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自:喜马拉雅fm,江逐浪老师的专题——《用艺术学的眼光看名著》
38·真实却不可信的,与不真实却可信的
嗨,大家好。三十多天了吧!我一直在说的是文学,说的是戏剧。我忽然想起来,两三年前,我教学生的时候出现的一件事。
当时我的一个学生,给我交上来的作业,写了这么一个小故事:女主角跟她的好朋友,在一个咖啡厅里,遇上了一个英俊的男孩,然后她看到那个男孩子,脸红心跳、心跳加速,总之她觉得自己砰砰砰地爱上了这个男孩。而事实上,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那杯咖啡。是咖啡让她的心跳加快、体温升高,出了一点点小汗,所以她误以为自己爱上了这个男孩。
当时我看到她这个小小的故事主题,我说,这也太扯了吧,一杯咖啡至于吗?因为我作为一个长期喝咖啡的人,我从来不觉得一杯咖啡,能够让我感觉到,我自己的心跳加快。没错,咖啡可能会让我心跳加快。比如说吧,我日常的心跳可能是60左右,但是,它如果不跳到8、90甚至100,我可能感觉不到我心跳已经在加快。比如说,现在正在听我们录音的各位,你能够知道你听我说这番话的同时,你的心跳是比一开始快,还是比一开始慢呢?其实我们是感觉不到的。
所以我一直觉得她的故事有点太鬼扯了。当时我在整个班上的现场我就说了,我说:你这有点太夸张了。我相信咖啡会有这个功能让人兴奋、让人心跳加快,但是我不相信它能够让女主角感知到这地步,还甚至于因为这个心跳加快,她误以为自己喜欢上这个男生。当时写这个故事的学生告诉我说,这是一个真实的事情,因为这是她从一个心理学家的案例中看到的。我当时说去心理学家那里大多数是有点心理障碍的人,她冷冷地告诉我说,那是她在耶鲁公开课中的心理学的课程中看到的。似乎想说,耶鲁大学的那一定是非常非常权威的。
当时在课堂上,我也不适宜就这个问题纠葛下去。我说:好吧,我们先放着,这个事情说明它是个案。可是我们做故事、做剧本的人,我们要的不是个案,我们要的是概率。有些事情在现实生活中的确可能会出现,但它是小概率事件,而我们写故事,可能我们要的是大概率事件。为什么呢?其实当时也是因为在上课当中比较匆忙,我没有把这个道理说清楚,其实今天我忽然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很想说一说这个道理——为什么我们写故事的人,要的是大概率而不是小概率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名著《诗学》当中,其实就已经为我们解释过。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中说了这么一句话:“不可能发生但却可信的事,比可能发生但却不可信的事,更可取。”也就是说,文学的标准和历史学的标准不一样,文学的标准要的是可信,而不是真实。如果我是一个历史的记录者,我一定会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不管这个事情看上去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可能我们都会把记录下来。
比如说,我们今年春节开车就有人被老虎咬死,这个事情在我看来有点不可思议的,但它是生活中确确实实发生的。但是我们回头想想,如果我们写了这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出现在电视剧里,一个男人为了逃票,于是翻阅了动物园的围墙,然后被老虎咬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一定所有的观众都在说:嘿,这编剧怎么编的,哪有人会为了逃票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们不相信。
仅仅因为它是条新闻,我们不得不信,可是有些故事出现在新闻中,我们会觉得匪夷所思。比如说前段时间还有一个小伙子,为了博直播的收视率,他居然去捅蚂蜂窝,差点被马蜂差点蛰死。这些事情在我们看来简直就是太可信了,但是它是生活的,也正是因为这些不可信而真实的事情,它构成了新闻。但是我们去看看我们的影视剧,或者我们的文学作品,其实我们要的不是这样的故事。因为这样的虚构故事,它没有一个强大的真实做背书,我们经常会觉得这样的故事不可信。因为我们不相信一个人,他的行为、他的心理会做出那么背离公众的common sence的东西,所以我们会觉得这样的故事是不可信的,一个不可信的故事不能够博得大家的共鸣。
这也是文学创作的一个禁忌。我知道很多喜欢文学创作的人,他们经常会去关注一下心理学的东西,甚至于去关注一下像《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这样子带有点病态心理学的东西。因为他们可能会觉得这是真实的。真实的东西,它可以变成新闻,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些真实的案例,直接复制成我们的小说,或者我们的戏剧的时候,其实你往往会发现他们并不适合讨巧,其实道理就在这。
我们中国的文化很奇特,在西方的文史传统当中,它经常会出现文史不分家的,正因如此,他们就会出现一种我们中国几乎欠缺的文学样式,叫做史诗。什么是史诗?我特别想重复《指环王》里的第一句话,就是“历史成为了传说,传说成为了神话"。
比如说《荷马史诗》,据考证,《荷马史诗》里的特洛伊战争,大概发生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那个时代,古希腊还没有什么文字,或者说文字还是非常非常古老的雏形,不足以记录那么复杂的战争。但是这些战争的亲历者们,或者是当时的一些人,他们就把那些英雄事迹、那些战争的场面口耳相传。我们会发现,在口耳相传当中,韵文,就是押韵的东西是最容易传播的。不相信你试试,如果你去背一些东西会发现,散文比韵文难背的多。韵文,尤其是你把变成快板书、大鼓词之类的,它经常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很容易就背下来。
比如说吧,小时候我背诗的时候,我觉得《长恨歌》特别好背,因为《长恨歌》它有故事啊!《长恨歌》最好背的就是它的前两段。相反,等到背唐明皇怎么去思念杨贵妃的时候,我倒觉得不是很好背了。什么“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之类的,因为我觉得没有故事情节了。但是它一头一尾,杨玉环如何受宠、如何死,以及她变成太真仙子之后,如何去应对先生,这个特别好背,还有故事情节。因此可以发现韵文是非常好背的。正因如此,当时的很多人在文字没有的时代,就把曾经发生过的真实事件口耳相传,以韵文的形式。时间长了,这种文学体例就成了史诗。
世界各国都会有他们的史诗,比如说古希腊的《荷马史诗》,比如说苏美尔人的史诗,比如说印度人的史诗,都很有名。但是,我们会发现,古老的民族当中,中国是没有史诗的。就连比我们晚出的欧洲,都有他们自己的史诗,可是中国人没有。经常想一想,为什么?
