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何娟彻底没了睡眠,她平躺着,盯着上铺的床板,床被王彩凤的一个翻身弄得咯吱咯吱的响,狂风摆弄着窗户。何娟觉得今夜却安静得出奇。
天刚翻出一记肚白,东边便抽出了一条金色的丝绸线。
昨夜的那一场雨,把镇上的一切都冲刷得很干净,连空气也是。何娟站在阳台,一只橘猫窜进了她的视线,她认得,这是柏家馆里的那只猫,但是又和其他的猫不一样,不是说模样,这饭店里的每一个人都对它很好。何娟说不上那种感觉,特别是柏老板,她刚想到这里,便看见白老板从门口走出来。径直走向那只橘猫,那猫也不惧他,柏老板蹲在旁边,用手抚着它身上的绒毛,何娟听到白老板对那只猫说着什么,但隔着一条马路,只隐隐约约听到柏老板唤它小静,但那只猫明明叫阿来,它是自己来的。
王彩凤一下拍在了何娟的肩膀上,她被吓得一个激灵,王彩凤伸长了脖子,往楼下瞧了瞧,讥讽道,“哟,怪不得起这么早,我劝你别费劲了,原来文静在的时。。。我怎么还跟你说上这些了,”王彩凤一脸不屑的转身,甩手便走了进去。她刚张开嘴想要解释,看着王彩凤离开的背影。何娟想,王彩凤说的文静是柏老板口中的那个小静吗,为什么自己来了这么久都没看到过这个人?望着王彩凤走的方向,何娟盯得出神。
当何娟再往楼下看的时候,柏老板正抬头对着她笑,“小娟”,柏老板叫道,“昨晚睡的还好吗?”何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摸了摸发烫的耳根,嗯了一声,便转身走下了楼。
早上有专程来柏家馆喝茶的。才凌晨五点多,便窸窸窣窣的坐了些人。多是老人,清闲,他们会聊一些镇子外的事。他们的说话声随着白气从茶杯里缓缓升起。
有一个叫高成玉的老人,看起来约摸七十,大家都叫他老高。他原是一个茶馆说书的,说了几十年,后来茶馆关门了,他就经常到这里来。柏老板倒是顶喜欢他的。
何娟上来续茶,杯底的茶水已经泡得很浓了。她挨个倒满后刚想走,便被柏老板叫住,说:“小娟,现在也没什么事你过来听听吧,很有意思的。”何娟刚想推辞,柏老板便腾出半边凳子,示意她坐过来。她只得硬着头皮往边上坐。
她转过头望了眼正在烧开水的王彩凤,虽然她是背对着自己的,但是她还是觉得王彩凤在观察她,或者说是监视。其实何娟明白她对柏老板只是感恩,面对王彩凤一次次的嘲讽,她不难过,也不想去解释。
何娟觉得,生活的分分秒秒都没必要去探个究竟,就像是吃到一颗糖,一颗苦涩的糖,你只会把它扔掉,并不会问为什么它是苦的。
老高正讲到祝英台的花娇经过忘情坡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她奔至梁山伯的坟前伤心的哭泣。忽然,坟墓从中间打开,英台纵身跳了进去,后来山伯与英台最终化为羽蝶,天上人间永相随。
何娟并没有听老高在讲些什么,她看着漂浮在茶杯水面的那一粒茶叶,在杯中一圈一圈的打着转。
柏老板突然侧过脸来看着她说:“何娟,你认识文静吗?她跟你现在应该差不多大”,说到这儿,柏老板哽咽了一下,“你们长得真的很像。”
1980年的暑假。风吹来的时候已经热得像一层海浪,早上的阳光晒了半面窗,我在院子里水龙头前漱口,三上三下。
父亲一天到晚都在打理着柏家馆,我母亲,我从来就没看到过她,但我想她应该是一个很漂亮,温柔的女人。这是奶奶说的。14岁以前我都是跟奶奶一起生活在一个四合院里,小青瓦房,十三户人家。院子外面有一排梧桐,秋天落叶的时候梧桐叶铺满长街,就像在下一场漫天的秋雪。西墙角爬满了蔷薇。
就是在那天早上,我第一次看到文静,她手里攥着一只口琴,阳光从那口琴的边缘反射进我的眼睛。我认得,父亲也有一只,他说是以前下乡去当知青的时候,母亲送给他的。那把口琴一直被放在檀木箱子里。我从未听他吹过。后来文静的父亲把她们安置好就走了,很久都没再来过。
文静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信,那是和她妈妈每个月的生活费,我看到过那个信封,薄薄的一层,像只塞了一张纸。
当我转过头看向那间屋子时,她正好站在外面,我撞上了她的眼睛,很平静,像一片海一样平静。风吹起了她额前的头发。“文静,文静,我饿了我要吃东西。”房间里传来她妈妈的声音,她移开我的视线转身拨开门帘便走了进去。那门帘是天蓝色的,就像那天早上的天空,我抬头便看见一片云从天上走过。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她坐在门前吹《离别歌》,嘴巴不停的移动着。声音从她的音色里一点儿一点儿的淡下去。她慢慢的放下口琴,双手托起腮帮。
