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资信息披露是创业公司对外公关最重要的工作之一，赤裸裸的数字最容易刺激公众的感官，某某公司又融到了多少钱，是衡量一家尚未形成成熟商业模式的公司生存发展状况的最重要的尺度，而近几年经过媒体或有意或无意地带过节奏之后，几乎就成了唯一的尺度。到如今不管一家公司做得如何，如果时不时公布一笔进账，舆论就会觉得这家公司欣欣向荣，前途大好，而如果没有定期宣布融到了钱，就会出现各种猜测公司倒闭老板跑路的谣言。

周文豫皱着眉头按亮了手机，果不其然，各个网媒、自媒体和社交平台都在被“前天湖高管徐广彬进军无人零售，A轮获天一资本领投过亿人民币”的消息刷屏，通稿标题整齐划一，专家解读面面俱到，社交平台热搜话题跟进，一看就出自专业公关的操盘。

他按着额角，觉得那里有什么在跳。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想。价格战一拉开就密集轰炸，明的暗的一起来，然后忽然抛出融资披露这件利器，这就是空军打击了。

下面还有什么？他翻着网页，伴随着 “拿到钱了”的欢欣鼓舞气氛，对手还就势宣布“让利回馈”活动重磅加码，旗下所有点位派送满10减5优惠券，加上一系列抽奖之类的营销活动，可谓重火力开道之后的大军压上。

“这个阵势，传播成本是不是都要上百万了？”周文豫问杨柳。

“一百万哪里拿得下来噢！这几个科技媒体的头条加起来就要7、80万了！那些KOL（意见领袖）更是贵得来，开口不是十万八万都不好意思跟人讲话一样……总之他们这回手笔好大的！肯定是拿到钱了才这样大手大脚！”

“我知道了。”周文豫点了点头，“对问融资进度的媒体，就按照惯常的公关话术回应，说我们融资在稳步进展之中，请以官方公布的信息为准。”

“老板，你亮个底牌给我好伐？我心里好有个数，我们到底哪时候可以拿到钱？”

“等这仗打完……”周文豫本想说一个肯定句，但想了想还是加了后半句，“就差不多了。”

“那我就给媒体吹风说月底了哦！一个个饿狼一样……哎哟真的不好搞。”这个絮叨的姑娘一边碎碎念一边挪到门边，“啊对了，还有媒体想要专访创始团队，我觉得机会蛮好的，露脸造势也蛮重要的，我们的创始团队颜值又那么高，包装一下公众形象很好的……”

“拒掉吧。”周文豫打断了她，她立刻有些讪讪，却又不肯轻易放弃，察言观色想要再劝说两句，周文豫看了她一眼：“以后再说。”把她彻底堵了回去。

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玻璃门上的磨砂贴纸挡不住什么，周文豫一眼就认出映在门上的轮廓属于方恬，但当她推门进来时，空气里激荡的气息却和往日截然不同——她换了另一种香水。

这气味不存在于周文豫对于香水的极其有限的认知之中，因而连带方恬这个人也变得陌生了起来。他看着她风风火火地进来，用一个公事公办又礼貌得恰到好处的眼神示意公关总监出去，后者勉强留下一个挤出来的营业微笑，走出去掩上了门。

“我就猜到你这边兵荒马乱了。”方恬说，“我带来了两个消息，先听好的还是先听坏的？”

“那就先听坏的吧。”周文豫说，他确认了一下办公室外面没有人。

“坏消息是，徐广彬的融资信息是真的，涉及的金额也没注什么水，1个亿。TS是签了的。”

周文豫抿着嘴下意识地点头。“是挺坏的。”他隔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我刚才还抱有侥幸，觉得他们的公关稿有问题。一般的融资稿，结尾都是创业者表个决心，一定会好好干，然后资方出来说几句站台撑腰的话，对行业对团队信心十足之类。但这篇只是引了几个业内专家给他们的吹嘘，天一资本方面的声音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我判断这不太正常。”

“哎，这就是好消息了。”方恬凑近了一些，神秘兮兮地说道，“好消息就是，钱十有八九还没有入账。因为王总从上周开始就出去度假了，没他签字，一分钱也不可能划出去。通稿里之所以没有资方声音，也是因为得不到他本人确认，天一资本的公关都不敢随便乱编。王总很care公众形象的，署名是他的话，他都要亲自看过。”

