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大哥结婚数年还没有孩子。看着小自己很多的堂叔们都抱上了孙子,父亲很羡慕,那时他五十出头;终年超负荷的田间劳作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干瘦的父亲看上去愈加衰老羸弱。此时我又要外出务工,家里十多亩地就靠他一个人耕种。在若干年后,我透过细密的阳光仍然能清晰地看见在炎炎烈日下、在被骄阳烧灼的望不到头的田野上,父亲一个人孤单的身影躬耕在那些漫长的苦难岁月中。
即使如此,父亲依然心怀希望,盼望着我们都能出人头地。
不久,我背了一身债务回到家里,父亲没有责怪我,并对我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但是他的宽容与安慰,或者说是爱,都不能使心比天高的我安下心来种地,我常常在农活干累了的时候无故地摔东西发泄。我感觉我的人生像这望不到头的田垄一样令人绝望。而父亲可能比我更加绝望,他寄热望于一身的儿子,不过是一个忤逆之子。每一次父亲都躲在一边用惊恐茫然的眼神看着我。等我平静下来回到屋内,隔着窗子看见父亲正弯着腰清理一片狼藉的院子。
我撕扯着头发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由于我的好高骛远,靠着父亲辛苦打拼一生的,在农村还算富裕的家业在父亲年老体衰时急骤地开始走下坡路。
二零零一年,父亲开始为我的婚事忙碌。家里已经非常困难,父亲四处张罗借钱并找关系贷款为我筹办婚礼。
一个傍晚,我和父亲从一个亲戚家借钱无果而返。路过一个小镇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我们走进一个小饭馆。父亲要了一碗面和一碗面汤,我们一番推让后,父亲固执地将面推给我,自己去喝汤。我吃了我一生中最难下咽的一碗面。在肚子温饱之后,我对在一旁喝汤的父亲说以后我有了钱一定带他去吃西安的“老孙家羊肉泡馍”。灯光下,父亲布满皱纹的脸和干裂的嘴唇露出了微笑。在当时,我尚无法体味出这笑的辛酸与无奈。
婚后,讨债的人开始络绎不绝,我又必须外出。
那年春节过后下了一场暴雪,天气异常寒冷。我背着行李去镇上搭车,送我的只有父亲一人,数次回头中,我看见他一直就站在积雪的路边望着我,雪野中父亲孤独的身影刺激着我的情感,我悄悄拭去眼泪,矜持着走我的路。
其实,我们父子将永远失去重逢的机会,永远失去彼此......
在我到南方不久,村上即有传言说我可能“出了事”,很可能已经死在深圳了。因为已经有同乡大半年没有看见我了。这信息经由回来的人传播,一时在村上传得沸沸扬扬。人们的言下之意是,我已经没命了。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很着急,托人四处打听我的下落。
三个月后一切都毫无结果,父亲可能有时也会想到,他的儿子的确已经死了。尽管这个儿子没出息,让他在村上没面子,但是他内心还是深爱着我的。母亲说那段日子父亲总会拿出我的以前的照片默默地看着,父亲变得更沉默了。。
那年初冬,,一个寒冷的傍晚,父亲又去一位从深圳回来的熟人那里打听我的下落,在返回家里的路上遭遇车祸。
父亲以六十岁的生命走完了他艰难悲苦的人生,回想父亲一生,命运很少对他展开笑容,残酷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他,使他难以获得片刻的宁静。尤其在他的最后的几年,生活向辛苦一生的他展现出了一幅狰狞的面孔。这其间,我无异是父亲悲苦命运的罪魁祸首。
二十年后站在异乡的十字路口,我明白,我的梦想与激情都已经随父亲一起被埋葬,哀思追忆与痛悔成为我二十年来人生所有的内容。
春天的清晨,布谷鸟忧伤的哀鸣遍洒四月的人间。乡村麦田上农夫们开始新一轮收获,我从残梦中惊醒,那些悠长的鸣叫使我难以分清我身处何时何地。
我不断地自问,我正在走向前途还是奔赴归路?
从现实中失去的在梦中也永远无法得到,梦可以重现失去的生活场景,但梦不能留住一段时光,更不能将往日拉回现实从而给我一个真实的再生。
父亲已真实地从我的生活中走失,我们父子不会再有邂逅的机会
我与父亲是一枚钱币的两面,互为一体,共同命运,上帝的手随便一掷,命运便是我们之间的鸿沟和唯一的相同之处,我和他背道而驰,却又殊途同归。他一生爱人胜于爱自己,从自己干枯的胸膛里掏出带血的食物,把我喂养成一个血债累累的不孝之子,我遇见了自己的命运,我之后的生活会在负罪耻辱和痛彻心扉百爪挠心的撕扯中度过,伴随着的是无数个漆黑的深夜对父亲无法割舍的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