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史上四大名著的地位无可取代,但对于这些巨著的研究却鲜有突破性成果,基本上依然停留在批注派、索隐派的水平上。近年来,央视百家讲坛推出一批名家,解读四大名著,但也差强人意而已。
就拿刘心武来说吧,号称研究红楼20余年,不但创立了“秦(可卿)学”,而且花费了7年时间,续写了《红楼梦》后四十回。他把秦可卿的出身安排到了皇宫,挑选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考据证明自己的观点,实在没办法自圆其说就生拉硬扯,例如他提出秦可卿和贾蓉是假夫妻,理由是全书没有一个地方描写过他俩有亲密行为。诸种逻辑不通、强作解人之处还有很多。
与此相对照,美国汉学家浦安迪以西方学术界的知识储备和眼光来研究中国的文学遗产,尤其对明代四大奇书和《红楼梦》进行全新的叙事学解读,为我们理解四大名著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野。
早在九十年代,他曾被邀请到北大演讲,随后整理出版了《中国叙事学》一书,这本只有220页的小书对中文读者来说,真可以用“醍醐灌顶”来形容。他不但一举推翻了西方学界普遍认为的中国古典小说属于“缀段”结构的论断,而且还推翻了五四以降来中国学界普遍接受的四大名著起源于民间通俗文学的观点。浦安迪认为,中国四大名著和《金瓶梅》都有着一致的精妙结构,都是文人的创作,而非民间白话文运动的产物。
继《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之后,今年《浦安迪自选集》又出版了,尽管作者曾谦逊地说“对中国文化的基本知识恐仍有颇多步入初学小儿之初”,而实际上大家都明白,举凡中文叙事学研究专著中,再没有比这些书更富有洞见的了。
浦安迪比较了中西方文学的发展历史后发现,中国和西方所说的“小说”根本不是同一样东西。西方的小说(Novel),来源于史诗,中国的小说是“史余”,来源于史书这一传统,到明代以文人小说的出现为一个高峰,一直延续到清代《红楼梦》和《儒林外史》的诞生。
基于这种发现,浦安迪否定了五四以来胡适、鲁迅、郑振铎等人提出的四大名著是民间俗文学的集大成者这样的看法。浦安迪认为,从这些小说的语言、结构和思想境界来看,绝非是民间通俗文学可以相比的。尽管四大名著里常常出现“列位看官”“且听下回分解”这样的说书人的口气,但这也仅仅是文人可以模仿的一种叙事口气而已,并不能证明它跟民间说书有任何关系。我认为浦安迪的这个论断,解决了五四以来,人为挖开的文言文传统与白话文之间的鸿沟问题,使得我们能够用全新的视角去看待汉语文学语言继承性。原来我们被胡、鲁、郑糊弄了这么多年!
浦安迪继而发现了隐藏在包括《金瓶梅》在内的五大名著“百回定型”规律。中国古典小说的定型长度是100回,每10回为一个单元。这一特征在《金瓶梅》和《水浒传》中最为明显,所谓“武(松)十回”“林(冲)十回”“宋(江)十回”,在其他名著中略有变化。在古典小说的第50回左右,必有一大的转折,形成小说的中点。《三国演义》第50回是赤壁大战,《红楼梦》第50回是大观园盛极一时制灯谜。与西方小说追求直线性结构不同,中国古典小说追求的是更替与循环。浦安迪总结说:“中国最伟大的叙事文作者并不曾企图以整体的架构来创造统一连贯性,它们是以反复玄幻的模子来表现人间经验的细致关系的。”
浦安迪的中国叙事学和对明清奇书规律的总结,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镜鉴,也可以为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起的文学模仿西方之风,划上一个句号。原来,神不在异国,从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也可以找到那些失落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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