文静的妈妈是个精神病。这是后来奶奶告诉我的,其实我也猜到了。文静的身上总是有大小不同的伤,快好的和新添的伤疤。特别是在晚上,直到外面院子都很安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总会听到文静的妈妈一声声的咒骂,不知道棍子打在了什么地方,总发出一些沉闷的响。但我从未听到文静哭过。
院子外面有个画糖人的老大爷,孙悟空,猪八戒猫啊狗啊只要你说,他就一定给你画出个模样来。
那天我去买糖人,给文静画了个兔子。当我走到院儿门口的时候,中央的那个水池周围堆满了人。我听见文静妈妈的声音了。我努力的跑过去,我那时恨不得自己该像个狗一样有四只脚。直到我挤到了前面。我看着,手像失去了知觉,糖人从我的手里滑落。我看见她了,站在水里,头发就像海藻一样虚掩着她的那张脸。她母亲的病情又严重了,嘶声力竭的咒骂,还用手挠着自己的脸,直到指甲嵌入肉中渗透出血来。
文静也看见我了,当时我的脚却像砸了千斤重的东西。我没有去拉她,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像海一样。直到周围的人把她妈妈绑在一把椅子上。她才自己爬上来,那双脚已经被泡得翻白。奶奶叫我把她扶到家里去,她正发着高烧。分不清那额头留下来的是水还是汗。
那个糖人融掉了,黏在地上。路过的人把它踩得稀碎。
五月的天气着实热了些。奶奶给文静裹了一床厚被子,又打来水,沾湿了帕子拧干放在了她额头上。汗水流向了颈窝,她的嘴微微颤动着,没有一丝血色。
在隔壁,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文静的爸爸,他带着另一个女人一起来的。那女人染着一头黄色的头发,裙子齐到大腿根部。汗水从她浓妆艳抹的脸上冒了出来,她向那个男人抱怨,不耐烦。
他们走进了文静住的那间出租屋,里面是文静的妈妈,她在椅子上绑了一夜,无力的垂丧着头,头发蓬乱。那男人走向她,一丝厌恶从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划过,只是那一秒,他便转过头去,对另外一个女人说。快,搭把手,把她抬上车去。直到载着文静妈妈的那辆面包车,越走越远。
太阳落在了草丛里,夕阳洒向了蔷薇花,一点一点的吃掉它的颜色。
文静醒了。在昏迷了八个小时后,她挣扎着起来,问我:“我妈呢。”
“刚刚你爸来。。”剩下的话还在我喉咙里打转的时候,文静就已经跌撞着推门而出。很快她就回来站在我面前,几乎是用嘶吼的声音,“柏初,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们?为什么不叫醒我?。”当时我很慌,手里像打湿了水,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看到她就在那里站着,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流出来。你知道吗?文静的眼睛永远像海一样,一次次潮起,撞在礁石上,落在我的心里。
那天晚上,她没有跟我说话,我们就坐在院子里一根凳子上,看着天上的星星,风从我们的头顶吹过,她转过头告诉我,她说,柏初,你知道吗?我没有家了。
那天夜里我们说了很多,说文静以前的生活,她吸毒赌博的爸爸,被现实逼疯的妈妈。“妈妈生病后就一直在家里吵啊闹啊,邻居就来投诉,找我爸,我爸就打她,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可是对于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来说,根本就是说不通的。后来我爸就想到在偏远的地方租一处房子,于是我和我妈就被送到这里来了,除了每个月寄给我们生活费,我和我妈两个人两百,我们要活一个月。他在外面有一个女人,比他小十来岁,是在妈妈疯以前的事情。我以前很恨他,把这个家搞得支离破碎,可是现在我不会这样想了。你懂那个感觉吗?当你很恨很恨,很恨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他再做什么,都不能影响你了,在你的世界里,他就永远只是一个会说话的动物。”
文静就是这样,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过分的成熟。她与我讲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一脸平静,好像在讲一个故事,不关于她的故事。
