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君发现最近他的办公室丢失了很多笔套。常见的中性笔、水性笔、稍微贵一点的纤维签字笔、轻便的原子笔、专属的钢笔、就连小侄女留下的彩色笔,笔套统统不见了。他的桌上只有几只横七竖八按动式的圆珠笔和一个装满了光秃秃笔杆的笔筒,那些凌厉的笔尖突兀又落寞地望着他。
起初,田君并不在意,办公室人多手杂,一不小心借用一下笔,然后忘记套上笔套丢失了也着实正常。只是失去笔套的笔越来越多,田君偏偏不爱按动式的笔,那些没有保护措施的笔,随时准备着划花了他的白衬衣。这些让偏执的他感到烦躁和好奇,于是他翻箱倒柜地找着笔套,也跑到同桌旁边去瞅瞅,但是,毫无结果。
这芝麻绿豆大的事也不好向同事询问,他都能想到那些个同事表情:“小田啊,做事认真是好的,可不要为了几只笔浪费宝贵的工作时间啊。”“别看田君高高壮壮,心思可比女人细腻多了,就几只破笔套还当回事儿。哎,听说他还没有女朋友,可不会?”他仿佛闻到了同事之间酸腻的口臭,用咨询同事这种方式解决自己的好奇心,这个代价完全可以让他忽略这个现象。
于是,他只有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难不成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喜欢偷笔套?
田君记得有种鸟的雄鸟喜欢珠宝等闪闪亮亮的东西,为的是打扮巢居,喜迎雌鸟。或许正是这帮单身汉在公司附近的橡树或者电线杆上筑窝安居。午饭后,田君卷了一把黑色长筒伞出门去找偷窃鸟。已经是深秋季节,今天的天气并不美好,失去了前两日的晴朗,即便是正午时光,也是暗暗的天色,秋风挂起了一层一层的扬尘,中午的街道像一幅黑白画,压抑、安静。田君穿着卡其色的风衣,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拿着伞在街上踱步,他中午很少出来,他在这个地方耗费过几百个日夜,却发现自己对这里是如此陌生。他揶揄自己,会不会为了找偷窃鸟而迷路?
田君路过了十几棵树,几个高耸破旧的电线杆,每个下面他都细细观察,不要说鸟窝,麻雀都没有看见过。
突然,他看到对面街上有个人和他做一样的动作,戴着一顶滑稽的圆延帽,拿着黑伞,踮起脚尖,眼神把树枝翻来覆去,然而一无所获。他看着他发笑,却发现自己对面是一面落地窗,他嘲笑着他自己。
田君准备买一杯咖啡,再打道回府。他想,如果是华连,会怎么做?华连定说,一般而言喜欢珠宝的是南半球的园丁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有就是喜鹊和乌鸦,它们也挑城市的,你看这里,开发区,不近不远有几个工厂,浓烟排放,秋季风向转变,这座城市肮脏得不得了,除了你们这群人类,它们才不愿在这里停歇。
如果他偏偏说这只鸟就任性地为着他的笔套留在这座城市呢?聪明的华连会怎么做?华连会告诉他,看看街停放的车,哪里落了鸟屎,哪里就有愚蠢的偷窃鸟。但是,聪明的人类定会知道哪里鸟屎落得多,才不会停车在此处。华连笑笑,你觉得可能吗?田君一眼望去,车辆如同优等生做完形填空一样插满了整个城市。
他要去找落鸟屎最多的车。可是,天边突然卷起了狂风,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田君撑起了黑伞,这个城市更加黯淡了。
找寻偷窃鸟被滂沱大雨草草地画上句号。光秃秃的笔杆在他的桌上越积越多。于是,他开始用第二种方法,由明处改为暗处,他要守株待兔,布下圈套,偷偷等着始作俑者上钩。这个,也是华连曾经捉弄他的方法,约会的时候,她故意躲在暗处,偷偷地看着田君等待的表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他,从不把狼来了的故事记在心上。
周末,田君自告奋勇加班,故意在桌上放了三支笔,一支以前朋友送给他的黑钢笔,一支办公室常用签字笔,还有一支一模一样的签字笔,他偷偷地用强力胶将笔套粘得死死的,他到底要看看这些笔套如何消失不见。
田君坐到隔壁桌偷偷观察笔套的下落,就像小姑娘等待吸血的蚊子出现一举歼灭。
办公室里很安静,田君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几只笔,纹丝不动。磨了片刻,要不是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秒针有节奏地转动,这间办公室真是像定格了一般,卡在了那个时域和空间里。田君身体感到僵硬,边打开了桌前的电脑,稍微放松一下。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这间办公室除了田君前面的电脑完成了几个游戏任务,毫无变化。他失望地盯着自己的桌子,那三支笔无奈地躺着,桌面连一颗灰尘都没有挪动位置。