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太监颜色极好
宫道上堆了虚厚的雪,寺人步子迈得小心而稳当,生怕惊扰到轿中人。
小轿的帘门厚实,几乎密不透风。姜澜支起手阖目养神,薄软指腹捻磨着佛珠。
心里将将静下来,便隐隐听见外面声响,听着是男声,似乎是起了争执。
她静默片刻眉尖轻蹙,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凉玉,怎么了?”
一个身着素色棉袍的年轻女子很快轻声答道:“回殿下,是个没长眼的奴才,奴婢这就把他撵走。”
“奴才该死,冲撞了殿下晏驾,还望殿下责罚…”
求饶声低低响起,男声低沉,虽在低位却有些不卑不亢的味道在其中,倒有些许刚折。
绛色的挡帘卷边底下探出一只白皙泛红的指骨,按耐不住地往上攀爬。
她微顿,随即倾身拨开一点,便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唇红齿白,是粗布麻衣遮不住的好颜色。
见她看来,他怯怯抬起眼,一双招子明亮潋滟,透着几分清隽,更多的是对权势的渴求。
真勾人呐。
姜澜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檀园庭后养的那一方绿竹,笔直修长,不折风雪。
皮囊虽好,可她也不是色中饿鬼。
凉玉冷冷斥责:“混账东西,殿下天颜也是你能直视的?尚礼司的教导都忘到哪里去了!”
小太监被吓得忙磕头认罪。
唇角勾起一个浅薄的弧度,她慢慢开口:“你是哪个宫的人?”
寺人连忙抬起眼,顺从地答道:“回殿下的话,奴才是尚食局的。”
“尚食局…本宫记得尚食局的奴才似乎不走这条路。”
那人面色瞬变,忙磕头求饶:“殿下恕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姜澜放下了帘子没再看他,只淡淡吩咐道:“行了,走吧。”
时辰不早了,府邸离这儿还有些距离;又是雪天,可不得抓紧点。
凉玉这才止住呵斥,冷冷瞪了那人一眼便忙应声:“是。”
一行人抬着暖轿渐渐远去了,踩出的脚印很快被鹅毛大雪轻轻盖住,看不见踪迹。
*
姜澜回府时天色已晚,她穿过长廊进入大厅,接过侍女递上的热茶问:“先生已经歇下了么?”
她顺着檀园的方向看去。
那里笼在夜色中,一片黑寂,什么也看不见。
他素来不爱掌灯,连屋里也是。
侍女答道:“将将睡下。殿下要过去瞧瞧吗?”
姜澜若有所思,“先生喝过药了没有?”
侍女答喝过了。
她凝神细思片刻,还是抬脚往檀园走去。
他素来身子不是很好,也不知这药到底有没有效果,是不是还会咳嗽得厉害。
夜深雪重,知他不喜喧哗她屏退众人,独自点了小灯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到了门口,姜澜默默站了一会儿,果然听见那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她直接推门而入,里头的人微怔,“殿下…”
“张嘴。”
女子淡漠的声音响起,他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还在丝丝地冒着热气。
他没说话,顿了顿沉默地去喝药。
姜澜想起那郎中不着调的样子还有些生气,“明日我便遣了他,为你另寻个郎中。”
谢从幽依然垂眼,语气里都是一个臣子的本分,“与蔡郎中无关,殿下若因臣而怪罪于人,倒是臣的罪过了。”
她张了张嘴,有些妥协的意味:“我只是希望你能快快好起来。”
温宁殿下平日里在外端的是一派疏离清冷的模样,何曾对人这样放低姿态。
空气静默良久。
话在喉间翻涌几遍,最终还是咽了下去,他的话颇带疏离感:
“殿下厚爱,臣不敢逾矩。”
“……”
姜澜吹药的动作顿住了。
不敢逾矩。这两年这四个字她听了无数遍。
倦了。
她闭了闭眼。
把碗随意扔在几案,眉眼倦怠,“不敢逾矩也逾矩多回了,哪里还差这一次。”
谢从幽点漆般的凤眸没有一丝涟漪,垂手不语。
半晌。
“如今皇储未立,朝廷局势晦暗难明,殿下行事需多加注意。”
说到正事,姜澜表露了心底的不安:“眼下朝廷大半官员被陛下停官待政,我盛京台的人也被关押…”她有些泄气,“陛下此举莫不真是要选十一弟作储君。”
谢从幽闻言却缓缓笑了,他起身点燃了烛台,屋里映出他高大修长的影子。
他端起烛台回到榻边坐下,烛火通明照明他平和的脸色,教人慢慢安心些。
谢从幽慢慢拨动烛芯,眉眼间尽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气定神闲,“皇十一子虽素有‘贤王’之名,实则也不过是以假宽仁收买人心。”
姜澜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没有斥责的意思。
谢从幽看她,“唯有殿下是真正为陛下分忧、为朝廷办事的人。”
“陛下虽然春秋高,却也不至于昏聩到不识圣贤的地步。依臣之见,殿下眼下只管做好分内之事,陛下她老人家会明白的。”
他语气忽转,“就算陛下不传位于您,盛京台的兵权握在手上,也有八分胜算。”
烛火猛地跳动一下,隐匿了谢从幽冰冷的眼神。
乱麻一样的心慢慢解开了,姜澜展眉拱手诚心道谢:“多谢先生指点。”
她没有看错,谢从幽是颗不幸沦落到泥潭里的宝珠,恰好在两年前被她发现启用。
那时他虽一身粗布麻衣,却仍然不掩竹兰之姿,清隽的眉眼间毫无半分对权贵的谄媚,漫不经心地推脱:
“在下是罪臣之后,恐怕辜负殿下厚爱。”姜澜看得出他的勃勃野心,渴望权势却又不随意趋附。
姜澜觉着有趣。
世间人,要么是清,要么是浊。像他这般清浊同流却又渭泾分明的倒是少数。
谢家从前何等风光,却是为着天子的颜面做了政治的牺牲品。
他大抵也有些恨她。
三番五次的拜访,也面不改色地冷冷推辞了,若非他的母亲病重,他也断然不会答应。
她还记得谢从幽那日找到她府邸门前,态度没见多热忱,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望向她:
“宝马香车、千金百使,再加为谢家翻案,谢某可为殿下达成所愿。”
他知道她要什么。
隆冬的朔风吹起纷纷扬扬的雪粒,姜澜在那里饶有兴趣地看了他半晌才温声道:
“成交。”
*
凉玉在外面约摸等了一刻钟的功夫,便见姜澜走了出来,素白的面上没什么情绪。
她解下狐毛大氅递到下人手中,头也不回地往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凉玉,为我掌灯。”
今日要处理的折子稍多,也不知道要熬到几时,她身子有疾,奈何关键时刻不能松懈。
凉玉低低叹一口气,见她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第2章 翻案?打脸了
凉玉不知主子看了多久的折子,脑袋一点一点打瞌睡间听见姜澜问:“什么时辰了?”
她连忙揉揉眼睛,看了一眼雕花木架子上的摆钟,答道:“丑时了。”
事先准备好的热水用木盆端了进来,凉玉蹲下身替她褪去鞋袜,用热水濯洗。女子小巧的玉足触手冰凉,凉玉知道是为什么,却也还是忍不住鼻腔泛酸。
当年…
若不是因为檀园那位,殿下也不会落下这身磨人的病,一到了雨雪天腿脚就变冷发疼。
“凉玉?”