那时我才11岁,文静还比我小两岁。奶奶想收留她。父亲回来过几次,他有点不情愿,可是最终还是被奶奶说服了,奶奶说文静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最后父亲还是妥协了。文静就这样留在了我们家。
至于文静的妈妈,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柏初,他们都不要我了。”
我伸过手抱住她。我告诉她说,文静,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了。她的脸埋在我的肩膀里,一股热流穿透我的衣裳。那天夜里天空点亮了许多繁星,我们就这样坐着,月亮落在了池水中央。
“那后来,后来怎么样了,为什么我没见过她,她最后去哪了?”何娟握着茶杯,杯里的水已经凉透了。
“很远的地方,我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以前在家里,她勤快,很懂事。奶奶就叫父亲补办文静的户口上到我们家,她说,女娃子还是要读书呀。父亲极力反对,他觉得自己没必要,也没有义务去培养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奶奶跟他急说,“能花得了你几个钱,那这样,你不给钱,行!反正我自己有些钱能供得起她上大学。”奶奶就是这样,她说人总要积德才好,“再说了,活了这么大岁数,我识得清人。”“那也不行,那是你这么多年攒下来的,谁也别想打那钱的主意。”
在另一个房间,空气燥热到了极点,文静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包括停顿,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如鸣贯耳,最后是她自己说服奶奶的,她说自己不用去上学,反正自己从来也没有上过学。奶奶就说她傻。
她帮着这个家打理一切,照顾奶奶,在柏家馆里干活儿打杂,文静说,奶奶能收留她,就已经让她很感激了,其他的她都不再奢求。
1987年我参加高考,考上了一个外省大学,那天父亲摆了两桌酒席来为我庆祝,当时家族里还没出过大学生,这他觉得这是一件令他很骄傲的事。我收到了每一个人敬酒祝福,文静也来了,她指着透明的酒杯,里面的酒在不停的晃荡,我将酒杯碰了上去。“叮”。她微笑着仰面喝下了那杯酒。她哭了。
文静在我跟前垫起脚,呼吸像暖流一样。钻进了我的耳朵,她说柏初,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抱住了她,什么话也没说,直到周围的空气骤然安静,他们停止了说话的声音。她狠狠的吸了一口气,抽离了我的手,拍着我的肩膀说,“柏初,认真学习,将来有出息了,可别忘了我。”她说得很轻松,在那海一样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翻涌的浪花,溅起了一层迷雾,我的心就在那里面,游走找不到方向,
我走的那天是文静来送我的。我们站在站台上,她望着空气说了句,“下次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说放寒假吧,距离太远了,要三五天呢。她说,“那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火车来了,我走到了车门口,停了下来,转过身去看着她。
“我走了”
“嗯”。
直到那风吹过她的眼睛,直到火车发起了车鸣。一扇扇的窗户,把我和文静隔得越来越远,当远到我看不见她的时候,她突然追着火车向我跑来,我起身,在视线的夹缝中寻找她的身影,一直到站台的终端,她停了下来,说了一句话,留在风里,被车窗上的玻璃挡的严严实实。我终是没有听到。
你知道的,岁月就是这样,总不给人缓冲的机会,转瞬间便拉完快进,匆忙的剧终。
我说距离远,要坐个三五天的火车,三五天的火车,几万公里的距离。她突然来,又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走。这就是文静,向这个世界,向我告别的方式。
文静的妈妈不是突然疯的,她的外婆也不是。
在我走的一个月之后,文静便开始发病,开始还是间歇性的,到后来越来越频繁,父亲带她上过医院,可医生说这是家族病史。无药可医。
她最后选择了跳楼,结束了这个痛苦的过程,结束她,结束我,关于她所有的记忆。
我曾经以为我们就能用这样的方式过完这一生,简单,平静得像一杯水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