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寝室长费不嘉死讯的时候,大概是在腊月中旬时分,至于具体到某天某时,这样的锱铢必较是无用的。
我花尽力气去回忆我当时在做些什么,就像一头精虫上脑的公牛淋漓尽致地进行活塞运动。我那时应该是正在抽那盒吕宋烟,两根被熏黄的手指像个病汉,一根往后拉,另一根往前推,熟稔地掸落烟灰。
我扭动了一下脖子,眼睛望着对面吴道子的那幅竹篮观音。讲的是一个姓马的富贵子弟追求观音示现的一个渔家女的故事,故事的结果自然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透过香烟的烟霭望过去,头束云鬓,宝相庄严的观音大士仿佛也在烟云端歪歪扭扭,变得狰狞起来——像是费不嘉,只不过那两撇稀疏的小胡子耷拉了下来,不复当初倒竖的光景。
吕宋烟在我的大口吸吮之下,从头已经烧到了烟蒂,火星在烟柄处的继续作祟,打断了我这个幻觉,使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劫里逃生。费不嘉的死就像欧亨利的小说结局一样,对我们来说,既出人意料,又好像是阎王早就在惦记他——情理之中。
费不嘉幼时贫寒,中年富贵,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本可以含饴弄孙,但是他渐渐发现了一个事实:当自己变得有钱的时候,就觉得那些和自己以前一样没钱的朋友真讨厌。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不用分说。当你身体罹患残疾或家庭遭遇不幸,总有人无微不至地抚慰你,说些动情的话语,可以说掏心挖肺,恨不得把心拿出来给你仔细端详,让你的脑海里用钢印打上这样一句永不消逝的话:你我感同身受,我只恨你的痛苦不能加诸我身,使你稍稍松快一些。
而当你渐离窘境,境遇也开始好转之后,他们心理迂回而产生的虚假的优越感就强迫你变成一堵墙,一颗金子:众口铄金,金必销之;众人推墙,墙必倒之。哪个人不盼着自己家发财,别人家发火?
而湮灭费不嘉生命之火的一桶冷水,却是极其荒谬或者说是离奇吧。早在费不嘉的妻子还是他前女友的时候,她以身怀六甲之身要求费不嘉支付抚养费,两人去做亲子鉴定,检查的结果让两人大跌眼镜:老费是生父不错,而前女友不是生母,可明明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好的,只要是我播的种就行,可是二儿子的出生却让他魂归离恨天:由于多次流产,费妻想要再有生育,必须要试管婴儿,二儿子出生之后,老费留了个心眼,去检查血型,却发现血型对不上。幸好当初做的是试管,不然就说不清了。
夫妻二人怀疑是检查有误,又去验了DNA,更详细的结果是:孩子是老费亲兄弟的。可老费是独生子,并没有其他的兄弟姊妹。夫妻二人当即厮打起来,老费越想越气,脸涨如猪肝,一阵气闷,喉咙一响——-走了。
虽然在医院,医生护士看着老费手指着对费妻说:“你……”可谁也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连心脏复苏术都没来得及做上。
一月之后,医院邀请外国专家公布结果:当初老费还在费母肚子里,还有个兄弟,但在发育过程中,老费吞噬了他的双胞胎兄弟,他兄弟变成了他的生殖器官,种子虽然是他播的,播的地方也对,但是播的是他兄弟的种子。专家下结论:这是国际上也少见的嵌合体胚胎案例。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屋子里的家具,想换另一套别种式样的来和它水乳交融,灵肉合一。我想这其中原因不外乎有二:其一,它与这个屋子的的主人——也就是我,不太配合。它太厚重,里面夹杂着历史的碎屑;它太苍老,咀嚼过渺小,也经历过伟大;最重要的是它是个死物,远没有他的主人那灵动的思想。
其二,它是英国一位中世纪名妓曾经拥有的物件,主人没有精神洁癖,相反他对妓女那类沉浸在无振拔精神和肉体苦难而无法脱逃的人总有一份恻隐之心,他只是觉得那时候的每一件物事,每一寸土地都是她们的血肉铸就的,没有那一隅可以避免——就像美国的老铁路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有一个中国人的尸体一样。