小姑娘抬起头看她,眼泪汪汪的,她心底也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每到这个时候,凉玉总是心疼她。
姜澜抬手揉揉小姑娘毛绒绒的发顶,温声哄道:“好凉玉莫哭,我看了也会心疼的。”
这样好的凉玉,这样总是心疼她的凉玉,对她来说不仅仅只是一个伺候起居的丫鬟。
小姑娘渐渐止住啜泣声,沉默着没有说话。屋子里静得过分,姜澜的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腿疼的老毛病,是在一年前落下的。
当时她为了给谢家翻案,马不停蹄地往江南跑了一趟又一趟,秋老虎威力不减,马热得口吐白沫。
盐州新上任的提督尹新海是十一弟的人,提前得了旨意借此机会对她百般阻拦。
一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就是变着法儿的不让她翻案,周旋许久也不松动多少。
姜澜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和颜悦色地派提督去异地处理新案。
随即不慌不忙地进入大牢里找到事先调查好的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你可有冤情?”
硕大的黑老鼠从脚边蹿过,女人懒动,“有冤又怎样?你们都是一路货色,还在我跟前装什么好人!”
姜澜也不恼,俯身靠近那女人道:“本宫也不与你打哑迷,这样说吧。我与那提督老贼有仇,要借你报复他。你若答应,我便替你肃清冤情。如何?”
女人闻言有些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睛半信半疑问:“你…真的会帮我?”不待姜澜回答,她又摇摇头否定:“…尹新海那淫贼在整个盐州只手遮天,斗不过的…”
姜澜嗤笑一声坐回太师椅,漫不经心道:“你大可把心放肚子里去,我是陛下亲自指派的有司,区区一个尹新海,倒还真算不了什么。”
她说:“如今只不过需走一回程序。你若还想翻案,便将案情如实报来,我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妇人思虑一番把心一横,咬咬牙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赌一回。”
她从脏兮兮的地上爬起来,已然泪流满面:“民妇陈于氏,今年东家涨了租,我公爹去地主张老爷那儿求情却被一通乱棍撵了出来,在床上躺了没两天就去了;我和我男人去讨公道,那张如宝个淫贼非但不认账还奸污了我…我男人阻止却被他家打手当场打死…”
女人说到这里泣不成声,“他…他竟然夜里遣人一把火烧了我家,反诬告是我杀了我男人…大人,求求您为民妇做主啊!”
姜澜微微眯了眯眼,问:“慢着,你方才说尹新海是淫贼,他做了何事?”
妇人揩去泪水,哽咽着说:“他收了张如宝的银子,公堂上替他说话;下了堂却又跑到牢房来说……”
“他说什么?”
“他说、说我长得可人意儿,要是、要是陪他睡一觉就替我申冤…”
女人呜呜哭了起来,竟然拼命捶打起自己,“我不是人,我、我对不起我死去的公公和男人啊…”
姜澜眼神示意,下人上前一步制止了女人的行为。
她凝神思索片刻,肃声问道:“你所言句句属实吗?”
“若有半句假话,民女天打五雷轰!”
姜澜点点头,站起身说:“好。明日待那老贼回来,你便上堂作证,本宫定会还你清白。”
这一个案子足以让尹新海掉马,到时候翻案也准会方便许多。
她抬手拂去衣袍上的灰尘,转身便离开牢房。
身后的女人千恩万谢,她微不可察地低叹一声,没有回头。
第二日在公堂里,尹新海那老贼果然咬死不认,吵着闹着要见皇上,讽刺姜澜滥用职权,昏聩无能,竟然相信一个无知妇人。
一副狗急跳墙的模样,着实可笑。
姜澜见他死不悔改,冷笑一声,当即命人上前将其手脚缚住,押到偏堂扒下亵裤查验,果然与陈于氏描述得相吻合。
惊堂木被她重重拍下,她厉声冷斥:“尹新海,事到如今水落石出,你还有什么可狡辩!还不从实招来!”
那人面如土色,虚汗直冒,也老实了,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清楚。
尹新海一除,无异于树了个以警示猶的牌子,余下官员皆兢兢战战,不敢再加阻拦。
有道是“灯下黑”,盐州就在盛京眼皮子底下,却发生这样多不讲公义的事情。
姜国这么大,官员这么多,像这样的案子到底还有多少?姜澜不敢细想。
拿到证据的第一时间她就赶回了盛京,陛下看了看上上去的折子也没多说什么,只道她做得不错。
“追缴国库欠款本是个苦差事,你做得不错。”
姜澜应付了两句,抬眼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方才说:“儿臣此去,还发现了一桩冤案。”
榻上的帝王眼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问道:“哦?竟有这事?”
“前些年的江南制造司总督拖欠国库欠款不还被抄家一事或许另有隐情。”
皇帝闻言缓缓抬眼看她,声音没有什么温度,辨不清喜怒:“如何?”
姜澜觉着那眼神有如千钧重负,压得她有些窒息,但她不得不说。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陛下曾三下江南,谢家为迎接陛下圣驾,掏空了银子。无奈只得向国库借银子,这么一日一日下来,反倒负债累累,无力偿还…”
榻上的帝王没有说话,姜澜额角却很快生出细汗,她咬咬牙继续说:“要真说起来,谢总督并不欠国库银子。”
半晌,帝王凉薄的声音慢慢响起:“你是在怪朕冤枉了谢家?”
姜澜连忙跪伏在地,沉声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求陛下能还谢家一个清白。”
皇帝依然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幽幽道:“这骂名总是要有人来背的。”
“姜澜,帝王是不可能犯错的。”
她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从那日起,姜澜在勤政殿外面连跪了三天三夜,大雪也下了三天三夜。
但没有结果,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什么搜没发生过一样。
雪过无痕。
第四天清晨,姜澜病倒的消息就传进了宫。
帝王坐在勤政殿的龙椅上,批着奏折,神情淡漠,眼神未变一下,只道:“传御医去瞧瞧。”
说罢,扔了朱笔,起身离开。
殿外又开始下雪了,帝王负手立在殿前的白玉阶上,神色不明。
第3章 菀菀类卿罢了
姜澜跪了多久,谢从幽就盼了多久。
那日她从榻上醒来,见他正候在身旁悉心服侍,免不了有些愧疚,怔怔道:
“先生…是栀年食言了。”
说好替谢家翻案,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她觉得有些挂不住脸,更对不起他。
“殿下此言差矣。”
谢从幽吹了吹滚烫的药汤方才服侍人喝下,“翻案对殿下来说不过是早晚的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姜澜微怔。
“先生…”
男人从容不迫地笑了笑,“如今皇太子被废,皇八子憨傻,皇十一子阴险狡诈;皇八子结党营私;殿下既有治国之心,也有治国之材,唯欠东风。”
这是叫她等待时机。
底下贪贿成风,为了盛世的漂亮空壳子,皇帝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他圣明的名声,也可以对无辜近臣的死置若罔闻。
这天下就像外表鲜艳美好的果子,内里却生满了蛆虫。
一剥开,就什么都露出来了。
……
水温了,飘远的思绪被她慢慢收回来。
擦干了脚,姜澜打了个哈欠,翻身上榻歇息。明天还有事情要办,现下还能歇几个时辰。
一夜无梦。
*
第二日晌午时刚刚歇下不久,通报丫鬟进来说檀园的先生有要事相秉。
姜澜还未完全醒,脑子有些懵。清梦被扰断,心底蓦地腾起些怒气,冷冷道:
“让他进来。”
起床气犯了。
谢从幽在殿外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得传唤后便起身穿过外殿,绕过重重山水屏风进到内殿,撩起珠帘,见她正睡眼朦胧地坐在床榻上看着他。
一双明眸还含着水汽。
他上前行礼,垂眼道:“问殿下安。”
姜澜看着他跪在面前离她有些距离,心底微微郁燥:“谢从幽,你过来。”
他抬眼看她,身子靠近些许。
她的发顶被烛光笼着,素白的帷幔透出隐约的人影,画似的。
“听说这几日西北告急,陛下有意从诸位皇子中选一位大将军王统领西北军务。”
他知道她今早一下朝便到院子里拉弓射箭,那箭歪歪扭扭。午膳也没用,想必是为这事儿心烦。
玉白的指尖探出,她慢慢挽起幔子:“先生消息倒是灵通。”
“依先生之见,本宫该如何应对?”
