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卜算子》
茫茫人海,孰是孰非,谁又分得清?平步青云也好,寄人篱下也罢,都摆脱不了命定的劫数。叹一句“似被前缘误”,苦笑着面对花落花开,只随着司期之神东君来做主。“不是爱风尘”严蕊这句话不仅道出了自己的无奈,更是道出了所有沦落风尘女子的身不由己。
严蕊,字幼芳,原姓周,出身低微,沦为台州营妓,名动一时。彼时,台州太守唐仲友,年少高才,文采风流。早闻严蕊芳名,又听得严蕊善书画,通音律,尤工诗词,学识博古通今,心下爱之,常召她来侑酒。一次宴会上,严蕊少不得来供应,恰逢红白桃花盛开,仲友突发奇想,以红白桃花为题,叫严蕊速速作一小词,严蕊应声填了一阕《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仲友看后,连连叫好,赏了两匹缣帛。此词看似普通,明白如话,却别有意味。用词清晰明雅,灵动飘逸,直到最后一句才道出咏的是何花。“人在武陵微醉”借用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典故,暗示花名。原来早在一开始,严蕊就已经厌恶这被桎梏的生活,向往着自由。身为营妓,不得自由,纵有满腹才华,也只化作一缕笙歌,湮没在这奢侈的酒筵歌席中。
又一日,时值七夕,仲友府中设宴,来者中有位仲友的好友谢元卿,也是早闻严蕊,今日见之,明眸皓齿,仪静体闲,面赛芙蓉,沉迷地不知今夕何夕。竟要求严蕊当面作词一首,以七夕为题,以自己的姓为韵。严蕊推脱不得,只得领命,即口吟诵道: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鹊桥仙》
谢元卿大喜,此女色艺双绝,难以割舍,直接便向唐仲友嚷道“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仲友明白好友已深深迷恋上严蕊,也乐意成全,于是顺水推舟,道“严子解人,岂不愿事佳客?况为太守做主人,一发该的了”严蕊跟本无法反抗,在宴会散去后,便随谢元卿回去,成枕席之欢。
原来自己是如此卑贱,即使才华横溢,命运却掌握在别人手里蹂躏。一句“严子解人”就将自己当成物件一样随手扔给别人,严蕊无奈地叹道,可又有什么办法?
他们两人,有过那么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然而我不信他们之间有真爱。无论是唐仲友,亦或是谢元卿,他们的爱都太廉价,廉价到在严蕊九死一生时,都无人肯站出来为严蕊说一句话。
只是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便给唐仲友种下了隐患。仲友另有一好友陈亮,跟一个叫做赵娟的歌妓相好,许诺要娶她为妻,歌妓见他出手阔绰,更是铁了心要嫁给陈亮。然而自己也非自由之身,于是哭着求仲友为自己脱籍,仲友明白好友虽挥金如土,毫不吝啬钱财,实则家里穷的可怜。便向歌妓说道“跟他过日子,须是会忍得饥,受得冻才使得”,歌妓一听脸色顿时苍白,后悔不已,绝口不再提脱籍之事。等再见到陈亮时态度十分冷淡,形同陌路,陈亮甚是疑惑,经询问才得知是唐仲友的原因,霎时怒气冲天,人家性子急,就跑到另一好友朱晦庵之处发牢骚。只不过,天晓得,唐仲友是否真是为了那名歌妓着想?
朱晦庵,便是我们所熟悉的大儒朱熹,时任提举浙东常平仓。朱熹置酒招待,随口问道唐仲友如何,想那陈亮此时正在气头上,说话自然是不经过大脑,又借着酒意,将仲友贬低朱熹的事全部说了出来。原来唐仲友自恃才高,极其厌恶朱熹所推崇的理学,朱熹怫然大怒,决心要扳倒唐仲友。于是连上六疏弹劾唐仲友,并下令将严蕊也缉拿,恐吓严蕊供认与太守通奸一事。因为宋时规定官府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荐枕席。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朱熹恐罪名不成立害不到唐仲友,只能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严蕊抓捕,施以大型,望其招供。只是朱熹不曾想到,天下更不会有谁想到,这样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面对种种酷刑,几死,仍是坚定不移不愿去诬陷别人。
朱熹无可奈何,气急败坏下随意给严蕊安排了个罪名“不合蛊惑上官”就将严蕊发配到绍兴,绍兴太守也是一理学的,也就是朱熹一派,于是严蕊继续受着折磨。唐仲友倒是好运,在京中有王丞相帮衬,自然无事,严蕊却是受了那么多苦。直到朱熹改调消息传来,方才出狱。此时严蕊早已是奄奄一息,许久不得见客,而经此一事,名气却越来越大,门前日日车水马龙,求见者一拨接一拨,络绎不绝。
在绍兴监狱里,曾有个狱卒见她可怜,好言相劝。严蕊只道:“身为贱伎,纵是与太守为好,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这是何等的气魄,唐仲友与她之间根本无爱,又是因为他才连累了自己,严蕊却仍是不肯为了自身安危而去诬陷他。当时,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她的铮铮铁骨,时间女子能相提并论者,几人?时人称道她讲义气,赞她巾帼不让须眉,而这些虚名,从来都不是严蕊想要的。
岳飞之子岳霖上任的时候,妓女拜贺,严蕊名声大噪,岳霖有所耳闻,见她不同于其她的女子,就像是鹤立鸡群一般。眼神中带着一股淡淡的哀伤,岳霖心有所感,便道:“久闻你擅长作词,今日你便以自己心事为题作一词,我自有定夺。”一看这情形,不知严蕊有没有想起之前的事,同样是作词,而这次结果会如何呢?只是片刻,词已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卜算子》我是在这欢场之中,然而我非生来就爱风尘,这都是宿命的安排。我们看花儿开了,谢了,其实都是神在主宰。这终究不是我的归宿,倘若有那么一天,回到大自然,摘下一朵朵花儿,戴在头上,平凡却可以不受世事无常的迫害,就无须问我在何处了。这让我想起了苏小小,她们的命运有着不同的地方,也有着相同的地方,她们都希望能够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平静。
岳霖听罢,赞叹不已,不愧是岳将军后人,于是说道“既然你从良的愿望如此强烈,那我就成全你了”于是准她脱籍从良。严蕊不曾想到,这次会是自己的才情救了自己,她终于得到自由,可以山花插满头了。然而世间女子多的还是一生抑郁而死,《全宋词》中共收录了严蕊三首词,像她这样的,算是幸运的吧,起码留下了这些东西,让后人可以细细品味,有个脚印可以去寻觅她当年的身影。
何潇湘 201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