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丁似乎开始脱发了。
冬至那天,有人瞧见老丁捧着一个纸壳箱,鬼鬼祟祟的从客运站的长途车上跳了下来。他跑的匆忙,脚底打滑,一个结实的腚墩儿,屁股缝儿正正当当的卡到了凸起的冰凌上。
检票大姐发现了老丁,她举起扩音喇叭隔着八丈远高喊:“哎呀呀!怕不是把裤裆里的棉花磕出来啦!”
老丁放下纸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顺势摘下头上的狗皮帽儿,被汗水浸成一缕一缕的头发瞬间冻结——像极了拙劣的超级赛亚人。
“磕出棉花给你织个棉帽子哇!”老丁重新捧起纸箱,高声嚷嚷。
“臭不要脸!”检票大姐红了脸,疯狂的挥舞着喇叭朝老丁扫射,候车厅里的人默契的摘下手套,鼓起了掌,吹着口哨起哄。
“你这箱子里装着啥?”大姐一把拦住了气喘吁吁的老丁。
“棉花!”老丁捋了捋脑袋——冰碴儿中夹杂着几根超级赛亚人的头发。
“棉花?”大姐提高了调门儿,胸脯起起伏伏犹如海面的波浪,“装棉花干啥?”
“织棉帽子哇!”
人群中有人捏着鼻子尖声接了话儿,候车厅瞬间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哄笑,大姐一边骂娘一边慌乱拍打着扩音喇叭——喇叭内置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老丁护着箱子趁乱冲出人群躲进了厕所,插好插销,双腿半蹲,扎着马步,小心翼翼的打开了纸箱。
那台录像机安静的卧在箱底,安然无恙。
老丁长舒一口气,这才将纸箱原原本本封好。那半蹲的姿势令他产生了些许便意;头顶融化雪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了棉袄,又令他生出丝丝寒意;他的棉裤有些轻飘,裤腰隐约下坠了三寸——怕不是果真被那大姐言中,颠出了棉花;他挠了挠头,指尖又多了几根毛发。
老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进而,头发与棉花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录像机的磁头,千万别他娘的摔花了。”
老丁一边嘀咕,一边在风雪中夹紧双臀,僵硬的飞奔。
他的头发又上了冻。
超级赛亚人,似乎真的脱发了。
2.
春分时,人们在百货商店的门口发现了拖着纸箱的老丁。
他杵在街边,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纸箱,宛如一只疲惫不堪的犟驴,拦下了一辆懵圈的倒骑驴。
“大哥……走……不走……”老丁盯着倒骑驴车座上的男人,纵情的大口喘着粗气。
车座上的大哥尴尬的空踩了一圈儿车蹬子,茫然而真诚的问,
“啥意思?”
老丁指了指纸箱,又拍了拍自己,最后用脚点了点倒骑驴,平静了一会儿,竭力把气息调匀:
“载我一道。”
倒骑驴大哥思考了一下,没作声。
“我给你一块钱。”老丁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皱皱的五毛钱,朝车座的方向挥了挥。
“这个……”倒骑驴大哥柔柔的抚摸着自己长满胡茬的下巴,犹豫且油滑。
“一块五。”老丁又拽出一张五毛。
“这样啊……”
“两块,不能再多。”老丁把三张五毛揣进衣兜,又从屁兜中扯出一张绿色的两元,坚定中掺杂着妥协,“载我一道。”
“成,宰你一刀。”倒骑驴接过了钱,利落的将纸箱和老丁安顿好,蹬的飞快,一路生风。
“我好像见过你。”倒骑驴说。
“是么。”老丁潇洒的侧卧在车板上,看着路边抽芽的树木一棵棵的渐渐向后退去,他闭起了眼睛,身上的单衣似乎都洋溢起海风的味道,他任海风吹动他稀疏的头发——老丁喜欢这感觉,这像极了卡拉OK录影带中酷炫的港台来风。
“冬天在客运站, ”倒骑驴絮絮叨叨,“你裤裆都摔破了,还和检票的老娘们儿斗嘴。”
老丁微闭双目,颠簸中保持着销魂的卧姿,说:
“你他妈能闭嘴么?”