他沉声道:“此事殿下需力保皇十一子出任大将军王。”
姜澜垂眸不语,十一弟确是将帅之才,有那能力。要论武功骑射,她确实胜不过他。
谢从幽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解释道:“陛下想考察的怕并非谁有统帅之才。”
姜澜一言不发地看向他。
他继续说:“为君者,当有识人用人的能力和顾全大局的胸襟。而陛下要的,正是此物。”
皇帝年事已高,眼下身子虽还硬朗,但也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一次的选调,似乎也隐隐暗示着皇储的抉择。
这次西北的隆布咔叛乱规模较大,谁也不清楚要多久才能顺利平叛。
旁人只看见表面上的诱惑,看不见水底下的真相。
“…”
姜澜懒懒看他一眼,眉间郁燥悄然散去,“先生果然洞若观火。孟尝君有门客冯煊为其复凿三窟便高枕无忧;有先生相助,本宫可比孟尝君更荣幸。”
*
午时三刻。
这日姜澜刚刚从议事殿出来,便下起了蒙蒙细雨。
雪化了许多,断断续续淌了一地。
“姜澜。”
她回头看,是姜承煜。
“十一弟?”
男人一袭玄色的大氅,衬得身材修长高大,一双与她并不相似的丹凤眼,眼尾微抬,泄出几分睥睨的意味。
他身材高大,只几步便到了跟前。
“我是当真没有想到,你竟也会力保我出任大将军王。”
他与她本是竞争关系。
“原来如此,我当是为何事。”
她敛去笑意,拍了拍来人肩膀,语气诚挚:“十一弟或许是误会我了。莫说什么大将军王,我只关心朝廷能不能打胜仗。论带兵打仗,我远不及你。除了你,还有谁能胜任?”
姜承煜微怔,方才高高挂起的脸色缓和下来,还有些僵硬。
她说得没错。
不管是追缴国库欠款还是治理黄河水灾,姜澜始终都实实在在地为朝廷做事,为陛下分忧。
若真要说什么不好,大抵就是太认真动了他的根系,让人有些头疼。
姜澜停下看着他,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方才陛下已经应下了,你马上就要去西北带兵,此去必定万般艰辛险恶,一定要注意自个儿身子…”
她这话,颇有几分做姐姐的情分在。
高大的男人也情不自禁地垂眼,张了张嘴却发现喉间滞涩。
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姜澜抬手为他整理好散乱了的系带,说:“好了。下雨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女子一身火红的的衣衫慢慢远去,姜承煜还站在原地眸色晦暗不明。
……
姜澜经过承德门的时候,一阵很低的、压抑着的哭泣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一声声,好不可怜见。
她微微皱眉,循着声音的位置走了过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她转过拐角,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果然有一个小太监正顶着碗水在哭。
是他。
小太监显然也认出了她,哀求道:“殿下救救我!”
姜澜让他把碗放下,脸色也冷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小太监抹着眼泪,一五一十交代了个清楚:
原来,那日在宫道上因冲撞了她误了干活儿的时辰,主子没追究,有几个太监倒是揪着死活不放,硬是把他赶出来顶着碗水在雪地里罚站。
姜澜看了看那人起了冻疮的手,眼底渐渐漫上冷意。
“莫怕,你叫什么?”
小太监抬起白净的脸,一双眼怯怯的盯着她,有几分少见的羞怯:“奴才…贱名言奚。”
他的眼睛很清澈,像不知世事的天真孩童。就这般可怜巴巴的看着让人无端生出怜惜的心思来。
她看着他的脸,却想起一个故人。
姜澜知道为什么是他了。
这种手段她见多了,陛下后宫里的嘉妃、皇觉寺里的妙宁……皇帝找的一个比一个像先皇后。
菀菀类卿罢了。
第4章 两个傻蛋
“殿下?”
言奚不确定地轻唤。
姜澜收回视线,淡声道:“放心,若真是这样,本宫定会为你讨回公道。”此事说起来似乎也有她的缘由搅和在里头。
她使使眼色,旁边跟着伺候的太监便靠拢。
“好好查清楚,知道怎么处理吧?”
“奴才明白。”
“那便好,今日晚膳前来报。”
“是。”
…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姜澜回府的时间不免晚了些。府上将将上灯,下人恭敬道:“殿下回来了?”
她点点头,问:“先生在吗?”
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料下人答道:“谢先生刚刚出去。”
这么晚了,他出去做什么?
姜澜心底思量,面上不显,径直回了书房。
折子批得差不多了,她才从案上高高摞起来的小山一样的折子中抬起头,伸了伸懒腰。
半个时辰前寺人来报,言奚那事儿已经处理好了,一切属实。
一切属实。
什么样的戏最真?自然是一切属实的戏。
姜澜眼波微动,挥手屏退了那人。
外边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溶溶月色透过纱窗洒进屋里,她仰起头看见一轮圆圆的月亮高高悬挂在黑漆漆的天际。
这样美的月色,若是谢从幽在,定会很喜欢……
她惊觉时辰不早了,便唤人安排晚膳。一盅干笋焙鹌子、一笼金乳酥、一碟莲子羹,还有一点芙蓉糕。
“先生还没回来么?”
凉玉小心觑了眼她的神色,见没什么异常方低声道还没有。
姜澜没什么表情。
*
谢从幽安排好手头的人时已经很晚了,他一个人挑了小灯,经过堂园的时候往里面望了一眼:
那里黑黢黢的一片。
他收回目光。
到了檀园,穿过长廊,推开门,下一刻他却怔在原地:
借着朦胧的月色,他看见她正坐在太师椅上,神色不明。
谢从幽有些意外,几步上前:“殿下?”
她浅笑,从椅子上站起来:“先生倒叫本宫好等。”
他知道她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还是说了一句:“微臣知罪。”
姜澜好笑道:“先生怎么还当真了?栀年不过说的牢骚话。”
“殿下今日见过胤王了?”
姜澜点点头,有点顾虑,“他果然还是疑心,追问我为什么要在陛下面前保举他。”
“我便同他打了一手亲情牌,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谢从幽走到一旁挑燃烛芯,似乎并不在意,“他信不信不重要,殿下只做个态度就好。”
所谓兵不厌诈,就是要让他琢磨不透,让他有所顾忌。给对手添麻烦,也是角逐场上的惯用伎俩。
*
渐渐到了暮春,盛京的天儿很快回暖,什么踏青的玩耍也多起来。
今日休沐。
姜澜想起去年在昌和桥边上办了所学堂,供养一些寒门学子读书生活,他们倒也争气,在去年殿试中展露头角,赢得了圣上的夸赞。
天子门生,光宠荣耀。
外头天气正好,她吩咐管事的备了辆低调的马车,打算去学堂瞧瞧。
马车平稳地走在长街上,姜澜一只手撩起碧色垂帘,看着外边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
盛京繁华,街头巷尾走遍也绝看不见一个乞丐。
日头渐渐上来了,凉玉在外边提醒:“日头晒,殿下且注意些。”
她应声,放下帘子坐在轿子里边闭目养神。
约摸几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昌和桥,姜澜从软轿中下来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以往这个时辰,该有小童洒扫才是。
今日却门可罗雀。
朱色的大门向外敞开,青瓦照壁挡住来人视线。
这是怎么了?
凉玉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看向姜澜:“殿下……”
这…还要进去吗?
