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障碍的一种表现类型叫强迫观念,基本上我们可以说,它的根源是成长经验里发生了过度的观念强迫,但是我们一般很难从当事人的经验里找到与某一强迫观念相对应的具体影响物,而且在临床咨询经验中我发现,花费心力去寻找这样一件对应物也是没有什么必要的。
我曾经接待过一位强迫观念的求助者(化名辛娜),她的强迫观念表现为长期寻求“人是否有原罪”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这并非说明辛娜受到了宗教性的观念强迫,相反,在辛娜的生命经验里,来自宗教的文化影响是十分稀薄的,根本就说不上强制性的宗教灌输。其实,在某一强迫观念的背后,观念强迫的方式多种多样,它通过社会舆论、道德、教育、意识形态、宗教等渠道,把某些强迫性的观念输送到人的头脑里,并渐渐在那里组成强迫观念的影响源,这些因素又在其中互相作用,发生变异和转化,直到形成一种强迫性的力。这种强迫的力是盲目的,无意识的,当它达到过度的贮量,就会上升到现实生活的层面,随意选取一个可以寄生的对象,附着于其上,经久而不息,即此表现为某种症状性的强迫观念。
我们说,强迫观念来自观念强迫,那么,强迫观念的治疗就不能使用观念强迫的方式,那样做非但无效,反而会使强迫观念加剧。在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当一个人固执于某一观念,一时不可开解,首先是他的父母,然后是他周围的人,皆欲以观念强迫的方式破之,即认为当事人所坚持的观念是错误的或可笑的,因而对之反复驳斥,试图让他放弃这个观念。结果是,这些人费了许多口舌,不但不能说服当事人放弃,反而使他更加坚持,以至于症状加重,五年、十年不愈。我因而想到,人的内心总有一种“好为人师"的倾向,而强迫观念就像是针对这种人性倾向,无情地予以嘲弄和打击。许多患有强迫观念的人总会打垮一大批人,包括父母、老师、亲戚、朋友、同事等,甚至打垮一些自以为是的心理咨询师。
强迫观念的本质不在于它所持守的观念正确与否,而在于当事人受到不安全感的驱动,采取了一种强迫性的形式,试图排除一切不安因素,让自己获得绝对保障。因为他选择的形式是错误的,就不可能导引出正确的答案。因此,治疗强迫观念的关键是逐渐消解当事人对形式的“执着",而非用力于证明和纠正他的观念错误。强迫观念的背后是长期累积的强迫的力,而强迫观念不过是当事人无意识间找到一个渠道,要把内部的强迫的力释放出来。
在它释放的过程中,试图加以阻止是不适当的,那样只会给症状力上加力,使它在突破每一道屏障的时候,从阻力中借力,变得越来越强劲起来。适当的治疗不在“对与不对"上纠缠不休,不随意提供答案,不轻易进行辩驳,只是尽力给当事人提供一个更大的领悟空间,让症状的力几乎不遇阻挡地释放出去。有一个词叫“强弩之末",很可以用来形容强迫观念的治疗之道,即治疗者提供一个开阔的境界,让症状的强弩在射出之后,不遇靶的,一直往前飞驰,然后渐渐变弱,直至自然落地而止。这种治疗理念可以称为境界治疗。
辛娜最早的强迫性恐惧附着于“人有原罪"的观念。后来她毕业了,分配到一个中学教书,又产生了新的强迫观念:“为人师表”。据她的讲述,校长要求教师“为人师表",这让她很害怕。在她看来,这个说法是不对的。自此,她把所有关注从“人有原罪”转移到“为人师表”,竭尽全力要颠覆这个让她害怕又不满的观念。结果,她没有达到颠覆“为人师表”的目的,反而因此失掉了工作,用后来的几年时间继续发展她的强迫症状。后来,辛娜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在这个过程中,她尝试到一个商场工作,又遇到一个经理反复强调“顾客是上帝”,这又让她害怕和不满。在她看来,必须证明“顾客是上帝”是一个错误的观念,才能够解决她的问题。此后在相当长的时间,她又开始把所有的关注与精力花在颠覆“顾客是上帝”这个观念上,对之不断设问、反复辨析,把家人和周围的人拖进一场无休无止的辩论中,目的是要找到一个正确的答案。结果是,她再一次从商场辞职。