田君无奈地将电脑关掉,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幻变成失落感,如迷雾悄悄地将办公室掩藏。田君感到压抑,于是起身准备回家。这时,他明显地感觉碰掉桌上同事的指甲锉,那沉闷地掉落声,感觉就在脚边。他俯身看时,地上什么都没有,但是陈旧的木质地板有淡淡地刮痕。田君跪在地上仔细地搜查,办公桌下、沙发下、柜子下,这个几平米的房间的所有地板都细细地看过什么都没有,只有灰尘和几捋断发,空旷,什么遗失的东西都不在。感觉地面是一叶方舟,水面一样无法承接任何东西的掉落,指甲锉像直接经过房间的地板掉到另一个世界,只是一个静谧的界面而已。他颓然地站起来,突然看见自己的桌上三支笔杆滋溜溜地望着他,晶莹的笔尖像漆黑深邃的眼睛,散发着邪幽的寒光。
田君吓得一个趔趄,左手扶着桌面,发现手下正是刚刚掉落的指甲剪。他不寒而栗,汗液喷泉从毛孔射出,立马沁湿了他的背脊和腋下。这时,他的手机像救命草一样剧烈地响起,将他扯回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他双腿发软,一手握着电脑,一手扶着墙逃离了这栋办公大楼。
“喂喂,田君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原来是中学同学。他从未觉得这个声音如此有底气而让他倍感安慰,一下子镇住了他上蹿下跳的心脏。他缓了口气,稍加平静后才答复。
“嗯,是我,有什么事?”
“你还记得谢小晖吗?”
“记得,谢麻姑。”他怎么会不记得同桌的她—谢小晖。高高的个子,精瘦的体型,上课从来就是双手叠放在桌上,身板挺得直直的,伸长脖子如同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老师却经常让他们同桌。他开始不觉得谢小晖讨厌,也没有觉得她脸上长了难看的雀斑。有时上自习课,看到她专注地读着课外书,有时嘴角轻轻上扬,有时捂着嘴巴笑出声,露出点点洁白的牙齿,霎时间觉得她还有点清新。
“她怎么了?”
“她过世了。”对方传来一阵叹息。
“怎么会?不是出国深造去了吗?”
“她哪是出国深造,偷偷去整容了,结果在手术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那根神经,手术后整个人都不太正常,上周跳楼自尽了。”
“她整容?!”田君惋惜极了,清丽俏皮的她为什么要去遭这个罪。
“我们不是嘲笑她脸上长麻子吗?毕业后她就去美容院祛斑,弄完后,再想动一个眼睛,然后鼻子,然后胸部…”
田君回想着谢小晖的模样,单眼皮但是漆黑明亮,说到她感兴趣的事时,眼睛像落进了星星般熠熠生辉,挺括的鼻子,微微上扬的鼻头,还有一头黑亮的头发,顺溜地别在耳后,撒在鼻梁和脸颊上的雀斑,更显她的俏皮和健康。这么周正的一个女孩,偏偏就要去整容呢?田君倍感自责,记下了开追悼会的时间和地点便草草挂了电话。
他思绪回到中学,他是什么时候讨厌她,疏远她,恶狠狠地嘲讽她脸上的雀斑的呢?或许是从别人发现他爱盯着谢小晖看开始,在周围的人的起哄中,他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恼羞成怒地指着谢小晖:“我看她?!我是数她脸上的麻子,谢麻姑!丑八怪。”谢小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满脸涨得通红,那点雀斑似乎要燃烧起来,薄薄的嘴唇颤抖着,无数情绪含在嘴里,只能转化到眼睛中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田君看到她眼眶微微泛红,眼睛中的星星变成了几道白刹的激光,他再也不敢朝她看一样,怕羞耻和懊恼灼伤自己。从此以后,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不仅仅是一根三八线,还有田君的无数的恶作剧和谢小晖的各种小报告。
而导致谢小晖永远消失在田君面前的是那一笔筒的黑墨水。数学考试,田君一直偷抄谢小晖的试卷,她用手肘不停地挡着,眼看就要交卷,田君前面的填空选择全空着,于是他干脆硬掰开谢小晖的手,拿着她的试卷抄起来,哪知谢小晖站起来,对着监考老师大喊:“老师,田君抄我的试卷。”青春期的少年哪里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拿起那支老式的钢笔甩向她,墨水像发射的散弹,喷满了她的脸颊。谢小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捂着脸跑出了教室。田君呆呆地驻在教室里,周遭的哗然反而让他更加冷静,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慌忙地寻找笔套,或许套上钢笔,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只是笔套早已不见了。