姜澜思索一番,果断开口,语气坚定:“去看看。”到底是何人装神弄鬼。
厅堂的布置宽敞明亮,架子上的摆件更是别出心裁。
换上玄色暗金纹长袍的年轻男人生了一双桃花眼,漂亮的眉眼颇具异域风情,原本端庄大气的玄色竟也被他穿出几分风流的意味来。
姜澜迈步进来时便见这妖孽正支肘托腮,坐姿没个正形。
她莲步轻移,走到一旁坐下,其实还有点疑惑:
“燕无恕,稀客啊。怎么也不提前告知本宫一声,倒是叫人有失远迎了。”
少年粲然一笑。
笑容熟悉又陌生,她一时有些恍惚:
几年前,燕无恕作为大理国的皇子,曾被送到姜国来当过质子。
那日雨雪霏霏,她在城墙上远远地见过他一面,只觉得这人阴森森的,看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际上心眼儿可多。
她一开始是没想和人接触的。
但姜澜也看不惯其余人欺软怕硬的德行,明里暗里帮过他几回,就当是举手之劳了。
那时候嘉妃母族在朝廷中几乎只手遮天,生的两个傻蛋皇子也是鼻孔看人。尽逮着人燕无恕欺负,找个什么冲撞的蹩脚理由逼着他跪下来磕头认错。
姜澜那会儿不敢跟人硬来,脑瓜子一转就上去好言相劝道:
“陛下前些日子因这事儿才惩处过六皇子,四弟五弟可莫因一个不懂规矩的蛮人犯错,再惹陛下生气对你们也不好是不是?”
母族再如何强大,这天下总还是皇帝的天下。
两个头脑简单的这一听觉得颇有道理,虽然不甘但也终归是歇了玩弄的心思,扔掉长鞭冷哼一声走了。
临走前还放了一通狠话。
姜澜有些无语,只想着他们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
果然不久后嘉妃母族被揭露欲谋反作乱,被皇帝一刀清算了,偌大的国公府抄的一干二净。
再后来,大理国老皇帝夜御数女,在床榻上中风病重,他也便回去了。
……
飘远的思绪被收回。
他放下手中的小书,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颗小虎牙平添几分少年意气:
“这不是许久未见,无恕甚是想念殿下。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想我?”
说话不着调。
姜澜并不放在心上,只一笑了之。往日里她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乐于分享的,如今也没变。
“这是今年杭西刚刚进贡的雨前储紫,可以舒缓劳累,你尝尝。”
下人轻手轻脚地送上沏好的茶,用砂壶装着。
少年有刹那的怔仲:
她当他是说玩笑话。
意识到了这一点,笑容有些僵硬,不过他还是敛眸接过天青色的茶杯。
甫一入口,茶香在唇齿间活了,瞬间侵占心神。水质清透,他细细品咂,脸上一副赞不绝口的样子:
“好茶!”
少年一连说了三声好茶。
她也有点高兴:“你若是喜欢便多带些回去吧,替我分担些。”
两个人坐着说了会儿闲话,姜澜往后院望了望,“举子们都藏哪儿去了?”这么半天不见一个人,也听不见朗朗书声。
燕无恕一只手支起下巴,笑容别有深意:“整日读书哪能行,我让他们出去到处转转,涨涨见识罢了。”谴人到老百姓当中体察体察民情。
姜澜微微点头,没再说些什么。
第5章 特有的腥臊味儿
前些日子不知道姜澜从哪里搜罗来一本好书,说得尽是兵家常事与谋略,她那日亲自把书捧到眼前,笑盈盈道:“此书甚好,先生定然会喜欢的。”
本以为是夸张,可他一看才惊觉此书妙处,这几日都入了迷。
这会儿暮色苍茫,倦鸟归林,他才将将读完。
膳房上盘子了,他忍不住问一句:“殿下还没回来么?”
报信的仆人答:“殿下说今晚不回来用饭,让先生莫等了。”
谢从幽淡声问:“可有说是为何事?”
仆人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冷滞,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听说是故人来了,殿下在捞月楼设宴款待。”
“故人?”
他在齿列间碾磨过这两个字,手中缠金丝纹的调羹隐隐传来热意。
下人声音发颤,这位爷阴晴不定,喜怒不形于色,着实叫人有点害怕:“听说是大、大理国的皇子…”
原来是燕无恕啊。
谢从幽没说话,自顾自搅了搅乳白色的汤汁,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明显。
*
姜国素来有春猎的传统习惯,湘宫的粉桃花落尽的时候,皇帝带着众人到西山围场去。
谢从幽与她一道走到后头。
虽说此次胤王远在西北,陛下也在跟前,可他还是担心有小人作乱。怕那些个狗急跳墙暗中放冷箭,索性便跟来了。
他放下软轿的小帘,并没发现什么异常,“此次殿下小心行事,加强戒备。”
他总疑心有人下手。
“只要不远离营地,想来他们也没机会下手。”
自古以来,暗箭伤人多在春猎之中,姜澜对于这个事实并不陌生。
但她并不紧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急不缓地反过来宽慰他,浑不在意似的,“先生莫担心,他们也搞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别的不说,她可算练就了一身逃命的硬本事,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是也。
“……”
谢从幽微微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山前一绿̶处平地停下。
营地很快驻扎好,众人陆续入座后便开始奏乐,一人高的大鼓被敲得咚咚作响,皇帝着了一身明皇色的软甲在高台上坐下。
帝王目光逡巡一圈,方才缓缓开口:
“今天是我姜国三年一度的春猎,前几日,高丽国进贡来一支紫玉如意,听说是极北之地采来,十分罕有。现在,朕把它当做今日春猎的赏赐,如何?”
一旁的寺人把放在明黄色案板上的紫玉如意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那如意通体浅紫色,日光照耀下,竟像紫玉生烟,当真是件不可多得的宝贝。要紧的是,高丽国通常是将紫玉如意进贡给姜国皇储的。
如意赏赐给哪位殿下,似乎也在隐隐暗示着什么。
众人各怀鬼胎,垂首收住目光,语气里有隐隐压抑着的兴奋,“陛下圣明。”
姜澜在此时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姜徵生,见他神色平和温润,似乎对此事没有什么反应。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收回视线,一口饮尽面前矮桌上的酒。
茴人喜欢在打猎之前喝烈酒热身壮胆,入主中原后也保留了这个习惯。
烈酒入喉,烧得她脑子发懵,这酒余味无穷,姜澜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喝第三杯酒时,谢从幽探手轻轻制止,声音有点冷:“烈酒伤身,殿下若是不控制,恐怕难以为陛下护驾。”
轻则殿前失仪,重则给人可乘之机——毕竟一个醉鬼没什么抵抗的能力。
关键时刻,他不想出什么岔子。
“先生说的是。”
姜澜慢慢放下手中小巧的酒杯,她向来是敬重且相信他的,对于这般几乎可以定义为僭越的举止她并不怎么生气。
更何况——
一道提前准备好的醒酒茶被那人白皙修长的指推到她面前。
茶汤晶亮,氤氲起丝丝的热气。
男人淡声道,“殿下醒醒酒罢。”
……
日头并不很晒,照得人骨头发软,正适合出门打猎。
姜澜跟着圣驾一齐穿过一小片野草地。
陪侍的几人上窜下跳,皇帝有些烦了,索性让他们自己分开去狩猎。人老了,或许是不太喜欢吵吵闹闹。
皇帝看了看姜澜,又看了看右前方的一大片密林,然后指了个方向让她去里边瞧瞧。
姜澜顺着方向看过去,那里面有一大片橡树,地上铺满了去年落下的枯黄的叶,还有一些橡子壳的碎块。
风一吹,就呼啦呼啦地响。
她握紧了手中沉重的弓,感觉手心有些汗湿。
这是有意考验她。
“听说西山的野猪经常出没于这片密林,三姐可一定要万分小心啊。”
姜澜抬头,对上姜徵生那张写满忧虑的脸和那双深黑的眼瞳,不过她没忽略掉眸底那一丝冷笑。
嘁。
姜澜没理会他,向皇帝行过礼后便扭头骑马走进了那片密林。
姜徵生完美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皲裂,不过他很快控制好,随即露出一副忧虑重重的神情。
真是个善良的好弟弟——至少在旁人看来是这样的。
甫一进入林子,姜澜就感到一阵冷意。这林子许久无人踏入,粗壮的树干或曲屈盘旋;或直插云霄遮天蔽日。
林间瘴气弥漫,姜澜谨慎地把围布捂住口鼻。她定了心神,专心寻找起野猪的痕迹。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棵歪脖子老树,深褐色的树身皮糙肉厚,但低处依然被磨出一个微微凹陷进去的坑洞。
上面沾着几根新鲜的黑色鬃毛,又长又粗。地上留了一堆深黑色的排泄物,绿头苍蝇争得不可开交。
姜澜的呼吸不由得一窒,看来野猪群刚走不远。或者说,就在附近。
胯下的骏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危险气息,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一下一下地重重吐息。
疯长的枝条挡住去路,她伸手拨开重重枝丫,双腿加紧了马腹,速度也越发缓慢。
近了,近了。
姜澜几乎可以闻到野猪身上那种特有的腥臊味儿。
那味儿越来越浓,姜澜心底隐隐生出一阵不安。
她预感到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18)
第6章 手脚都软了
她听见一阵“哗啦哗啦”的枯枝落叶的翻动声,闻到起风时带来一股浓郁的腥臊气,看来野猪就在前边了。
野猪性情凶猛,且报复心极强。
怎么样才能抓获野猪首领并且全身而退呢?
