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湘宜年纪大了之后就不喜欢回忆往昔了,她索性关闭了回忆的大门,平静淡漠地过着眼前的日子。
直到那天她接到了家煊的电话。回忆的触角开始慢慢苏醒,伸向那个她不愿意接近,却又无法不接近的角落。
电话里,家煊说他要做一个心脏的手术,不知道最后能不能下得了手术台?他想跟湘宜说几句话。湘宜长久地沉默着,没有说话。许久,她才听见家煊的一声叹息和电话的忙音。
湘宜回忆起,家煊年轻时就喜欢这样叹气,长长的,带着一个较重的尾音,像京剧里的唱腔。但他年轻时很少叹气,每天总是微笑着,意气风发地跑来跑去。
湘宜的父亲和家煊的父亲是至交好友,家煊的父亲在县里任职,湘宜的父亲是中学校长。都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文化人,自然就有一种得遇知音的亲厚感情。
湘宜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家煊时的情景:那时她十来岁,家煊年长她两岁,被他父亲带着来拜访。他个子不高,但很健壮结实,开心地跑过来端详了湘宜一番,然后问他父亲说:“这就是于伯家的那个妹妹么?”
其实湘宜家姐妹四个,但只有湘宜跟他年纪相仿,也常被他父亲挂在嘴边夸奖。或许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名的原因,家煊第一次见到湘宜就没有认错。
后来家煊每年都跑来几次,他要倒几趟车,还要走上好长一段路,每次来都是兴高采烈地,给湘宜带些好吃的还有城里的新鲜玩意儿。
家煊读高中时,湘宜读初中。家煊想像父亲那样从政,湘宜数学极好,梦想做一个研究原子弹的科学家。两个年轻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憧憬不完的未来。
及至快毕业时,双方的父亲才把他们叫到一起,告诉他们,其实小时候给他们订过“娃娃亲”,但是没有公开。想着如今是新社会了,两人长大了要是合不来也没什么影响,要是合得来再公开,岂不是一桩美事?
湘宜和家煊听到之后互相看了看对方,都红了脸低下了头。他们的姻缘就这样结定,本是媒妁之言,未料想却成就了一对青梅竹马!
暴风雨来临之前,除了物质的贫乏之外,日子还算宁静。
家煊放假来找湘宜时,会拉着她去小河边坐上一个下午。湘宜吹口琴,他朗诵诗歌。家煊会随身带着《泰戈尔诗集》,他朗诵那句“离你越近的地方路程越远,最简单的曲调需要最复杂的练习”时,声音尤其动听。湘宜沉醉于他磁性的声音和他真诚的热情。家煊则致力于逗笑温和沉默的她。
这是他们一生之中少有的和美时光,多年以后,当他们在白首时回望青春,记忆会在这里长久地流连。
家煊高中毕业之后,接了父亲的班进了ZF任职。接着又被派到基层锻炼。当他再次兴高采烈地出现在湘宜面前时,已经是她们村的干部了!
二
湘宜还没等到高中开学,“文#革”的风暴已经席卷而来。父亲便被划为“右#派”、“反#革#命”、“黑#五#类”,被判刑入狱,她的书是读不成了!家煊的父亲也或多或少受到牵连,已经“靠边站”,随时都可能被打倒。
当真正的黑暗来临,无人能幸免于难!
村#委#会已经被占领,现在是革#委#会说了算,家煊只能服从他们的命令。湘宜的命运更加堪忧,她们一家是主要批#斗对象,随时待命被揪#斗。两个哥哥已经被打得起不来床,妹妹还小,下一次必然就是她了!
最让家煊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革#委#会的头目吕三一直暗恋湘宜,如今掌#权的他终于有机会把暗恋演变成了报复,趁着批#斗的机会对湘宜拳打脚踢,他还威胁家煊必须来参加批#斗大会。
那是村里的一个戏台。湘宜站在台上,一如既往地安静。家煊站在台下望着她,觉得浑身的血液凝固,腿不听使唤。他不知道是该冲上去保护她?还是该站在那里?他脑子里有好多个念头在交战:台上站着受辱的是他的爱人,是他珍视的湘宜。他应该保护她不受伤害!他几乎都要迈步上去了!