看到辛娜的行为,我想到西西弗斯的故事。强迫观念是他们的巨石,本来放在山下面,但他们觉得这是不对的,就一定要把巨石推到山顶上去——觉得那是它唯一正确的所在。他们把石头推到山顶,石头从山顶滚到山下,他们便回到山下,重新把它推向山顶。他们反复这样做,忍受着非同一般的痛苦,又无法让自己停止下来。他们仿佛在受着一种惩罚,这惩罚不是来自天神宙斯,而是来自他们内部一个强迫性的欲求或信念:只有找到正确的答案,才可以获得真正的解放。他们不知道,要让自己获得真正的解放,就是让石头放在山下,把观念放回生活,听凭它们各就其位、各得其所。他们做不到,就只能生活在自我判决的劳役里。
是的,这是一种自惩式的劳役。首先,辛娜把一个个不成问题的观念变成一个个大有问题的观念,然后,她把所有的兴趣和精力都用于颠覆这些观念,为之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努力。因为那些观念是永远都颠覆不了的,辛娜所有的努力只能归于徒劳,只会导致无意义的痛苦。
有不同类型的症状,本质都是囚禁;有不同形式的治疗,本质都是自由。如果没有获得真正的领悟,当事人不会轻易走出“真理”的囚牢,让自己进入自由的国度。辛娜在各样的强迫观念下劳碌不止,痛苦不堪,仿佛要把生活和生命的所有资源破坏殆尽,简直是“春蚕至死丝方尽”。真正的治疗是在观念囚牢与自由王国之间修通一条领悟的路,不急于把“真理”强加给当事人,取代他的症状,而是让当事人在无意义的受苦中获得领悟。治疗者并不一定要制止当事人把一块又一块巨石推向山顶,甚至相反,有时候,治疗者还会有意在山脚下为当事人选定一块巨石,让他去做一次西西弗斯,并且要求他在把巨石推向山顶的过程中,去体会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等等。
我给辛娜一块巨石:“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要求她努力去颠覆这个概念。我们了解,强迫症状像一个二力对等的机械装置,其动力原理是推动其中一力,就会带动另一力,由此引发症状性的循环往复。
我点火启动:“辛娜,你看‘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怎么可能呢?但它竟是一句千古流传的名句……”
辛娜开始推巨石上山:“人们不该这样说……”
我又给辛娜一块巨石:“辛娜,你真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人,有非常执着的精神。现在,假设你与空气发生了矛盾,或者,认为空气有什么‘不应该’,空气对你造成了‘威胁’,你要把空气打败,必须消除空气中某些危险的因素。现在,你可以开始出拳打空气,用你那百折不挠的精神去战斗吧,而且必须取胜。”
森田正马说过一句话,颇得强迫观念的治疗精髓:“鸟在天上飞,我管不了;但鸟到我的头上筑巢,我可以断然拒绝。”辛娜的态度恰恰相反——鸟在天上飞,我哪能安心做事?要安心做事,就不能有鸟在天上飞。
一些年来,辛娜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管“鸟在天上飞”,亦即,不允许有这样或那样的观念,天天抱怨“为什么总有鸟在天上飞”,亦即,为什么说“人有原罪”,“为人师表”,“顾客是上帝”等。结果,辛娜在管不了的事上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听凭生活变得一片荒芜,最后又把一切问题归因于“鸟在天上飞”,“如果天上没有鸟,就不会有鸟到我的头上筑巢”、“这些鸟看我好欺负,才到我头上筑巢,我有什么办法?”于是,在无助与自怜之中,辛娜甚至不想挥一下手赶走在她头上筑巢的鸟,她说,“管鸟在头上筑巢的事太吃力了”。这话听起来颇让人费解。原来,辛娜在永远不会有答案的事上花了太多的心力,而在本来需要用脑子去找到答案的事上只能选择放弃。她要在“人有原罪”、“为人师表”、“顾客是上帝”上寻找万无一失的答案,把生活中可以思想和处理的具体事情弃置不理,或者把它们一概转移成为“原罪”等问题,认为“原罪”是一切问题的根源,颠覆“原罪”等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
我问辛娜:“颠覆原罪等,这是你个人的事,还是全人类的事?”