姜澜按住摆动的缰绳开始寻找一个合适的方法,胯下的马忽然躁动不安起来,她连忙控制住。
马儿的声音怕是会让它们听到,姜澜利落地翻身下马,慢慢往前挪动。
翻动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被发现了?
姜澜不由得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啪!”
一颗橡子从距离地面很高的树枝上掉落,狠狠摔在枯叶堆里。
周围还是没有动静。
姜澜极慢地摩挲了一下泛红的手心——那里已经渗出了汗水。
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提醒她一个事实:她已经被野猪发现了。
它们现在很有可能正在向她包围。
姜澜知道这畜牲蛮横,有时候遇上山大王都不见得怕的。
来不及反应,一群黑乎乎、脏兮兮的畜牲已经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为首的是个格外壮硕的公猪,尖锐的獠牙雪白雪白的,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
首领显然也发现了她这个入侵者,粟子似的小眼睛变得格外凶狠。接着整只野猪队伍的速度全都不约而同地加快起来。
糟了!
距离太近,她如果搭弓射杀万一失败也没有逃跑的时机;现在马儿也离得太远,跑过去时间也一定不够。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眼看着来势汹汹的野猪群已经越来越近,姜澜迅速环顾四周,看见左后方恰好有棵几人环抱的老树。
不顾三七二十一,她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树。
脚刚刚攀上老树分叉的地儿,那群野猪就已经冲到了树下,正围着树哼哧直叫。落脚的地方距离地面有二十来尺,一时半会儿这群野猪竟也与人僵持住了。
姜澜此时此刻也不敢完全松懈,她知道这玩意儿性子倔傻。
果然,下一刻一只跛脚的公猪便开始啃起树来,其他野猪见状也纷纷效仿。
啧,
姜澜心底蓦然腾起一股怒气,这群呆子竟是要纠缠到底。她从随身携带的箭筒子里取出了提前在一步散里浸泡过的箭,搭上弓弦慢慢拉开,瞄准了那只在一旁指挥一切的野猪首领。
先生说过,擒贼先擒王。
“咻!!!”
长箭离弦,直直地贯穿了那畜牲糊满恶臭淤泥的脑袋。
首领被拿下,周围的野猪果然瞬间失掉主心骨,傻啦吧唧地不停打转;有几个胆小的已经撒腿就跑开了。
她正要搭箭一一射杀,树下的野猪却瞬间中箭倒地不起,那铁做的箭头穿过脑袋,白的红的混合着流了一地。
姜澜一怔,抬眼一看,来人竟是谢从幽。
“先生……”
他骑了一匹通身漆黑,唯独四蹄踏雪的骏马,姜澜认出那是他养在马厩里最喜爱的御风。
他手上动作极快:搭箭、拉弓、放箭……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其余野猪逃的逃,死的死。
谢从幽夹紧马腹,极快地行至树下,他仰看姜澜,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言简意赅道:“下来。”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姜澜抿唇,纵身一跃便稳稳落地。随即身子便被他一手大力捞上马背放在身前。
谢从幽一甩马鞭,这马便立刻会意加速跑起来。
山路崎岖不平,姜澜的身体被颠得有些难受,但她没在意。
“方才多亏了先生。”否则依那群野猪的难缠程度来看,她要全身而退怕是有些吃力。
“……”
“殿下该小心才是。否则微臣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怕是会救驾来迟。”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硬,姜澜知道他这是在怪她刻意灌醉他偷偷溜出去。
她又何尝不知道谢从幽想要走稳的心思。
可是一个合格的姜国储君不能没有独自狩猎猛兽的能力,更不能有半点畏缩退却的行为。
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她和谢从幽不同,她想赌一赌。
姜澜低低叹了口气,态度很好地向他认错,“是本宫急于求成,太过大意了。”
她想起姜徵生那厮当时在暗中激她。
“……”
谢从幽没应声,姜澜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她能感受到那人胸口依旧不稳的跳动。
姜澜想起刚刚他一脸平静,居然也会慌乱成这样。他伪装的很好,差点儿连她也被骗过了。
也是,如果她这个主子真出点什么事了,于他而言是极为不利的,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低头默默盘算着,前几日梧州太守为报答知遇之恩,特意为她寻来了一副上好的梧州玉池砚台,现下还在库房里搁着。不如把这砚台赏赐给谢从幽。
毕竟这是她费尽千辛万苦寻来的先生,万万不可与人生了罅隙。
关键时刻,她不想前功尽弃。
这么想着,她也就顺便说了出来。
可是半晌也没等来男人的反应,姜澜这才意识到御风已经停了下来,并且变得格外躁动不安,似乎还在隐隐颤抖。
熟悉的感觉。
姜澜知道又是遇上什么东西了。来不及嗷嚎,她听见谢从幽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
“是大虫。”
林子很密,姜澜一时半会儿虽然看不见老虎,但也知道它就潜伏在林间,正死死盯着他们。
姜澜的心凉了大半截,她没动,压低了声音问,“怎么跑?”
男人顿了顿说:“前面有个悬崖,我们跳下去。”这里离营地太远,他们跑不过老虎;悬崖下面有一块儿凸起的台地,他们可以在那儿暂时躲避。
“好……”
“坐稳了。”
话音刚落,男人拉紧手中缰绳,狠狠一甩马鞭,御风长啸一声奔腾起来。
耳边的风以极快的速度经过,姜澜很清晰地听见了一声虎啸。她的心尖儿忍不住发颤,手脚都发麻变软。
越来越近了。
身后的大虫越来越近,前面的悬崖也越来越近了……
“跳!”
男人蓦然出声提醒,有力的长臂稳稳地圈住姜澜的腰身,两个人双双从崖顶坠落——
山风呼啸。
姜澜狠狠地摔在了那块儿平台上,她疼得缩紧了身子,但还是强忍着去看身下的谢从幽。
第7章 老虎在后面
方才跳得急,两个人几乎是被甩在石台上的,台子上有风化掉落的细小碎石,硌得人生疼。
姜澜的手刚刚撑在地上,柔软的掌心已经被锋利的石子扎破,殷红的血慢慢渗出来,粘附了少许尘土。
“先生,你怎么样?”