“能,”倒骑驴停顿了两秒,又问,
“你这纸箱里装的啥?”
“棉花。”
“干啥用?”
“堵你嘴。”
“净瞎扯……”倒骑驴擦了擦汗,“这是台大彩电。”
老丁猛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倒骑驴,欲言又止却终未止住。
“我想开个录像厅。”老丁嘀咕着。
“干啥的?”
“这个……”老丁撩了撩寥寥的的头发,一时语塞。
3.
夏至将至,老丁规规矩矩的坐在电影院最前排的正中,扬着头盯着荧幕上身着红衣的巩俐和打着赤膊的姜文在高粱地中动人的野合——他的喉结缓缓蠕动了一下,显然,是咽了一口炽烈的唾沫。
他的脱发好像更严重了——闷热的影院和灼热的画面令汗水在他的天灵盖儿上浮现,汇聚,缺少了头发的阻挡,那汗水经过脖颈,一路奔流至他纯白的背心儿中。
老丁极不自然的干咳了一声,屁股在人造革座椅上移动了一下,发出吱吱类似放屁的响动,没人注意到他,九儿和余占鳌消停了,他却愈加放肆的啧啧赞叹起来。
老丁喜欢这家影院,喜欢荧幕里的高粱地,喜欢巩俐和姜文——然而这一切的喜欢,都抵不上他对屁股底下这张座椅的热爱。
老丁抚摸着那油腻的座椅靠背,宛如隔着柔软的百褶裙,抚摸着少女的玲珑肌肤。他开始幻想,颤抖,然而,并不是因为少女。
他幻想着当他的录像厅开张时,屋子的正中间也能摆上一排这样气派的座椅。
仅此而已。
老丁脑海中模拟着自己那录像机和大彩电的摆放,心里莫名奇妙的开始比较录像厅厅长和电影院院长级别的高低。
电影还没结束,老丁便以“录像厅厅长”的身份和“电影院院长”进行了一场会谈,主题很简单——他想买几张电影院的人造革座椅。
影院领导起初以为自己遇见了神经病,便喝着茶水嗯嗯哈哈打算应付几句了事。
然而几句过后,他发现自己从未见过如此谈吐不凡思路清晰的神经病。
“我想开个录像厅。”厅长说。
“你应该去工商税务跑这个事儿。”
“那是肯定,”厅长象征性的挠了挠头,头发沾着汗,慵懒的趴在头皮上,不为所动,“我的意思是,我想买你这里的人造革椅子。”
“肯定不行。”院长摇着头,“那是国有资产。”
“为了这录像厅,我棉裤摔开了裆,倒骑驴挂了高速挡,”厅长越说越委屈,“我为国家文化传播做贡献,为什么不行?”
棉裤开档、高速挡和文化传播这三个概念很新颖,院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只想买张椅子。”厅长的眼眶红了。
“椅子我送你了。”院长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怆与迷茫,“但不是你要的这张。”
“那是哪张?”厅长抹了抹眼睛。
“门口儿,”院长指了指窗外,角落里堆放着一张破败的长椅——虽没有人造革靠背,但多多少少也洋溢着影院的往日气息。
“谢谢。”厅长恭恭敬敬的拎起暖瓶,向院长的搪瓷茶缸中续了一杯水。
“不要客气,”一手扶着茶缸,一手旋开电风扇,严肃说道,“这个事儿,工商税务该跑还是要跑的。”
“一定一定。”老丁不住点着头,头发嚣张的随风飘扬。
老丁扛着椅子,站在暴土扬长的马路上;
就像是姜文扛着巩俐,湮没于摇曳的高粱。
4.
