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步一步往上走,
雪一点一点下,
在我与雪约定的地方,
有我的老母亲……”
一本书,一个人,一部深远的电影,多年后回味,总有令人心动、微笑或感伤的地方。
《冈仁波齐》中的这首曲子让我想起曾经见过的一位出家人。
那年冬天,我因特别的因缘在五台山竹林禅寺呆了一段时间。有次上晚课的时间,大家都站定了,正等着维那师手持棒槌敲下木鱼的那一声。这时门被推开,进来一位黑黑瘦瘦的僧人,可能没料到殿中有那么多上晚课的人,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站那个位置。胖胖的僧值师父一向严厉,暗自为他捏把汗,不知是否会被敲头。却看他黑黑瘦瘦,却眉目舒朗、眼睛清亮。僧值师快步迎上去,皱着眉头小声问道:“去客堂登记了没?”
“登记了。”
“站那边好了。”僧值师指了指一位师父背后的空位。
那时,刚过完春节,五台山正冷的时候,零下 二十几度。一场大雪过后,更是天上、地下、远山、近水一片雪白。从五台山台怀镇来这里要经过远远一段寒凉、冷清的路,香客不多,来也是趁着白天阳光正好的时候来,挂单的更是廖廖。不知道,他怎么这时候上山。
晚课后,我回到寮房时,有点惊诧。这寮房很大,并排间隔着六七个床位,来了十几天,一直是我一个人。现在,与我相隔的一个床位上已放了行李,门后还有小拖车拉着的棉被和包,想来是那位今天掐着时间上晚课的师父。
很快,师父进来了。他看到我很高兴,问斋堂在哪里,现在还有饭吃吗。我告诉他晚上不做新菜,不过有中午剩下热好的饭菜。他从包中取出碗筷便赶着出去了,好像一个好久没好好吃饭的人。
在寺庙的、来寺庙的,大都有特别的故事,没想到他的背后竟是几千里的风雨霜雪。他从山东枣庄来的。
他泡着脚,我坐在相隔一床的床边上,听他讲他的故事:
“我其实出家没多久,才三年多。你也知道,修行上有时有些道理明白,心里怎么也过不去、放不下的坎。我的师父告诉说拜山很好,我想趁着年轻,拜就拜罢。一时意气就拜过来了。”他言语闲静,说的云淡风轻。
“路上怎么样?”走一小段路可以看无数风云,他远远拜来,会怎么样,我禁不住问。
“刚出来的时候是夏天,也没感觉什么。慢慢越拜越往北,慢慢天就冷上来了。以前那些大修行人,像虚云老和尚都冻病,我这样的,差点就冻没了。还好,后来有位好心的居士送了我一棉被。“他回头看了下门后下小拉车上的棉被,安稳有着自嘲。
“刚开始背个包,拜着也方便。慢慢行李多了,又有居士送了一辆小拉车,这样拉行李方便了,但拜起来很麻烦。”
“那怎么办?”我想他拉着小车,又要三步一拜。
世事总难全,方便一头,委屈了另一头。
“我最初也觉得不方便,后来就先把小车放那里,先往前拜个几百米,再回头拉小车。或者先把小车往前拉个几百米,再回过头来拜。”
这样来来回回,还真是麻烦。我想着他一个人在漫山遍野,来回走,不由感慨。
“那有什么办法。大修行人拜山都会感召到人帮忙背行李、照料下饮食,俺这这样的小和尚只能一个人走。”他说着便笑了。想来任何的想法与委屈在几千里路的拜下、爬起,拜下、爬起中已沉入大地,烟消云散。
“其实平地还算好的,若正好碰到前面有山,又绕不过去,要把小车先推到山上,人再走回山下,再来拜。碰到有山,一天走不了多少路。”
山上,山下。山下,山上。他应无数次的抬头看着山顶,岭上多白云已化入心田,一步步拉着小车往山上走。不是所有的山都有路,荆棘划伤了手,划伤了脸,扯破了衣……到了山顶,回头看山下,若有人问起,他会对山下的说些什么?是禅语妙机,是会心一笑?
