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累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我整理完最后的文件,正要回家,爸爸打来电话:“你回来一趟吧,你建哥家嫂子走了”。
担心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我沉默有顷,说:“嗯,我明天回去。”
建哥是我大伯家的儿子,三岁时因得小儿麻痹症而不得不拄双拐,也是我心中最忠厚的大哥。当老百姓因春种秋收忙的团团转时,妈妈总是把我送到建哥那里。我和勇(大伯家的小儿子)年龄相仿,比起一个顽劣的男孩子更让人头疼的是两个顽劣的男孩子在一起。为了完成大人的郑重嘱托,为了拢住我们这两匹野马,大我们八岁的建哥使出了浑身解数:粘知了,下石子棋,做风车,捏泥人······最神奇的是建哥会讲好多故事,《牛郎织女》、《白蛇传》、《乾隆三下江南》等传说他已经讲过很多遍,可是我和勇仍然听得津津有味。躺在柔软的麦秸上,大声的争论白娘子和法海到底谁厉害?孙悟空能打败张飞吗?——那时候的我们认为张飞是最厉害的——惹得从我们跟前经过的人都哈哈大笑。
后来,建哥因为腿脚不方便,小学毕业就开始学维修家电,包括水泵、发动机之类的,而我们也学会了从书上寻找新的故事,一有空就挤在建哥的维修店里,讲给他听。建哥喜欢边听电台广播边干活,有次电台广播里传出柔美的女声:
鱼对水说:“你看不到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中。”
水对鱼说:“我能感觉到你的眼泪,因为你在我的心中。”
“什么意思啊?”尽管已经上高中,我仍然一头雾水。
建哥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似懂非懂,可是王馨喜欢。”
“王馨是谁?”我更懵了。
勇炫耀地大声说:“那是我未来的嫂子,长得可漂亮了。”原来建哥给广播电台写信,电台念出后收到了很多回信,甚至一个叫王馨的内蒙女孩子还寄来了照片。
“别瞎说!”建哥竟然脸红了,一下午都很少说话,只是默默的修东西,晚上我们听到他吹笛子,毕竟刚学,曲调还不成型,不过能听出那是《新白娘子传奇》里面的《渡情》。
上大学时最高兴的事情不是我得了奖学金,而是妈妈给我来信说,建哥结婚了,就是和那个从电台广播里认识的内蒙女孩。我欣喜若狂,一放暑假就跑了回去。新嫂子中等个子,浓眉大眼的,做事麻利,一看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给我拿出瓜子,说:“你们村的人真有趣,我们结婚那天,村大队上把讲话的喇叭都拿出来了,又指挥又喊人的,让我感觉好像全村人都要来庆贺我们结婚似的。”建哥光笑不说话。
“你可得对我好点!”新嫂子扭着建哥的耳朵说,“不好好过日子,煮熟的鸭子也能飞走了。”
“人家都看着呢,你,你得给我点面子啊!”建哥小声的说,我们哈哈大笑。
“你是怎么追到嫂子的?快说说。”我好奇地问。
“我们通了好几年的信,家里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只见过一面说了十句话,就要定亲结婚,我当然不愿意了。王建竟然千里迢迢地跑到我家里来了,我爸妈也不喜欢他,王建也不嫌丢人,在我家门口吹了一个月的笛子。”
“你说喜欢听笛子的嘛!”建哥嘿嘿的憨笑道。
“每天从早到晚呜呜呜地吹,吹的我爸妈头都昏了,只好答应了。”
“幸亏你在家里要死要活的吓唬他们,要不他们早让警察来撵我了。”建哥深有感慨地说。
“从小爸妈就疼我,什么都依着我,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嫂子骄傲的说。
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紧接着被建哥的幸福感染地跟着笑了起来。
后来建哥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身残志坚,千里迢迢的跑到内蒙,带回一个漂亮媳妇的故事,成了全村人津津乐道的励志话题,建哥也成了全村人,尤其是男青年最钦佩和羡慕的人。
驾车两个多小时,我终于回到了老家。来到建哥的门面房前,以前这里老远就听到说话声夹杂着广播声,十分热闹,现在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慢慢走进去,看到了建哥:头发略微谢顶,面色暗沉,两眼浑浊无神,他比十年前刚结婚时老了很多。
建哥掩饰地点上一根烟,说:“回来啦!孩子上学去了,你嫂子回娘家了,没有人唠叨,我也利索一点!”说着把烟递给我。
我朝他摆了摆手,坐下来,说:“哥,你瘦的太多了,才刚过四十岁,得好好吃饭啊!”
建哥熟练的吐出一个烟圈,说,“今年四十一了,这是个驴年纪,你知道不?驴就是拼命地拉车还不讨好的人。”
“哥,过日子都这样,我爸我妈今年快七十了,还吵嘴闹别扭呢!要不我们去找嫂子去?”
“唉!我不愿她和别的男人说话,她偏要去说;广场舞跳到半夜才回来,还说要去县城参加比赛······我看不住她,我心里着急啊!”
“哥,嫂子不是那样的人,再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是你心眼小,想多了。咱们什么时候去把嫂子叫回来?”
“过阵子再说吧,这两天我有点乱,等我清醒清醒再说。”
“哥,你也得体谅些嫂子,”我有些急了。“别把手里的线扯的太紧了,万一断了线,风筝就飞不回来了!”
“没事,兄弟你记住:攻城容易守城难啊!”建哥烦躁拄着双拐转来转去。“我是得好好想办法,孩子不能没有妈啊!”
我点了点头,说:“哥,别抽烟了,再给我吹个曲子吧!”
建哥狠狠的捻灭烟头,从箱子最底层找出了笛子,试了试音,自言自语道:“我有多少年没吹笛子了?说不定你嫂子——,就是因为这个,才走的。”
熟悉的旋律又从记忆深处飘出来,依然是《渡情》,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朴实善良的嫂子;那个扭着建哥的耳朵,笑语盈盈的嫂子;那个围着建哥转来转去,要教训孩子的嫂子。不知何时,建哥的眼泪也慢慢的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