初秋时,零星的树叶开始泛黄飘落。
而老丁的头发,已经基本掉光了。
小城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他这是为录像厅操心费神,疲劳过度;也有人说,脑袋就是个花盆,他在电影院呆的时间太长,脑袋不见阳光,头发也发不了芽;还有人说,他是坐倒骑驴时睡着了,受了邪风;更有人说,他头年儿的一个腚墩儿不仅摔出了裤裆里的碎棉花,同时也摔断了向头发输送营养的铁路线。
老丁索性刮了光头。
在秋风瑟瑟、躁动不安的萧索之中,他的光头反倒显得生机勃勃。
秋分那天,起了凉意。
老丁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双手安静的抱着膝盖,宛如秋日的怀春少女坐在河边,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录像厅厅长”的文化重任。
他的录像厅基本成了形——冬日的录像机,春日的大彩电,夏日的木长凳,可能唯一缺少的,便是一个名字。
是的,名字。
老丁搔了搔头,发现头上扣着一顶出戏的帽子;他拽下帽子,又搔了搔头,指甲和光亮的头皮摩擦,搔的生疼,他龇起了牙,开始怀念那一缕缕离他而去的风骚毛发。
然而,他的灵感与智慧,似乎都随着头发的掉落,消失殆尽。
老丁首先想到了“大发录像厅”这个名字,大发大发,赚钱就是了,可是这未免有些俗气,毕竟录像厅厅长曾对电影院院长吹下“文化传播”的牛逼,他不想让人们戳他的脊梁骨,认为他的新概念、新思路,只是为了骗回一条破烂的木头长凳。
谈钱不成,那就谈情,譬如——
真心录像厅。
老丁暗自傻笑了一声,觉着这名字一听就像个破鞋。
便民录像厅。
像个小卖铺,而且录像厅里叮叮咣咣的声音根本不便民,是扰民。
金水录像厅,
像个澡堂子;
繁荣录像厅,
像个村委会;
老丁想来想去,
录像厅像来像去,
最后,他觉着自己,像个傻逼。
老丁起身,提了提裤子,顺便拍了拍粘在屁股上的泥土与杂草。他朝着小河大吼了一声,粼粼的河水载着枯黄的落叶缓缓流过,浪漫而决然,平淡而深远——那意境极其契合老丁的录像厅,名字,呼之欲出。
“砰!”
老丁身后崩爆米花的老头儿,崩出了一锅儿飞溅的热气儿。
一片白烟和一团迷你蘑菇云,从老丁的屁股后面缓缓升起。
“你他娘的把我的名字崩没啦!”老丁抓着头皮,大喊。
“啥?”爆米花老头儿还沉浸在刚才的巨响中,不能自拔。
“名字崩没啦!”老丁重复了一遍。
“没啦就没啦,我再给你崩一锅儿。”老头儿眯着眼开始重新装填弹药。
“再崩一百锅儿名字也没啦!”老丁抓起一把爆米花,叫嚷着走了。
天刚擦黑儿,录像厅的名字就新鲜出炉了。
皇朝录像厅。
尽管,这个名字既不浪漫决然,也非平淡深远,甚至,每个字都是好字,但五个字连起来,却没有丝毫的意义。可老丁就吃准了这五个字,他觉着这皇朝录像厅,就像是那锅“砰”一声炸裂的爆米花,有一股傻里傻气却臭屁哄哄、硬硬邦邦的气势。
蘑菇云散去,你他娘的管我屁股后面剩下的是爆米花还是破棉花。
老丁越想越牛逼,
牛逼到美滋滋的,笑出了声。
5.
医生说,老丁的状态不错。
老丁的双肘大大咧咧的平放在医生的办公桌上,像是溜号儿的三年级小学生。他咧嘴炫耀着:“状态是不错,我的皇朝录像厅就要开业啦!”
医生笑了笑,说道:“听说了,大家都挺期待你的录像厅呢。”
“你期待不?”老丁一脸真诚。
“当然,”医生收敛了笑容,指了指老丁的帽子,补充道,“不过你得注意身体,头发,都掉光了。”
“这样利索。”老丁淡淡的笑着,三年级的小学生瞬间长大。
“其实,很正常,化疗就会脱发。”
“当然,我这样更精神。”老丁用力拽住医生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光头上,“手感咋样?”