辛娜说:“是我自己的事。”
我问:“让所有的人认为它们是错误的,这是你能做到的事吗?”
但辛娜一定要做到,因为它们的存在对她是一种威胁,会使她觉得很不安全。为了获得个人的意义,辛娜发起了一场需要全人类参与的战争。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辛娜对我说:“我不服输。”
我一下子明白了。对辛娜来说,如果放弃这场不会有结果的战争就是“服输”,她要战斗下去,哪怕把自己生命的一切资源都耗尽,也不能让自己停止,因为她不能服输。
我意识到,许多症状的发生与维持,要寻找它们的真正根源,就是当事人内心有一个盲目而强烈的欲求:不管付出什么样的生命代价,也绝不服输。正是这“不服输”让他们一次又一次把巨石推向山顶,周而复始地进行一场亳无意义的行为,亦即,正是这“不服输”把他们带入了“症状"。
辛娜长期忙于推石上山、出拳打空气、与风车作战,拒不接受“鸟在天上飞”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因为这不符合辛娜内心的欲求。心理症状的一个本质便是以内心的欲求取代自然的法则。当我们在土地上劳作的时候,不管我们多么希望不要有鸟在天上飞,我们也无法阻止它们,我们所能做的不是去干涉“鸟在天上飞”,而是专心于地上的事。同样,别人说“人有原罪”、“为人师表”、“顾客是上帝”时,不管我们多么不喜欢和怎样努力去干预,也控制不了别人怎么说。但是,辛娜可以或者说必须意识到的是,至少“我管得了自己该怎么做”。
我问:“辛娜,你在一片土地上劳动,有一群鸟从天空上飞过去,你会怎么办?”
辛娜:“我现在知道,听凭鸟从天上飞过,我只管在土地上劳动。”
我问:“你劳动,因而有了收获,心情会怎样?”
辛娜:“快乐。”
我问:“鸟在天上飞过,如果你盯着鸟不放,又会怎样?”
辛娜:“我会说,这些臭鸟。”
我问:“然后呢?”
辛娜:“然后我心里就烦,无心劳动。”
我问:“结果呢?”
辛娜:“结果,看到自己没有劳动的成果,而别人都有,我就更加烦起来,又去怪鸟,都是鸟不好,在我劳动的时候从天上飞过去。”
就是在这时,辛娜获得了领悟。
我要求辛娜把这句话,“鸟在天上飞,我管不了;但鸟到我的头上垒窝,我可以断然拒绝”,套入自己的情况,结果发现它变成了这样,“别人怎么说,我管不了;如果别人用某句话来强制我做不适当的事,我可以断然拒绝。”
后来,辛娜让我亲眼看到,在她的生活里,领悟变成了行动。她知道自已能管什么,不能管什么,她决定不去管自己管不了的事,也不把管得了的事放在那里忽略了。
辛娜是我遇到的强迫观念最顽强的人,但她最终得到了领悟,回到生活中去经营她事业去了。在我们共同经历的过程中,我没有跟她对某个观念进行反复辨析,她最终也没有(像她最初期待的那样)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她只是学会了放下,即放下对这个观念的强迫性关注,不再在这个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地方白费力气。
其实总结起来,我只是帮助辛娜理解了两句话——
症状说:消除它,一切都好了。
治疗说:放下它,你还有许多事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