从此以后,谢小晖转到了隔壁班上,奇怪的是,在偌大的校园里,田君再也没有和谢小晖打过照面,而这时,清丽可人的华连走入了他的生活。
周末天气晴好,田君出席了谢小晖的葬礼,有几个中学同学也会出席。看到变化颇大的同学,田君感叹时间的残酷和强大。岁月就像一双巨大的掌,像揉橡皮泥一样把有的人搓小捏皱,把有的人垫高揉壮,把有的人就这样搓没了。
田君不想和周围的人多有寒暄,便走到了谢小晖的灵位前,深深鞠了一躬。抬头看到谢小晖的遗照,他好生惊愕,和他记忆中的谢小晖完全不是一个人,深厚的双眼皮,又大又圆的眼睛,高耸的鼻梁,翘鼻头变成了一滴温润的水落在微嘟的嘴唇上,这么陌生又熟悉的脸蛋,在哪里都见过,又总是记不住的脸蛋。田君眼前轻绕了一层薄雾,温润潮湿。谢小晖,你是谁?田君揉揉眼睛,一个高瘦婀娜的身影宛然飘过,“华连?”,他心中一紧,她来了。
华连,是田君生命里的最重要的女人。她是大学的校花,美丽得无法无天,可是她偏偏选择了呆头呆脑的田君。问她为什么答应和田君在一起,她微微而笑,因为你说喜欢我的原因很坦诚,你说你就是喜欢我漂亮,我的特别就是漂亮。
“不是,你是特别漂亮。”田君说完,把她拥入怀中。和她在一起的岁月甜蜜美好,完美得不真实。就这样,她说要她要出国旅行,便在他的生命中画下了一个干脆的句号。
她离开了他,或许是永远。
人们的际遇,是迥然不同。有的人佩戴了钥匙,轻而易举地有进入的一个人的生活,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轰轰烈烈,天翻地覆后,又走得干干净净。
田君半夜在书房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今夜特别特别地暗,家里的光亮丝丝都被吸走,他随手拿了床头的双节棍,走到了书房。他只看见黑暗中生出了一只惨白修长的手在翻弄着他的书桌,手指格外细长,灵巧柔软,手指麻利地翻到了那支笔,轻巧地套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左手满意地舒张开,给好似长出了眼睛的黑夜欣赏。田君看到这一幕一动不敢动,他全身的血液直奔心脏,四肢僵硬,眼球突出。这么静的夜,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急速流动的声音,那双手突然发出咯咯的得意的笑声,笑声分贝高得吓人,田君耳膜被震破,血液从他的七窍中迸出,田君从来不怕死,只是,他不愿意这样莫名其妙又丑陋地死去。死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田君在昏迷中安慰自己。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咯咯地发笑。
你是谁?田君惊醒,看到一张清丽苍白的脸,长头发盈盈绕绕地落在地上,她微笑地望着他。“华连?”田君惊讶地望着她,不,不是,是那张黑白的遗照中的脸。
华连扯出一张纸巾缓缓地擦拭自己净白无暇的脸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然后咯咯地笑。纸巾下露出了苍老褐黄的肤色,一脸的斑点,没有一块洁整的皮肤。“我就是你,你就是麻姑呀。”华连朝着田君袭来,宽大的袖筒伸出两条绵长干瘦的手臂,缓缓地绕在了田君的脖子上。“你说过我们永远不分开,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是重新和在一块的泥娃娃。”
麻姑!田君想到了她,麻姑怎么会是华连。
他拿过笔筒甩像她的脸颊,墨水想发射的散弹喷墨了她的脸颊。
“你戳吧,我的脸就是被你造成了。咯咯。你数一数我脸上的麻点有多少?”
“那次你甩我一脸的墨汁,就再也洗不掉了,我真的变成了麻姑。”
“谢小晖,我对不起你。我从未想耻笑你,求你原谅我,但是你已经离世,不要附在华连身上,她是无辜的”
“田君,我就是华连,华连就是我呀。”
“求求你,把华连还给我。”
“我是华连,陪你一起笑,帮你出过无数主意的华连。”
“你不是,你是谢小晖!”
“谢小晖就是华连,华连就是谢小晖。咯咯。”
“你不是,谢小晖是我的遗憾,华连才是我的青春。”
“是呀,谁都讨厌丑陋的谢小晖,谁都喜欢美妙的华连。”
“谢小晖不丑!她聪颖可爱”
对方木木地盯着她,“你觉得谢小晖可爱?”
“是!我从来不觉得她难看。你到底是什么怪物?是不是你害死了谢小晖,又伤害华连?”
田君脑门充血,歇斯底里,以前这面目全非的怪物,吞噬了他想珍惜的两个女人。
“原来,你觉得谢小晖可爱。原来,你觉得我可爱。。。”对方像滴在清水中的墨汁,默默褪去。
田君颓然地站着,旁边的雾气褪去,他发现自己一片陵园中,幽幽几枚萤火晃动着,他早已不觉得惊恐,盘坐在谢小晖墓前,那张遗照似乎褪色,
田君来到办公室,所有的笔套都整齐地摆在他的书桌上,只是可悲的笔杆像哭泣一样将墨水留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