可是!他最怕“可是”!但念头止不住,他想起了自己现在是下基层的干部,现在村里虽然归革委会管理了,他位置尴尬,但也是村干部。他代表着ZF,他不能跟ZF对抗。他想到了父亲,现在前途晦暗不明,而母亲和弟弟妹妹能依靠的就只有他了!
眼前都是家人的脸,他不敢正视他们期盼的目光。他更不敢看向台上的湘宜。不过不看他也知道:她正在被吕三殴打,这个流氓还趁机揩油!她衣衫褴褛地站在那里,身上有村民扔的臭鸡蛋和烂菜叶,脸上血泪模糊,头发被汗水和鲜血粘在头皮上。
这些念头在一瞬间向他袭来!突然,他觉得脑袋轰然作响,周遭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他只看见那条鞭子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湘宜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承受着加在她身上的所有酷刑!
许久,应该是谁碰了他,他身体摇动了一下,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回归,皮鞭声、谩骂声、叫好声、哭声、笑声,所有的声音又都一股脑地钻回来。他感觉一阵眩晕。
那个碰他的人,他好半天才看清面目。一个村民,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那个黑五类不是你对象么?你怎么不去管管!”这声音像惊天的炸雷轰顶,震得他耳鸣阵阵,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一个为了“前程”可以出卖一切的衣冠禽兽。
他与湘宜,三步之远,如隔沧海。
他忽然想起了泰戈尔的那句诗:离你越近的地方,路程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结束了!家煊颓然地瘫倒在地,泪流满面。
三
就在那天晚上,湘宜决定逃离家乡,母亲给她简单收拾了一个小包。她知道,如果再不走,要么委身嫁给吕三,要么被打死,只有这两个结局。
可是茫茫天地间,她又能去哪里呢?所有的亲戚都不能投奔,会连累他们。她又没有什么朋友。后来母亲想起,湘宜父亲有一位挚友住在外省的一个乡村,可以去他那里躲躲。
午夜的钟声敲响时,湘宜悄悄地离开了故乡,这一走,就是二十年!
家煊知道湘宜离开的消息之后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另一方面他又无比地忧虑湘宜的安全,想知道她去了哪里?
后来他去过湘宜家无数次,她的亲人都三缄其口,始终没有告诉他湘宜的落脚地址。
风暴结束已经是十年之后了,湘宜在他乡结婚生子。家煊仕途顺利,身居高位!他们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向前走,再无交集。
家煊给湘宜写信,可是又不知道寄往何方?那些信就放在他的书房里,已经装满两个纸箱。
湘宜离开家乡二十年之后,有一件事情让她不得不重返故土。她的父亲,被判刑七年,坐监第二年便死在了监狱里,如今终于要平反昭雪了!所有的子女都必须在场。
湘宜的父亲在当地是很有声望的人,本是在城里任中学校长,为了赡养父母将妻小留在乡下。学识和孝道都有口皆碑。所以开庭那天来了好多人,都来见证这个拨开乌云见晴天的日子。
湘宜不知道的是,在这隆重的场面背后,负责她父亲冤#案平反的主要领#导,就是家煊。当时家煊拿到她父亲的卷宗,在四下无人的办公室里掩面痛哭,哭到嚎啕。湘宜也不知道,这些年,家煊总是默默地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帮助她的家人。
然而,湘宜和家煊分别二十年后,却没有重逢!他们都不知道该以何面目再见对方,都害怕重逢。可是这一次,他们失去的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湘宜接到家煊爱人的电话时,是七月的一个傍晚,她正在院子里乘凉。家煊的爱人说家煊没能撑过来,在做手术之前他说他这一生亏欠了很多人,亏欠湘宜的最多,只能来生再还。
撂下电话,湘宜走进院子里,抬头看见繁星点点,她似乎看见了家煊那明亮的眼睛和热情的脸庞。她也常常设想她与家煊重逢时的情景,家煊一定会说:你就是于伯家的那个妹妹么?你老了!
湘宜擦擦脸上的潮湿,对着繁星说:“你也老了!江叔家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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