“挺不错。”医生拍了拍老丁的肩膀,“等着你的录像厅呢。”
“是皇朝录像厅。”
老丁戴上帽子,精神振奋的咳嗽起来。
6.
老丁的“皇朝录像厅”,即将在寒风中迎客了。
他特地为录像厅定做了一个橘黄色的灯箱——那在当时绝对是稀罕和不菲的物件儿,他幻想着当整条街陷入冬夜的黑暗时,这绚烂而昂贵的“皇朝录像厅”可以取代路灯,照亮那些寂寞的人用彩色粉笔写在围墙和电线杆上的电话号,滥情话,以及,小广告。
他知道自己秃了头也变不成月亮,但至少,可以做个手电筒。
开业典礼的前一天,老丁踩着梯子把灯箱稳稳悬挂在录像厅木门的上方,煞有介事的用一块红布将它盖了起来。
然而,他发现,灯箱太长,红布太短——“皇朝录像厅”要么漏出个“皇”,要么显出个“厅”。
“顾头不顾腚。”老丁站在梯子上叨咕了一句,盘算着再去买一块红布,可是寒风徐起日光渐微,国营商店早已在飘舞的烟囱灰中,闭门谢客。
最终,老丁跑回家,从炕柜的深处拽出一床崭新的红棉被,挥起剪刀,笨拙却迅捷的将鲜红的被套拆了下来。
“你这混蛋疯了!”老丁他娘挥着水瓢大吼,“这是给你成家娶媳妇儿入洞房用的!”
“媳妇儿来得及,”老丁把被套胡乱缠再身上,像极了唐僧的袈裟,“我的皇朝录像厅可等不及啦!”
“娶媳妇儿没有红被面儿成啥事儿了?”
“白的,一样。”老丁蹬着棉鞋,热气腾腾的,一路飞奔。
7.
开业那天,小城下了第一场雪。
风雪中,来了好多人。
检票大姐来了,倒骑驴来了,影院院长来了,连崩爆米花的老头儿,也穿着棉袄、拽着炉子来了。老丁穿得整整齐齐,双手插在袖口,故作镇定,仿佛是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竭力压抑着兴奋与狂热、礼貌而节制的微笑。
大家仰着头,张着嘴,任凭雪花灌进热热乎乎的鼻孔儿——他们盯着门梁上方的那块粘着碎棉花的扎眼红布,纷纷猜测着下面掩盖着什么样令人欣喜的古怪。
老丁看了一眼手表,差不多已是晌午,他生硬的咳嗽了一声,瞥了一眼录像厅的侧面,那里的几个孩子心领神会,嘻嘻哈哈的放起了鞭炮。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气氛便一下子活跃了起来。老丁跳上水泥台阶——那肥硕的棉裤裤裆差点没把他绊了一个狗吃屎;他激动的摘下棉帽子,露出了冒着热气儿的、锃明瓦亮的脑袋。
老丁特想说点儿什么,毕竟这录像厅已耗掉了他将近一年的光景儿;他虚伪的以“录像厅厅长”的身份向台阶下方扫视,却看到一对儿对儿大小不一、充满好奇和鼻涕的鼻孔眼儿,那些准备许久的哼哈说词,便统统失了效。
老丁抹了抹鼻子,一时语塞。
“你那红布怎么一股子火炕味儿?”检票大姐扯着嗓子问道。
那天刮西北风,检票大姐一定是张着嘴喝了不少。
“这个……”老丁羞赧的摸了摸脑袋,抿着嘴傻笑。
“哥们儿!你这里面的大彩电是我拉的那台不?”倒骑驴满眼放光。
“椅子也不错嘛!”影院院长视察工作。
“名字还是我崩出来的。”爆米花老头儿想要挥舞黑黢黢的葫芦形高压锅,差点儿闪到腰。
大家哄笑起来。
老丁跳下台阶,一边热络发烟一边咳嗽着随众人放声大笑。
大家拍着他的肩膀,抒发着朴素甚至下流的祝福,老丁咧着,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点着点着,先是点出了鼻涕,然后,便点出了眼泪。
最终,西北风刮开了灯箱上的红色被面儿,
皇朝录像厅五个橘黄色的大字,幽幽的照亮了那条狭长而曲折的,冬日小街。
8.