姜澜有点着急,顾不上手上的伤,要查看男人的伤势。
男人面色不是很好,摇了摇头,支起身体坐起来,从怀里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了她,姜澜认出那是金创药。
他向来是事无巨细的人,办事让人放心。
谢从幽轻咳一声,勉强起身环顾了一遍四周,说:“这里上不去,先待在这里,他们会找到我们的。”
在出来之前,他已经吩咐好府兵,若没及时归来就立刻动身救援。
府兵训练有素,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听他这么说,姜澜才放心些。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两人的对话,脚下的石台狠狠颤动,姜澜心底升起一个猜想,她慢慢转过僵硬的身子,然后就看见了让她难忘的一幕:
体型硕大无比的猛虎居然从崖顶上也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几步开外的石台上,此刻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那老虎身形巨大,竟把山口挡了个七七八八,日光艰难地挤进来一点点。哪怕是背光,她也依旧看清了老虎两只大而深的眼睛,亮得惊人。
姜澜从一阵小小的微风里嗅到了浓郁无比的腥臊味儿,带着点儿兽类特有的臭气,一时间她头脑有些发麻。
太近了。
她怀疑下一刻这老虎就会猛地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然后咬断她的脖子。
身体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开始颤抖起来,姜澜脑子里在迅速盘算怎么办。
“莫怕。”
他抓住了她的手。
谢从幽把人护到身后,一眼不眨地盯着这畜牲,从怀里慢慢摸出几只刃锋雪白的飞镖,长指一弹,便似一道光影飞掷而出!
薄刃锋利,来势汹汹。
大虫反应稍迟,左右躲闪不及,被这锋利的刀片逼得后退几步,于是恼怒的怒吼一声,震得姜澜耳朵发麻。
男人在这虎啸面前并未展露半分怯意,他漆黑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指间的薄刀片有条不紊地一个接着一个,渐渐将那畜牲逼到石台边上。
谢从幽心底默默计算着距离,他从那畜牲恼羞成怒的吼叫声中听出了它的怒意渐长,在摸出最后一张薄刃时,他出其不意地朝那大虫脚下掷去。
老虎果然大惊,猛地抬脚跳起来,身子也因此更加后仰,再次落到石台上时姜澜感受到了脚下石台的松动。
“哗啦——!!!”
那本就不结实的石台终于承受不住压力,突然崩裂垮塌,上头的老虎更加来不及反应,就这样也跟着掉了下去。
不待两人歇口气,那裂缝已经到了两人脚下,下一瞬间便倏然垮塌!
谢从幽极快圈住她,另一只手则在电光火石之间攀住了旁边一块儿凸出来的石块。
失重的感觉太可怕,姜澜惊叫一声用力抱住男人的腰腹。
两个人的体重此时此刻全都依附到男人一只手上,偏偏正是他方才跳崖时伤到的那只手。
谢从幽咬紧了牙关,感到手心火辣辣地疼,估算了一下到洞口的距离,顾不上别的:“踩着我上去,快!”
姜澜慌忙收住眼泪,连忙按照他说的照做,小心翼翼地试图往上挪动。
这个过程很漫长,她不敢出一点差错,攀到男人肩膀处时,姜澜似乎听见什么东西脱落了。
尚且来不及反应,她与他就双双掉了下去!
下降的过程极快,山风呼啸,像刀子般割过她的皮肤,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姜澜只能感受到腰际那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抱紧自己,力道大得像要把她碾碎。
突然之间掉在树上时姜澜其实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垫在她身下,做了很大程度的缓冲。
她慢慢回过神,看着男人发白的脸色试探地喊了一声。
这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几乎已经哑到说不出话了。
“先生……”
“……”
男人的情况很不妙,他几乎有点晕厥,对她的话好像没什么反应。
有句话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
姜澜还没缓过来就看见身下的树干已经承受不住他们,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断裂开来。
他们最终还是掉了下去。
一路上一些细长尖锐的小树或藤蔓刺破了她的皮肤,火辣辣的疼。
姜澜忍住疼,抱紧了怀中男人的头颅,把他护在腰腹处。
……
姜澜本来以为自己会死的。
但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两个人已经掉到了崖底,她探了探谢从幽的鼻息发现他也还活着才松了一口气。
身下是那只老虎,被摔了个稀巴烂,红的白的流了一地,姜澜的身体疼得厉害,她怀疑自己的哪里或许已经摔坏了。
腿没什么力气,身子渐渐发冷。
再不吃东西,他们都会死。
姜澜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然后就摸到了那老虎尚且留有余温的伤口处——那里还在流着血。
她掬了一小点,然后就咽了下去。
兽血可使身热。
血糊满她白皙的手指,腥味很重。姜澜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又掬了一点儿,喂给昏迷不醒的男人。
他牙关咬得紧,姜澜费了老大难的力气才勉强撬开一点儿缝隙,她抓紧机会把东西慢慢喂进去。
这动作重复了好一会儿,她觉得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这个时候日头偏西,渐渐起了凉意,姜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四周静悄悄的,像坟场。
天黑了,野兽要出来觅食了。
她得尽快找到庇护所,然后生火才行。
这底下恰好有一条两人宽的河,姜澜没找到山洞,她只好找了个平坦的地方,随手用树枝搭建了一个简陋的住所。
男人还在昏迷着,姜澜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烫的厉害。她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割下中衣的一小块儿,在河水里打湿过后给男人敷在额前。
幼时发热,因为不受皇帝宠爱,那些个太医并不怎么搭理冷宫的人。
她那时就是这样治的。
待人温度退下去时她才将将松了口气。
第8章 他似乎并不高兴
许久不曾生火,动作生疏很多。好在西边的太阳彻底落下去之前姜澜终于生好了火。
她搓搓僵硬的手,猫着腰进小棚子里把昏迷不醒的男人一点点挪到火堆旁。山里一到了晚上冷得很,这个时候可不能再让人受冷染上风寒之类的
等了一会儿,男人的身子终于不再冒冷汗了。
姜澜稍微放心一点,用匕首将细长的树枝削尖,把刚刚割下来的虎肉在清水里漂洗好一块块地串到树签子上。
焰苗窜得高,没等多久就闻到了肉香味。姜澜舔了舔微微脱皮的唇,时不时看男人一眼。
“先生?”
“谢从幽?”
“快醒醒……”
要是还不醒,她就把人摇醒。
姜澜手都已经就位了才听见男人闷闷地咳嗽,她愣了一下,随即欣喜道:“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
“……咳咳”
再摇他就该散架了。
男人眼眸微阖,唇色发白,一动,身下垫着的枯黄叶子就响起来。
“别动,你受伤了。”
伤口好不容易才止住血,要是再裂开,她倒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姜澜看见了他眼中的疑惑,轻声解释道:
“我们从悬崖上掉下来后,你受伤昏迷不醒,我便把你挪到这儿来……”
也不知道救兵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汗湿的鬓发粘黏在她的额角处,有些不适。姜澜用手背随意拂去,把烤好的肉递给男人:“先吃点东西吧。”
他没接,转眸看向她,“你呢?”
姜澜笑了,“我也有。你放心吃吧。”
入夜后,山谷的风也明显起来。
吃过东西,身体渐渐恢复了些力气。姜澜仰躺在地,用手枕着头,看着天幕中低垂的零零碎碎的星子兀自出神,“今夜的星星好亮。”
明天是个好天气。
这有利于救兵更快找到他们。
谢从幽慢慢地“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
此时此刻,两个人之间就形成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要说担心,其实江南一点也不担心府兵能不能找到他们——毕竟是他自己亲自调教出来的,找人而已,当然是小意思。
她最担心的其实是谢从幽的伤。山谷湿热,他的伤比较严重,很有可能会引发发热,要是没有及时医治的话,还有可能会损伤。
男人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看了很久,暖黄的火光照住他俊美无铸的面庞,恍若神袛。
“今日多亏了殿下。”
跌下悬崖昏迷不醒的时候,若没有姜澜救他护他,他怕是早已遭遇不测。
“先生,莫要说这话折煞我了。”若不是因为他任性出来护驾,谢从幽也不会遭此一劫。
男人似乎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半晌,他是不想到些什么,掀起眼帘看向女人,漆黑的眸子里是姜澜看不懂的东西。
“坠崖之时……”,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点探究,但又十分晦涩,“殿下为何要将我的头与脊护在怀里?”