中国大概稍微承担了一点点史诗功能的作品,就是我们《诗经》当中的《公刘》了。但是《公刘》跟那些史诗相比,比如说跟《格萨尔王传》相比,那是太短太短了,它的叙事也非常没有小说的情节性。为什么我们中国没有史诗呢?我个人理解是因为我们的史传传统,太悠久了。
我们会发现中国人的历史著作,那是非常非常发达的。同为历史文明古国,印度几乎是没有历史,印度的历史是瞎来的,现在印度人要考察他们的古代史,他们经常倒回头来找中国,去看中国玄奘写的《大唐西域记》。当然,其实是玄奘口述,然后由辩机来整理的,这里的那个辩机,在我们的电视剧里是非常有名的,跟公主谈恋爱的一位和尚。当然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不好意思,我经常会在任性环节随口就扯远了,大家见谅啊!
那么我们再说了,印度人为什么他们的历史要找到唐朝人写的书呢?是因为在此之前,他自己没有历史传统。当然我们会说那是因为印度没有发明纸张,他们的文字是写在树叶上——贝叶经,树叶也很容易就腐烂掉。那中国,反过头来说,我们正是因为想保留我们的史书,所以我们努力地发明造纸呢?或者说,在纸张没有之前就去考虑,如何用竹片等等,想尽各种办法来保留文字,最起码也说明,我们对保留的文字传统,保留历史传统,我们这个需求似乎比印度人更迫切。
那么再回过头来看古希腊。古希腊历史也很悠久,可是古希腊一说历史书,就那么几部《西罗多德》、《修昔底德》,包括《凯撒》,好像就是这些,什么《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高卢战记》,好像也就是这些了非常少,跟我们中国的25史是没法比的。是不是这样?
我们把它放在文明当中的横向比较,的确是很鲜明的,中国人的史传传统非常的悠久。我们别说《史记》了,就说之前一部一部的春秋啊,等等的,我们特别愿意把史书记录下来。而我们会发现,记录一段非常复杂的社会史诗,也是需要很多的技巧,不信你试试把你的大学写一部史,你会发现这个问题开始存在了:各种纷乱的头绪,如何去进行整个?正因如此,司马迁列了史记的五大体例,而这五大体例当中的《本纪》和《列传》,基本上就已经很接近小说了。
也正因如此,我们会发现中国的很多小说,它会有假托史传之名。比如说吧,我们的《三国演义》,我们的《西游记》,包括《水浒传》,多多少少都有点失传的影子。我们的四大名著当中,只有《红楼梦》是彻彻底底的一个虚构作品,可即使如此,还有很多人愿意说,其实《红楼梦》是营写了一段历史。甚至于很多人都会认为,如果《红楼梦》没有营写了一段历史,它就不够伟大。
我们为什么会有这种观念?这个观念的背后,就是漫长的是史传传统。包括我们中国的很多的虚构作品,比如说《聊斋志异》。《聊斋志异》其实是一个仿《史记》而写的,比如它说完一个故事之后,他经常会有一个“异史氏曰”,这就有点像“太史公书”的意思,我来给你作些评点。包括我们的《唐传奇》,《唐传奇》的名字你去听听,《莺莺传》、《任氏传》、《步非烟传》、《霍小玉传》、《李娃传》、《柳毅传》......是不是都有点像史记?而且很多这样的作品,它开宗明义,先会告诉你:某某人是哪里的,哪一年生,甚至于到最后还要告诉你,这个故事是谁告诉我的,而告诉我的人如何跟剧中人相识,由此证明我这个故事系出名门,不是我编的。似乎像新闻记录一样,我认识了某一个剧中人,然后我跟他聊天,他把这个故事告诉我,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告诉大家,这是不是有点,把自己当成历史的记录者。
所以正是因为中国有强大的史传传统,我们也就没有了史诗。但是也正是因为有了强大的史传传统,我们对于文学作品而言,太注重它的真实。真实和可信,有的时候并不完全统一,而这一点也往往是被我们忽视掉的。当然到了现在,我们的很多虚构作品已经不再需要依赖真实,或者说史传这么一个拐杖了。但是我们在创作的时候,还是要注意,可信性这个东西真的跟真实不一样:生活中那些真实发生的东西,如果没有一个适当的铺垫,没有适当的叙事技巧,你把它写出来,也许很多人会说“这是假的”;而你编的那些假的东西,只要它合情合理,只要它可信,人会说“它真的好真实”,这正是艺术吊诡的地方,也是我喜欢艺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