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是曹操的曾孙女婿,堪称中国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爱人物,他的人生主张让当时的人听了惊心动魄:”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完全不理会种种明目堂皇的教条礼法,彻底厌恶官场仕途,崇尚摆脱束缚,回归自然,享受悠闲。
他是一个身体力行的实践者,长期隐居,后来在洛阳城外开了一个铁匠铺,每天在大树底下打铁,打铁不收钱,如果有人以酒肴为酬劳,他会高兴地与人开怀畅饮。一个大学家、大艺术家竟然在一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铁,没有人要他打,只是自愿、只是觉得有意思。与那些远离人群的隐士相比,与那些弱不禁风的书生相比,嵇康实在潇洒地让人羡慕。
嵇康打铁自图其乐,不愿意别人来参观。他的好朋友文学家—向秀知道他的脾气,悄悄来到他身边,也不说什么,只是埋头帮他打铁。他们在一起打铁的时候,不喜欢议论世人的是非曲折,唯一的话题是谈几位朋友,除了阮籍、吕安还有山涛。在淳朴自然的生态中,他们不放弃亲情的慰寄。这种亲情彼此心照不宣,浓烈到几乎淡泊。
而对于嵇康来说,真正能从心灵深处干扰他的是朋友。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心理隔阂,也会使他焦灼和痛苦。友情有多深,干扰也有多深。这种事情不幸就在他和好朋友山涛之间发生了。山涛也是一位名士,当时有人称赞他的品格”如璞玉浑金”。他与阮籍和嵇康不同的是,有名士观念却不激烈,对朝廷对礼教,对前后左右的各色人等,他能保持一种温和而友好的关系,但也并不庸俗,忠于友情,又有长者风范,是一位靠得住的朋友。他当时担任尚书吏部郎,要辞官时朝廷要他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他真心实意推荐了嵇康。
而嵇康知道此事后,立即写了一封绝交信给山涛。山涛字巨源,因此这封信名为《与山巨源绝交书》。
信中写道,”阮籍比我醇厚贤良,从不多嘴多舌,还有礼法之士恨他。我这个人比不上他,惯于傲慢懒散,不懂人情世故,又喜欢快人快语,一旦做官会招来多少麻烦事?我如何立身处世,我自己早已明确,即使是走一条死路,也咎由自取,您如果来勉强我,则非把我推入沟壑不可!”
由此见得他对官场险恶早已心知肚明,对自己的品格品性也心有所明,因而对官场仕途彻底厌恶。
这封信很快在朝野传开,朝廷知道了嵇康的不合作态度。最终这两位昔日好友悻悻诀别。
之后又因为他在一封信中为一个蒙冤的朋友说话,被认为是不孝者的同党。加上之前他与山涛的绝交信,使朝廷对他有所忌惮,最终被判处死刑。
在赴刑场的路上,他神情木然而缥缈,想起了一位大师的话,大师曾说:”你性情刚烈而才貌出众,能避免祸事吗?”
这世间有人怀才不遇,终日郁郁;而有人却因才招祸。
刑场上,季康对围观的民众说:”请让我弹一遍《广陵散》,《广陵散》于今绝矣!”刑场上一片寂静,琴声铺天盖地,弹毕,嵇康从容赴死。
这让我想到了竹林七贤: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戒。竹林七贤的不合作态度为司马朝廷所不容,最后分崩离析。阮籍,刘伶,嵇康对司马朝廷不合作,嵇康被杀害;王戒、山涛则投靠司马朝延。竹林七贤最后各散东西。
这些在生命边界线上艰难跋涉的人物,为整部中国文化史做了某种悲剧性的奠基。他们追慕宁静而浑身焦灼,他们力求圆通而身处分裂。他们以昂贵的生命代价,标志出一种自觉的文化人格。魏晋名士的焦灼挣扎,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在而又自为的一方心灵秘土,文明的成果就从这方心灵秘土中蓬勃生长。有过他们是中国文化的幸运,失落他们是中国文化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