那时候他已经意识模糊,只记得整个人被女人护进温暖软和的怀中。
姜澜微微一怔,对于他的发问,似乎有点意外,但还是认真回答道:“幼年春猎曾不幸摔下山崖,幸得遇见一老神医搭救,神医心善,把我从鬼门关扯了上来。他说我命大,倘若摔断头和脊,断然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她其实很少主动和他说这些往事,他也几乎不会过问。他只大致知道,温宁殿下幼时过得并不好,许是庶族出身;又许是生母不得陛下宠爱任人欺压。在结识姜澜之前,他与旁人一致认为她是个阴晴不定,心思阴狠毒辣的主儿。
男人听完这话有些发怔,半晌才道,“殿下……”
护住他的头与脊,他纵然能活下来;那她自己呢?谁来护着她呢?
谢从幽其实有些时候看不太明白姜澜这个人:要说她简单,可她偶尔的行为举止又让他不理解;要说她城府深沉,但她有时候又单纯得像个孩子,身上看不出半分上位者的傲慢……就好像,一具身体里同时住了两个人。
姜澜当然不傻,自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遂自开怀一笑,一字一句道:“人活一世,无非良心二字。先生是因为我而遇险,将来又怎能在危急时刻弃先生于不顾,独自苟活呢?”
火焰照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北疆生产的水晶一样漂亮,“我自认算不得什么君子,但也绝不是什么苟且偷生的小人。”
男人盯着她恬静的面容看了片刻,刚才缓声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无真君子。”
姜澜微微一怔,喃喃道:“是么?”
但很快她就笑了笑,有点释然的样子,“先生惯会安慰人。”
谢从幽听完她这话微微皱眉,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却被她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先生有伤在身,还是早点安歇吧。”
她慢慢转过身,背对着他。
“殿下,”
即使听到声音,姜澜也并未转身看他,依然抱着手注意周围的动静,“怎么?”
“我来守上半夜。”
她想也不想地反驳:“不行,你受伤了,不能——”
“殿下。”
未说完的话少见地被他打断,姜澜转过身,见他一双黑眸静静地盯着她,微薄的唇稍抿,带着一种并不太明显的强势。
“我担心你的身体……”怕支撑不住。当然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此刻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男人身上不容忽视的低气压。
他似乎并不高兴。
姜澜顿了顿,回想自己说出的话,觉得他大抵是因为她质疑他的身体状况——毕竟没有哪一个男人会喜欢别人怀疑他的能力。
而她向来是善解人意的。
于是她默契地不再提。
他已经支起上半身,正坐在那一堆枯树叶子里看着她,神情静谧得好像在朝拜一尊神像。
姜澜想了想,垂下眼,“罢了。”
她弯腰走进低矮的窝棚,然后就在那层松软的叶子上阖衣躺下,胸前还抱着那把青鸾剑。
她提醒,“下半夜记得叫醒我。”
谢从幽没有应声。
从他的视角,可以看见女人背对着他露出来的一小截凝脂般的脖颈,被橙红的焰火映衬得更加柔和,仿佛有了呼吸和生命似的。
她好像对他很放心,把后背留给他。
过了片刻,他才将目光从那截雪白上移开。
第9章 做这种腌臜事
姜澜实在是太累了。
这一觉睡了许久,她从睡梦中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见男人依然抱着剑守在棚子外面,一动不动,如雕塑一般。
她站起身来,脚下的枯叶被压倒,发出细微的声响,男人耳尖微动却是没有回头。
“醒了。”他的语气平静的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不惊波澜。
“昨天怎么不叫醒我?”
姜澜慢吞吞的打了一个哈欠,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顺势流了下来。她原本打算下半夜起来守着他——谢从幽的身体还有比较重的伤,她终究还是有些担心。
男人转过身子递给她一只苍翠欲滴的荷叶,里面盛满今早的晨露,只是淡声解释道:“殿下需要休息。”
他倒是体谅她。
她捏住叶柄一饮而尽,“最迟太阳落山之前,叶栖他们会找到我们。”叶栖是她亲自训练出来的侍卫,她相信他的能力。
姜澜想了想走到男人身旁坐下,鼻翼翕动,她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腐败气息。她猜想一定是他的伤口发炎症了。
她把袖子挽到肘部,看了看一声不吭的男子:“先生,我来为你看看伤口吧。”
他的面色有一抹稍纵即逝的僵硬,随即恢复如常。谢从幽默默抓紧了衣带,想起那里崎岖不平,布满疤痕的丑陋,不由得绷紧了唇角,一口回绝:“不打紧,殿下无须担忧。”
“先生······”
“·······”
两个人对峙稍许,
姜澜叹了一口气,右手突然出其不意的按住了男人后背受伤的那处。
“嘶······”
谢从幽一时不察,低低的泄出一声破碎的低吟。
她的眼睛里似乎有笑意:“先生这样可不像不要紧。”
谢从幽不说话。
姜澜抬眼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拧开红盖,轻轻敲击着虎口处倒出一点白色的药粉。
“这是太医院新研制的金创药,听说效果比以往的都要好。”
她帮忙脱下谢从幽的外衣,后背果然被血染红了一大块,素色的中衣也被血黏住。
姜澜试着扯动,却是无用。她的动作极轻,谢从幽被她这样扯着并未感到疼痛。
脚边的石台上放置着她提前做好的一只竹筒,里边是早上刚刚烧好的热水。她小心翼翼地慢慢用热水蘸湿他的伤口与布料相黏连的地方。
因为专注,她下意识考得很近,谢从幽甚至可以感受到女子清浅的呼吸像鸟类新长的羽绒慢慢拂过背部,带来一丝微弱的痒意。
他忍不住避开些许。
姜澜控制手指的力道,额角的汗已经浸湿她的发:“别动。”
谢从幽不动了。
只是身子有些僵硬。姜澜以为他是保持这个姿势太久累了,便不动声色地加快了速度。
里衣通通被她扒了下来,姜澜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弄干净了。男人的伤口很大,有她一个巴掌大。因着天热和没及时处理,已经开始溃烂,散发出阵阵腐败的气息,要是再耽搁,怕是会更加严重。
这气味儿并不好闻。
姜澜没在意,她把深深扎进男人皮肤里的碎石与沙土挑完洗干净。接下来却犯了难:伤口已经发脓,老神医曾经告诉她,大力的挤压会使脓液被倒吸进体内,产生所谓的“虹吸现象”——其实她从没听过这个名字,疑心老神医或许是得了什么绝世医书,上面正好记载着这个奇怪的东西。是以她并没有多问。
“脓血一旦倒吸进体内,全身血脉受污,届时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呐!”老神医的叮嘱似乎还在她的耳畔回响,她看见谢从幽冷白的面庞上已经渗出细密如珠的汗,犹疑道:“脓血太多,必须及时排出体内。”
谢从幽顿了顿,就要动手去挤。姜澜吓一跳,连忙制住他:“你做什么!”
“······把脓血挤出去。”他试图摸索着背后的伤口,没看她。
她自己反应过来他是误会她的话了,也不欲多做解释,只轻声道:“我来。”姜澜轻轻地压了压那创口,松手时一股发黑的脓血就慢慢的溢出。
男人于是放下了手。
但还不够,姜澜再次按上去时,施加了更多的力气。伤口又溢出更多污血。
她分神去看了一眼谢从幽,见人一声不吭,硬生生的抗下。
姜澜不敢再挤了,她怕会发生老神医所说的“虹吸”,男人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大抵是遇到什么麻烦。遂哑声问道:“怎么了?”