皇朝录像厅的第一场录像,就在这深冬的第一场风雪中,开场。
他把那条从电影院扛回来的破长凳,正正当当的摆在了小屋的正中——老丁对于这些影院的物件儿,有着深沉的崇拜与迷恋,他称其为皇朝录像厅的皇帝位。
那天,皇帝位上坐了四个人——检票大姐、倒骑驴、影院院长,以及,抱着高压锅的蹦爆米花老头儿。
他们张着嘴搓着手心,神情紧张而惊诧的盯着显像管发射出的电子在屏幕上拼凑成的枪炮与人形,忘乎所以。
老丁坐在电视机的旁边,将自己隐入黑暗——他生怕自己的光头反射了光线,给观众们带来差劲儿的观影体验。
一个半小时后,影片结束,录像及开始自动倒带,发出嗡嗡的噪音;老丁开了灯,钨丝灯泡洋溢着暗淡的黄光,人们纷纷起身,手忙脚乱的折腾起各自的棉袄皮帽,老丁抱着拳,和大家一一寒暄、作别。
人们对老丁的皇朝录像厅赞不绝口,顺便还将小城的电影院褒贬了一番。
在所有人散场后,只有皇帝位上的四个人,没挪窝。
“怎么样?”老丁摆弄着录像机的遥控器,拍着椅背问。
“挺好,”检票大姐说,“我还想再看一遍。”
“我也是。”倒骑驴一脸堆笑的说。
“我觉着行。”影院院长道。
“再鼓捣鼓捣那玩意给我们放一遍,”爆米花老头儿双眼放光,“这玩意可他娘的比崩爆米花儿有意思多啦。”
五个人笑了起来,笑的乱七八糟。
老丁泡了一大茶缸的茶叶末儿,按下了遥控器上的PLAY,关了灯,想要找个地儿坐下来。
另外四人夸张的呼喊着豪放和粗鄙的语言,硬生生的将老丁按在了皇帝位的中间,他们义正言辞、义愤填膺的说这是老丁的录像厅,他有权利有资格也必须坐在最好的椅子的最最中间。
于是,五个人挤在那张长椅上,重新启程。
老丁看着屏幕上鲜艳的图像,似是宏愿终了。那港台腔调的对话和子弹横飞的音效,令他得到无比的欢愉与满足;而身边四人投入的表情,更是让他笃信自己曾经提出的“文化传播”之概念并非浪得虚名。
老丁有些困了。
他把那颗光头靠在检票大姐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倒骑驴鼓起了掌,影院院长点了一颗烟,爆米花老头儿吐了口茶叶末儿,检票大姐一边轻拍着老丁的脑袋瓜,一边高声喝彩。
老丁在黑暗中,睡得香甜。
9.
老丁醒来时,是在医院。
他检视了一下视线范围内的物件儿,发现了四双焦急的眼睛。
老丁的母亲攥着他的手,涕泪横流;倒骑驴、影院院长和爆米花老头儿,目光复杂,宛如遗体告别。
“没事儿。”老丁嘀咕了一句,抬手想要挠头,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扎着吊瓶的针头。
“……”没有人说话,这让老丁以为,自己真的死了。
“没事儿!”老丁又喊了一声,这才把人们带回了人间,“死不了。”
“你小子……”众人干巴巴的笑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把眼眶笑的湿漉漉。
“检票的大姐呢?”老丁问。
“给你看录像厅呢。”爆米花儿大爷握着录像机的遥控器,赶紧答话儿。
“你手里攥着个什么玩意儿?”老丁又问。
“你一摁这东西,电视上就出录像,”爆米花儿大爷憨笑着,“送你来的时候着急,我怕这精贵的东西放在录像厅,再丢了。”
“走,咱们回去。”老丁挣扎着起身。
“回哪儿?”老丁的母亲问。
“皇朝录像厅。”
医生和母亲忽然想说些什么,但是,一股悲怆的力量,又将那些柔软的音符与强调,硬生生的摁了回去,恐是此生再无反弹的可能。
于是,倒骑驴蹬着他那辆倒骑驴,嘴里“突突突突突”的模拟着拖拉机发动机的声音,载着所有人,缓缓驶向了皇朝录像厅。
那盏橘黄色的灯箱亮了起来。
相隔不远,依稀可见。
10.