“怎么这个时候去度假？”周文豫觉得奇怪。大部分投资人都会在公历年底去度假，农历春节前后回来。开春转暖时是资本市场开始新一年活跃的重要时段，极少有人在这时候离开工作岗位。

“是啊，而且是一个人去一个很偏的地方，北欧的哪里……每年都是那个地方。很特立独行吧？”

“去度假难道不带家人？”

“他离异单身没孩子。嘛……可是照道理来说，他这个状态更加available才对啊。”方恬不太好意思表现得过于八卦，但又着实忍不住，“工作上是很严厉，但人本身还挺温和的，好相处，又有钱，身边虚位以待，好多女生上赶着倒贴，结果硬是连一个绯闻都没有传过，真的君子。”

“哦？你也有兴趣？”周文豫抬起眼看她。

“没有没有，我对那个类型敬而远之。”方恬连连摇头，“要找人交往肯定不会找那样的，又不是要找个班主任。”

周文豫笑了起来。“那你想要找个什么样的？”

“当然是又有钱又暖心的帅哥啦。”方恬回答得毫无诚意。这种低端的职场玩笑她每天要应付一二十遍，完全不值一提。

周文豫的情商倒还没有不可救药到要强行继续这个话题，“那就是说——”他把话题从八卦的方向上拉回来，“我想要赢下这一局，必须赶在王总度假回来签字放款之前？”

“等他回来，差不多也就到了他给我们的死线了。”方恬翻了翻手机上的日历，“也就10天左右，点位还差多少？”

“一千出点头。只要天湖的400多个拿下，就解决了一半，而且会让现在还在观望的大公司下定决心接受我们，大局已定。”

然而这400多个的拉锯战会烧掉他们仅存的现金，甚至还不够。这个自然无需告诉方恬，但他自己得有解决方案。在这个需要破釜沉舟的时候，他必须要动用那笔“藏在裤裆里的钱”。

他不想在没什么隐私可言的大通铺办公室里跟江帆纠缠钱的问题，于是一个电话把他叫到了外面的咖啡厅。

“我听说了，徐的钱还没到账。”江帆早对他的算盘一清二楚，抱着手臂靠在卡座里，一脸非暴力不合作的表情抢先开了口，“后台数据我也看了，因为我们抢购他们的低价品，现在销售量上是他们占优，但因为他们的单价低，GMV（成交总额）上是我们略高。按这个态势，我认为没有追加投入资金的必要。”

“如果你跟人打仗，会不会一开始就把全部的家底掏出来？”

“你怕他藏一手？”

“不说多吧，假设他跟你一样，兼具良心和远见，未雨绸缪，在裤裆里藏了200万——甚至100万？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现在领先的这一点GMV不过杯水车薪。”周文豫拈了几块方糖，像下棋一样在咖啡碟上排布，“假如我是他，且有这笔预留的钱，我立刻会追加生鲜水果和餐食的比例，再把新奇高档的进口零食添加进来，3-5折销售。天湖的年轻员工多，对于这种产品的潜在需求很大，比如日本产的那个白色恋人饼干，在年轻人之中非常出名，但12片一盒的进货价都接近50块，销售价要60多，一般小卖部和便利店根本不敢卖，即使天湖的薪资水平高于一般企业，大家也还是会觉得贵。那如果我们每盒补贴10多块，打对折，卖30块呢？一盒的销售额仍然等于4-5盒普通饼干，一旦引发抢购，GMV分分钟就会被反超。”

江帆转了转眼珠子。“我觉得姓徐的没这个智商。”他说，“钱没到账的情况下，他也没这个魄力。这种烧法，可比3块钱的可乐卖1块烧得快多了。”

“不管他有没有，但我们得有。”周文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所以你就打算拿这200万去这样烧？”江帆反问，“你的赌性比我以为的还要大啊！当时谁劝我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来着？”

“上了桌，入了局，那就只能进不能退了。”周文豫笑笑，“但我还是得让你定个心——我不会让你当欠薪老板的，如果期权抵工资你觉得不靠谱，那你估算一下，我那套房子值多少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