无分文的她拿什么去看病,也只好违心的这样说了。

“那怎么行,孩子发烧能不吃药吗?”饲养员气愤地怼了莲香一句。他看到莲香一脸窘相,突然明白了莲香得难处,于是声调温和下来,“那好吧,我带你去。”

就这样,饲养员自己掏钱为孩子看好了病,莲香感恩戴德不知如何是好。

“谁家没有难处?你有什么事就告诉我,虽然我没有什么本事,但凡能帮你的,我就会帮。我姓刘,今后你叫我刘大叔吧。”

刘大叔,性格豪爽、为人真诚,他与老伴相依相偎,但是唯一的缺陷就是膝下无儿无女。随着岁数的递增,心情越发得苦闷,整日郁郁寡欢,在旱烟叶的烟雾中求得一丝宽慰。也为此,队长任命他为生产队的饲养员,一来让他天天有事做打消心中的郁结。二来他做事认真负责,让人放心。并给他配了一个年轻的帮手,年轻人不甘马号里的寂寞,干完活寻不到队长的身影就溜走。有兴致时,就陪大叔下几盘象棋,晚上一般都是大叔留守。

刘大叔关心地询问莲香的来历,这个尴尬的问题,在一路之上被不少好奇心强的人问过数遍。她为了搪塞别人地询问,扯了一个连自己也为之一震的谎言:家境贫寒,婆婆有病卧床不起,丈夫尽孝不离左右,为了生活只好带幼女出来乞讨。她在诅咒婆婆的谎言中,有时让她惴惴不安,但转念又用一句‘咒一咒,十年寿’。自己在背后这样说婆婆,说不定还真能为婆婆增加寿命呢。她在内心用家乡的这句荒谬的语言,聊以自慰。再说,对于这个恶毒的婆婆,她内心深处真没有一丝得怨恨、盼着婆婆生病的念头吗?她善良,善良的人也会有潜伏在心灵深处黑暗。

如今面对大叔温暖怜爱的目光,莲香犹豫片刻,含泪说出了自己的遭遇。至于肚子里暗藏的孩子却只字未提。

大叔听了莲香的故事后,真可谓是怒气冲冠,愤然地骂道:“天底下还有这样混蛋的男人。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可他竟然连自己的妻儿往绝路上赶,真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此后,刘大叔对两个孩子倍加呵护。莲香白天出去讨饭,孩子跟着刘大叔玩。有时刘大叔会把孩子领到自己家里,老伴也很开心,老两口的心情随之开朗起来。

慢慢地,莲香的肚子渐渐显形。大叔这才惊奇地发现,莲香原来是一个孕妇。他热情的让莲香母女搬到自己简陋的家中,冷清的小院热闹起来了。

老两口对莲香格外关心,并劝阻莲香少外出讨饭。虽然自家生活也不富裕,但多三张嘴吃饭,暂且还不成问题,一种家的温馨笼罩在莲香的心头。但是这种深情厚意反而让莲香无所适从,她仍坚持每天去附近的村子讨要些东西回来……

光阴荏苒。莲香分娩了,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孩。真是命运弄人啊!莲香因没生儿子而被家人嫌弃,一次迷情却跟别人生了一个男孩。

刘大叔老两口高兴的合不上嘴,忙着给莲香增添营养的同时,心里不免又增加了一丝惆怅。几欲想对莲香说出埋藏在心里的想法,此刻,却无法再说出口了,刘大叔在忧愁中端起酒杯。

三杯下肚,借着酒兴,他看着莲香说道:“莲香,大叔前段时间有个自私的想法,现在……唉,我也不好意说了。”

“什么想法?您尽管说,哪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我,怎么说呢,我当时想……这次你如果生的还是一个女孩,就把这个孩子留给我。如今你生了一个男孩子……你的家人一定会高兴坏了。你的男人知道后,一定会亲自把你们接回去……大叔羡慕啊!”刘大叔语无伦次地说完,强笑着垂下眼帘,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莲香缄默无语,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这孩子无论是男孩、女孩都不可能带回家。一旦被人知道,定会被吐沫星子淹死。大叔两口心地善良,膝下无子,这正是最好的人选啊!自己纵有千般不舍,也不得不狠心把这孩子送与他人。

莲香经过一阵痛苦的感情折磨后,含泪说道:“大叔,大婶,我知道孩子跟着你们会过得更好。把孩子交给你们,我放心。”

“你……你说什么?莲香,你不会也糊涂了吧?这可是一个男孩子啊!也是你与家人和好的唯一筹码。你怎么……”

莲香的决定让大叔老两口百思不解,惊诧万分。

“大叔,我们这几个月来蒙受您的恩德,这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吧!您和孩子有缘。大叔,您什么也不要问了……我们出来很久了,现在也该回去了。”

大叔扑通跪在莲香的面前,老泪纵横,哽咽地说:“莲香,你是我们的恩人呐!大叔谢谢你。虽然我们不富裕,但有足够的粮食吃,不会让孩子受半点委屈,你放心。”

大婶在一边擦拭着幸福的眼泪,无声地点着头。

刘大叔把所有的储蓄都翻出来也就是百十块钱,他觉得仍无法弥补莲香的恩义。于是他又向队长借了一点,凝重地塞到莲香手里说:“孩子,大叔没有再多了,这点钱你拿着,回去给两个女儿买点好吃的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永远不忘。你将来如果想这个孩子,就过来看看。”

嗷嗷婴儿啼,淫淫苦母泪,有娘不能依,另寻亲情偎。

莲香留下这个无处安置的孩子,挥泪而别。她揣着用自己的骨肉换来少许的钱,悲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从身上卸下一个让自己羞于见人的包袱,却在灵魂深处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与愧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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