几天后,皇朝录像厅,忽然热闹了起来。
夜幕降临后,检票大姐便穿着鲜艳的棉袄,端坐在录像厅门口的小马扎上,熟练的开展起皇朝录像厅的门票贩卖工作。
这直接导致了小城的人们误以为,客运站搬了家。
倒骑驴则更为忙碌——他从检票大姐那儿借来了扩音喇叭,兀自蹬着车穿梭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旅馆饭店之间,逢人便举起喇叭高喊诸如“想不想看香港的破案大片儿?”“来瞅瞅周润发打扑克儿?”“还有亲嘴儿的画面呐!”等等朴实无华却稍显下流的广告语。倘若有人感兴趣上了车,他便在倒骑驴上摆好屁股垫儿,载着乘客,哼着胡编乱造的粤语歌词,一路狂奔至皇朝录像厅。
影院院长从电影院顺回一块小黑板。
他戴着花镜,用彩色粉笔细心的安排和书写录像厅每日的放映片单,警匪与枪战一定安排在六七点,文艺和爱情尽量定档在深夜,他甚至有了更长远的打算——譬如阴历七月十五时鬼片全天循环,国庆节的时候地道战地雷战战个痛快,只是,他不知道,这个长远打算——
算不算远。
爆米花儿老头儿仍在一心一意做着他的本职工作。
只不过,他把工作地点挪到了皇朝录像厅的门前。
门里警匪激烈枪战,门外便会锦上添花的来上一声,“砰!”;
门里江湖险恶,正邪对抗,门外也会应时应景的响起一声,“砰!”;
门里绝世武功,大开杀戒,门外又会传来一声,“砰!”
门里男女主人公相拥深吻,情意绵绵,门外还是会发出一声傻了吧唧的,
“砰!”
“砰砰砰砰砰!”
后来,门里的观众一听到“砰”,便知道爆米花老头儿的爆米花新鲜出锅儿了,哪怕情节再刺激,他们也要一步三回头的出来买上一包爆米花。
原因很简单,只有买光了老头儿的爆米花,他们才能听到下一声神出鬼没的,
“砰!”
老丁喘的厉害——他已不能像往昔那般连跑带颠儿,上蹿下跳的吹牛、敬烟了。
他终日坐在柜台里,看着检票大姐、倒骑驴、影院院长和爆米花老头儿在皇朝录像厅的内外翻滚忙碌。他的头不再那般光亮耀眼,头皮上总是布着一层绒绒的汗珠,检票大姐时常想拿手帕替老丁擦试一下,老丁却皱着眉说:“出汗的话,喝水就好啦!”说罢端起茶缸喝上一口,抹抹嘴,指着自己的光头,继续说道,“我这灯泡,还能亮好久。”
“狗屁,你这灯泡外面都起了水雾,上霜了。”检票大姐续满了水,耸着肩,傻傻地端详着老丁的脑袋。
“狗屁,”老丁咧着嘴咳嗽起来,
“老子这是,水晶灯。”
11.