她在他的背后,谢从幽看不见她的神色如何,知敏锐察觉到身后女子的呼吸蓦然加紧,还不待他去思考那是因为什么,温热的触觉便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不禁微微蹙眉:“殿下。”
温热湿润的两片唇动作轻柔的贴上那处腌臜的血污之地,谢从幽几乎要坐不住,被身后的女子按住肩膀:“坐下。”
藏在皮肉下的脓血被她一一抿去,她的动作称得上温柔,他却觉得身体的魂灵都要被她尽数吸走。男人藏在玄色宽袖下的手握成拳,掌心感到刺痛。
他竟觉得恍惚。
入口即是一股血腥味儿,还带着淡淡的腐肉气息,姜澜没管,小心翼翼把脓血吸出。
碾磨成碎末的止血草药覆在那里,绿色的汁水慢慢浸润进创面,引来阵阵火辣辣的疼痛。
她······不该为他做这种腌臜事,左右是他自个不慎,与她无关。
谢从幽揉了揉疲惫的眉骨。
姜澜发现男人的脸色并不好,担心他依然不适:“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从幽沉默片刻,声音冷冽,眼神称得上淡漠:“殿下不该这样做。”
鸦色墨睫遮住他微动的神色,营造出一副毫无反应的假象。
反正死不了,他也只不过是她的一个门客。
门客而已。
况且他自知向来对她态度称不上多恭敬。这么看来,她到还真是礼贤下士的,未曾有过半分不耐烦,如今更是甘愿为他衔伤。
看来,他对她似乎…很有用啊。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丝丝缠住他的脏器,慢慢收紧,勒得他头脑发昏。
姜澜观他面色不好,暗自猜想是方才脱人衣服唐突了他,因为谢从幽总是反感别人近身,是以事后才摆脸色给她看。
哪怕她刚刚是为救他才如此做;姜澜想,谢从幽真是冷心冷情。
忽视掉心底那股怪异的酸涩,她有点无措地微微侧过头,盯着远处黛色的群山看:“抱歉”。
姜澜忽然觉得,她好像有点难过。
第10章 让他进来
姜澜猜的没错,在太阳照到西边那棵病歪歪的老柳树时,叶栖终于带着几个黑衣侍卫找到了他们。
“属下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叶栖老老实实地屈膝跪下,没敢看眼前的主子。
后面几个跟着跪下的侍卫竟然害怕得渗出冷汗,天知道他们看见两个人双双负伤的时候魂都快吓没了,现下又隔了这么久才找到人,实在是极大的罪孽。
姜澜瞧他们都很害怕,也没打算追究些什么,索性顺水推舟:“好在如今本宫与先生并无大碍,免了你们的责罚。”
几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千恩万谢的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姜澜嫌他们啰嗦,直接让赶紧回营地报平安。
······
营地。
营帐内。
几个下人合力把在悬崖下找到的虎尸和死在密林里的野猪用小推车推了进来。皇帝斜卧在铺着狐狸皮垫子的榻上,微阖的眼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旁边伺候的人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隐身一般。
皇帝懒懒道:“你倒是有本事,这两头野物不费些功夫还真得不到。”
谁不知这两个畜生是数一数二的难抓。
谁不知温宁公主不善骑射。
谁不知。
姜澜微顿,随即俯首跪拜行礼:“回父皇,这野猪是儿臣的幕僚射杀的,大虫也是坠崖所致。要真说起来,似乎与儿臣也沾不上什么关系。”
空气静寂片刻。
姜澜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感到一抹视线在身上停留打量,心底渐渐鼓噪。
眼前的那抹明黄微颤,皇帝忽然慢慢笑了,让人有些捉摸不透:“此次春猎你负了伤,暂且回府修养些时日罢。”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尽数吞入腹中,垂眼拜谢:“多谢陛下。”
此次春猎,姜徵生猎获得野物数量最多,且皆为活捉。皇帝感念皇九子怀有慈悲心肠,将紫玉如意赏赐给了他。
府内。
风起,檐上的竹骨灯笼晃荡开幅度,廊下黑衣人步履匆匆行至朱色殿门,得了通报便掀帘入内。
绯色珠帘后一红衣美人正支起雪白的腕骨闭目养神,处处透露华贵之气。
来人敛神,低头看着脚尖低声禀报。
“垂怜万物繁衍生息,幼鹿丧母之苦,故不忍射杀,遂自活捉野物百来有余。”
姜澜听完探子的话哂笑一声,指间的檀木念珠缓缓滑动:“我倒不知九弟是个慈悲心肠的。”什么欺上犯下,拔掉寺人舌头以供取乐的恶行还真被他这个罗刹掩埋了。
“一个黑心肠的,如今竟也学起圣祖仁皇帝了,看来读书确实读进去了。”
顿了顿,她想起什么,神色有点惆怅:“只是陛下的棋真叫本宫看不清了。”皇帝态度暧昧,朝堂局势瞧不真切。
谢从幽用狼毫蘸满墨汁,在铺陈开来的宣纸上缓缓落笔,一横一捺走得稳当:“帝王权术,不过人心二字。”
“大将军王也好,紫玉如意也罢,都是障眼法。陛下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保全大局。殿下无须多虑,如今只待在府邸以不变应万变足矣。”
黄花架子上的绿尾鹦鹉跳上跳下的学舌,笼子晃荡几下:“保全大局、保全大局······”
姜澜挥挥手。
探子得了指令无声退下。
姜澜得空瞄一眼,见他正在练前朝大家羲之的丧葬贴,笔墨如游龙走蛇,气势恢宏。
“先生的技法越发精进了。”
他爱好练字,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她玩笑道:“日后若是千金一字,也不知本宫能否求得。”
男人的行笔不带一丝停顿,浑然如行云流水,“殿下若喜欢,拿去便是。”
姜澜无声勾唇,漫不经心道:“听闻北疆的尔罕达弑父夺位,又起战事。沿路的商行怕是会被牵连。”
旁人不知,这闻名九州的第一大商行掌事人,竟是盛京公主府里一个低调的年轻幕僚。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初为了更好地准备夺嫡之争,她听取谢从幽的意见,建立了四方商行,贯通南北,纵横东西。所到之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谢从幽不光擅权谋,还颇懂经商。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做得有声有色,盈利无数。
姜澜不知,谢阁老家的公子竟这般有本事。
北疆羌人好武,亲缘寡淡,更不重什么礼仪教化。因着前朝案例此次内乱她担心会扰乱西河走廊的要冲位置。
墨香幽幽,男人头也不抬,“西河商行执事先前与北羌已经订立盟约,互不相犯,彼此通商。尔罕达其人虽残暴肆虐,但仍知权衡利弊,必定会保护好四方商行不受战乱侵扰。”
“但愿如此。”毕竟西河还有十万兵马在哪里,更有胤王坐镇。
但愿他们没打昏头。
动风了。
冷风吹雨入朱窗。
浅绿纱窗外浓云如墨,什么都看不见。
*
在外人看来,温宁公主是春猎遇险,在府静养。姜澜却觉得自个儿快要闲发霉了。
谢从幽不建议她出去,“怕落人口实。”毕竟是皇帝希望她在府里做一个透明人。
这日清晨,日光将将透过雕花朱窗,门童来通报,说外头有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嚷着要见她。
姜澜伸伸懒腰,揉了揉惺忪睡眼,声音有点惫懒。
三个侍女走进去为她穿上备好的衣裙。
漱口净面后,她问:“他可有说姓名?”
小门童摇摇头,皱眉说:“那人不肯透露,只说见了面您便知晓了。”
“哦?”
卖关子?
姜澜确实起了好奇心,她吩咐:“让他进来。”
晨起时听闻西河商行来了人,约在东升酒楼见面。
谢从幽猜到或许是进展不顺,简单用过早膳便匆匆离开。行至庭院,他注意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被领着走进回廊。
叶栖心领神会,低声解释道:“那位听说是殿下的朋友。”
朋友?
男人微微蹙眉,并没多说什么,抬脚很快走出大门躬身上了提前备好的马车。
叶栖马鞭一甩,驾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