可能什么都没的说。没时间感怀,还要翻过山头,拜到山下……
两重自己的合一,天地之间,自己与自己的印证。
“路上吃的怎么样?”我看着他瘦的那样,虽知道吃的不好,还是问了。
“路过城镇、乡村这些有人的地方都还好,一碗饭、几个馒头都还愿意给。不过有时候,有时侯……”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抬头看了看我,仿佛还心有余悸,
“有时候连续几天看不到一个人,在荒山野地里,那就真没办法,只好吃些饼干、冷馒头。”
师父泡好了脚,要睡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心的如同孩子般:“对了,倒有个好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啊?”我想他几千里风雨走过来,那么多都放下了,说是好东西,定是千年人参级别的。
他从兜里拿出两颗糖来,是那种薄薄透明纸包的圆圆润润的糖。
“梦参老和尚给的,大修行人给的东西。给了三颗,我吃了一颗,这两颗还没舍得吃。”他珍重地把两颗糖推到床头桌子靠近我的这一边。
“大修行人给的。好。我吃一颗。另外一颗你留着。老和尚还好吧?”我把剩余的一颗糖又推到他那一边。
每周三下午,在真容寺的梦老都会接见下香客,以前本焕老和尚在世的时候也这样,多少人希望有生之年见一眼大修行人。古时赵州八十还行脚,万水千山来行禅。
“老和尚还好。那天好多人排队,轮到我时,我磕了三个头,就这样顺着走出来了。在门口等了很久,以为大家磕完头,老和尚会开示,或有单独提问的机会。没想到就那样完了。”
“呵。您磕头时,老和尚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只说了‘好。很好。’”
这时,寺内鼓声响起,细细听去,正是:
“愿此钟声超法界 铁围幽暗悉皆
闻尘清净证圆通 一切众生成正觉
唵伽啰帝耶莎婆诃(三遍)
洪钟初叩 宝偈高吟 上彻天堂 下通地府(叩钟)
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 下资法界众生同归一乘(叩钟)
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 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叩钟)
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 南亩东郊俱瞻尧舜之日(叩钟)
干戈永息 甲马休征 阵败伤亡 俱生净土(叩钟)
飞禽走兽 罗网不逢 浪子孤商 早还乡井(叩钟)
无边世界 地久天长 远近檀那 增延福寿(叩钟)
三门镇靖 佛法常兴 土地龙神 安僧护法(叩钟)
父母师长 六亲眷属 历代先亡 同登彼岸(叩钟)
南无清净法身毗卢遮那佛(叩钟)南无圆满报身卢舍那佛(叩钟)南无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叩钟)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叩钟)南无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叩钟)南无清凉山金色界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叩钟)南无峨眉山银色界大行普贤愿王菩萨(叩钟)南无普陀山琉璃界大悲观世音菩萨(叩钟)南无九华山幽冥界大愿地藏王菩萨(叩钟)南无大乘妙法莲华经 南无法华会上佛菩萨 (一字一叩钟)南无当山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圣众菩萨……”
钟声鼓声、唱诵声悠远绵长,飘到寺外,落于高远的天空、远处的雪山之颠……
夜静了,人睡了。是日已过,命亦随减。
第二天一早,过完堂,我从斋堂打扫卫生回来,看到师父已拉着小车到了客堂门口。
“那么快就走了。”
“是啊。五个台还没拜。”
几个居士,几个沙弥师父围着他说着种种关切、祝福的话。
水边林下千年意,清风明月千里路,许多人内心深处有着追随佛陀脚步的念头。《冈仁波齐》中那屠夫酒醉后说,我杀了那么多年牛,我心里怕,一怕我就喝酒。你们去拜山,我也想跟着去……
谁的心里不怕那:生的疑惑,死的畏惧。有的带着生,带着走;有的安静下来,心系一缘,不断合一内在、外在的自己。
两位小沙弥拖着师父的行李向大门口奔去,欢呼着。向师父礼敬、告别。
天气正好,蓝天之下,远处雪山连绵。在这白雪之中,师父要拉着小车,磕着头,踏出一条雪路。
在那一刻,我有帮他推着小车,去朝拜五台的冲动。但很快,就退却了。纵发善心,须臾即退。
人与人的区别,可能也就在这一点。
师父走了,在他身影消失的那一刻,我想起昨晚我们最后的谈话:
“师父,一路走下来,您有什么感觉?”
“其实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些原来在乎、放不下的,现在觉得没什么了。”
诵业易成,风骨难得。寒凉冷夜,蜷缩树下山旁瑟瑟发抖地睡觉;前后荒野,不见一人,吃着生冷坚硬的馒头;天地苍茫,孤绝一人的冷清。或许,泪也流了,笑也笑了。哭完笑完,又是前行。貌悴骨高神自清,莲花,亭亭一枝,根下淤泥,已化成千里风雨。
菩萨清凉月,常游毕竟空;为偿多劫愿,浩荡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