春节了。
老丁的吊瓶挂在木质的衣服架上,他坐在皇朝录像厅的皇帝位,一只手扎着针,一只手攥着钱。
“那个,过年了……”老丁身子紧绷,强忍着咳嗽,“咱们啊……”
“别提钱。”倒骑驴说,“谁提谁王八蛋。”
“那……你们,好,咳咳,我叫王八蛋。”老丁脸憋得通红,吃吃的笑了起来,吊瓶在衣架上叮叮咣咣的摇摆。
“快擦擦王八蛋。”检票大姐拿起手帕给老丁擦了擦脑袋,老丁已经没有力气抬起胳膊了。
“哎?你们说,王八,真下蛋啊?”检票大姐一边擦,一边问。
大家又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
“不他娘的提钱啦!”老丁松开了攥着钱的手,喘了喘气,问,“过年了,你们,咳咳,有什么愿望哇?我能帮,你们实现?”
“我希望明年冬天来咱皇朝录像厅的人,能和客运站的人一样多。”检票大姐眯着眼说。
“但愿。”老丁笑着摇了摇头。
“一定!”检票大姐忽然提高了嗓门儿,“明年你给我们发钱,谁不要,谁他娘的是王八蛋!”
“好吧。”老丁喝了一口水,洒了一身。
“我的愿望是,”倒骑驴郑重其事的站了起来,扭扭捏捏的说,“一年能看一回三级片儿。”
“好说。”说罢老丁起身挪到柜子边,从紧锁的柜子深处掏出一盘录像带,说道,
“圆梦。”
于是,五个人坐在长椅上,静静看完了一部毛片儿。
“明年国庆节,我想弄个爱国影片展播。”影院院长说。
“你是院长,你说了算。”老丁一笑,眼角便挤出了皱纹。
“你是厅长,到时候,咱俩商量。”
“……”老丁没说话。
“成不成!”院长踹了厅长一脚,检票大姐又踹了院长一脚。
“成。”老丁算是答应了。
“等开春儿了,我想换个崩爆米花儿的高压锅。”爆米花大爷说。
“没问题。”
“到时候都尝尝。”他用黑黢黢的手抓起一把爆米花,塞到老丁的手中,老丁紧紧攥住,直至攥碎。
“老丁,你有啥新年愿望?”大家兴致勃勃的发问。
“我啊……”
老丁看着皇朝录像厅的橘黄色灯箱,忽然想起了那块红色的、粘着棉絮的被面儿。
“我想娶个老婆。”
“成!”众人高喊,尽管不知道能成不能成。
“算了。”老丁摇了摇头,“那太远了,我要是能亲个嘴儿,也成啦!”
“成!”
总之,不管老丁说啥,都成。
12.
正月初七。
皇朝录像厅里,来了一位姑娘。
她坐在皇朝录像厅的皇帝位,轻巧的脱下红色的棉帽和外套——这让老丁无可救药的想起了那块,被寒风吹起的红被面儿。
那天录像厅里,没有别的观众。
录像机播放着的,是《重庆森林》。
姑娘静静的看着梁朝伟,老丁则借着昏黄的光,怯怯的看着那姑娘——他天马行空的感受到了恋爱的气息。
老丁想送上一大茶缸茶水,觉着不妥;递上一袋儿爆米花,又有些不搭;索性介绍一下今日排片,却怕自己凶猛的咳嗽吓到她。
影片结束了,姑娘戴上棉帽穿好外套,冲着老丁笑了笑,走了。
老丁颤颤巍巍的走到皇帝位,横躺在椅子上。上面残存着她的气息,老丁深吸了一口,佝偻着身子,像一只肺痨的基围虾,绝望的喘息。
当晚,老丁召集了“皇朝录像厅”的四位常驻员工,开了一个春意盎然的短会。
“我要搞对象了。”他满面红光的宣布。
会场里的掌声,断断续续,从初七,响到初八。
13.
影院院长腐败了。
初七的深夜,他率领检票大姐和爆米花老头儿夜袭电影院,从里面搬出了一小排人造革座椅,借着茫茫的风雪与夜色,坐着倒骑驴的倒骑驴,一路飞奔回了皇朝录像厅。
院长说,搞对象就应该有个搞对象的样子,皇帝位更应该有皇帝位的气势,坐在这人造革座椅上的小青年儿,搞对象的十有八九会成功。
老丁热泪盈眶,深表赞同。
正月初八,到了。
检票大姐把皇朝录像厅打扫了一番,同时做好了谢客与免票的准备。
倒骑驴一早便蹬着倒骑驴上了路——他穿梭在小城的街道上,目光清澈的搜寻着一个红帽红衣的姑娘。
影院院长在门外抽着烟,来来回回的踱步,思考着行动是否还存在纰漏。
爆米花老头儿则架好了炉子和高压锅,随时可以“砰砰砰砰砰”。
中午的时候,姑娘来了——只不过今天她穿一套纯白的衣裳。
她优雅的褪下衣帽,发现了座椅的变化,于是回头朝老丁笑了笑,老丁的脸有些烫——应该是红了或紫了,他慌张的按下遥控器上的PLAY键——
《重庆森林》。
直至电影结束,除了还在风雪中搜寻红衣姑娘的倒骑驴和在门外制作“砰砰爆米花”的老头儿外,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谢谢。”录像机开始倒带,姑娘回头看了看老丁,“我能再看一遍么?”
“成!”老丁点点头,等着倒带完成,然后重新按下了遥控器的PLAY。
可是,遥控器的电池没电了。
老丁起身,忍着咳嗽站到录像机前,按下了面板上的PLAY键。
电影开始了。
老丁,
也终于倒下了。
14.
老丁曾说过,娶老婆太远啦,要是能亲个嘴儿,就成啦。
于是,老丁成了。
听影院院长和检票大姐说,老丁倒下的一刻,那姑娘便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嘴儿对嘴儿的对老丁进行了人工呼吸。
老丁面色惨白的躺在病床上,摇着头,不信。
直到那个姑娘穿着护士服来给他换药,老丁这才勉强说服自己。
“老丁你亲嘴儿啦,成啦!”倒骑驴握着老丁的手,说道。
“成,个屁,这就,亲,嘴儿啦?”老丁气息微弱,含混不清的说道,“可惜啦,我没记住,那是啥感觉。”
倒骑驴、影院院长和爆米花儿大爷的眼睛有些湿润。
“老丁,”检票大姐起身抱住了老丁青筋暴起的脑袋,晶莹的睫毛紧贴着他枯黄的脸,“你,成啦。”
说罢,她用尽全部的气力,亲吻了老丁。
“太,好啦……我,成啦!”
老丁笑着,心满意足的,睡了。
15.
检票大姐笑着说,老丁既然能在医院醒过来,那么那姑娘的人工呼吸,肯定不算亲嘴儿。
只有她亲完,老丁才断气儿,因此,这,才叫亲嘴儿。
检票大姐又哭着说,
王八肯定会下蛋,
因为老丁,
你他妈的就是个王八蛋。
四个人坐在皇朝录像厅的皇帝位,哭成一片。
皇朝录像厅的橘黄色灯箱,灭了一半。
“皇朝”两字后面的灯管,坏了。
从此,皇朝录像厅,消失了。
它只是个普通的录像厅。
仅此而已。
16.
老丁走了。
他的愿望实现了,但身体终究没有抵抗过时间,亦未能捱到春暖花开——那是检票大姐、倒骑驴、影院院长和爆米花老头儿的愿望,盛开的季节。
出殡那天,无风无雪。
送葬的车队绕城转了三周,经过了车站、经过了饭店、经过了招待所、经过了电影院。彼时小城中已有许多家录像厅——诸如大发录像厅、真心录像厅、便民录像厅、金水录像厅,以及,繁荣录像厅,每一家录像厅,都堆叠着众人美好而错位的记忆。
老丁的骨灰,被埋在了山间。
白雪覆着的泥土,无比坚硬,大家倔强的挥舞着铁锹尖镐头,硬生生在山腰凿出了一座坟茔。
检票大姐抱着老丁的骨灰盒,呆呆的望着那突兀的深坑,一时失神,她脚下一滑,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个腚墩儿。
“哎呀呀!怕不是把裤裆里的棉花磕出来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她听到了,嘴角上扬,笑了起来。
泪光,瞬间便融化了,
整个山野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