费不嘉的死,并没有让我感到恓惶,或者是兔死狐悲的那种悲戚。我的脑海被一句日谚占据了:“长日已尽,归家人行色匆匆。人世间,流浪人归,亦若回流川。”这二十三个字在我的脑海里颠颠倒倒翻来覆去了一下午,二十三个字就如二十三个小鬼,遽然变成丝丝缕缕的青烟,又像挠鼻子的鸡毛,从鼻腔涌入咽喉,强烈的刺激感使他打了一个喷嚏,舒坦!没打这样酣畅的喷嚏,业已好多年。
我脑子里翻江倒海,就像一双鸳鸯戏在渝水面,就像梨花飘在我窗前,就像琵琶声停古街前,就像白娘子三千弱水把金山湮。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句刻在113寝室我床铺上。日谚还有后文——可是你要知道,我此时也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家,喝汤不流涎尚算不易,怎么能要求我还能想起约莫四十年光景之前的文字。
我一定要想清楚这句日谚的后文——我站直了身子,松垮的皮肉在屋子里走了两道,再原地转了一圈,然而我发现当我大汗淋漓,心脏突突不平,完成这几项剧烈运动时——外面的老狗暴晒吐着舌头,蜜蜂蛰了一下它形似五指毛桃的眼翳,它也懒得动也动不了——-我比那条老狗唯一的长处就是我愿意动。
我把眼镜扶着——防止它从坍塌的鼻梁上滑下来,打开电话簿,里面的灰尘蹦蹦哒哒,翻过眼镜的屏障,越过眼皮和眼睫毛的层层守卫,进入我不堪间或一轮的眼窝,使我的老眼愈发昏花。
它之所以敢如此的原因同样有几点:(一)有时候两个人之间很近,可以说是咫尺之间,有的时候两个人很远,可以说是天涯之较。但有时候你以为和他是天涯咫尺,可实际上却是咫尺天涯,电话科技缩短的了物理的距离,可判断不了人心的远近。
(二)打电话是个复杂的体力活,远没有听起来的轻巧。只要打电话,势必就有互相问候的部分,势必就要有两人熟知的话题来维系。在两人近况互不相知的情况,卯年人谈寅年的事是常有的,在陌生和熟悉之间,势必人们要规避陌生的危险,倾向于熟悉的游刃有余。这样一来,哗哗啦啦,大珠小珠,耳朵里陈年的茧子一层一层。
(三)通过电线传来的信息是经过修饰的,是装在套子里的人。就像毛姆在《巨匠与杰作》所写的那几位世界文豪:托尔斯泰是个不折不扣的色情狂,喜欢鸡奸和娈童,以此为傲不说还染上了梅毒;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上是个赌瘾成性的登徒子;写出《傲慢与偏见》这样鸿篇巨制的简奥斯汀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丫头,不复我们心中的光辉形象。
与人通话,亦复如是。
我扭动拨键盘,一圈一圈,电话机太老了,当年的金漆也早已斑驳脱落,反而露出可爱的情状,唯一可嫌的就是发出缺少润滑的咵嚓声。拨号过去的信号声嘀嘀作响,基本和我的心率别无二致。
我趁此闲暇,视野也从小屋内转移到廓宇中,天空中一群乌鸦飞过。四十年前,我们寝室几个头上也曾飞过这一群乌鸦,在那个521即“吾爱你”的日子里,班上的其他男生都携美出游,只有他们113寝室几个悻悻的待在宿舍——在那个情欲饥馑的年代,唯一的疏通方法除了聊天打屁,就是说几句荤话,以求扬汤止沸。
男女有别的日子里,几个童子鸡老练地谈着女人。那年纪的我们渴望钻进一条裙子里,偶尔有裙子进来,大家都一本正经,扣好纽扣。可是那天时节太过特殊,大家钻进了宿管阿姨的裙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之时,宿管阿姨推门而入----收电费,113几个童男子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小脸一红,脑门上露出几个黑点,一群乌鸦头顶上哇哇哇哇飞过。
“……”
“吴文光,你还记得我床铺上写的那几句日谚吗?”
“你说什么谚?”
“日谚。”
“日什么?”
“……”
吴文光去了西部,停滞在吐鲁番盆地,扎根在新疆建设兵团。耳朵经过多年的劳作慢慢地变成了摆设,但他如果是自己想说的话,思路一定很清晰。他和我说,费不嘉的死对他不啻是一场晴空霹雳,把他劈的晕头转向,他逐渐感到了时间的紧迫,仿佛自己的背后有一双红丝丝的眼睛,那眼里的血丝扭在一起就是可以勾魂索命的绳索,使他背后发凉。
“老于啊,你刚刚说的什么谚语,我是记不得了,但我孙子刚刚和我说,现在什么东西在电脑上都可以查得到,只要它们是连在一起的......”
和吴文光通完了第二次电话,我披上了大衣,想在外面走一走,傍晚的外面还响起了几声冬雷,天气越发的冷了,只冻得狗缩脖子马喷鼻,我的鼻涕揪了还生。
我现在已经六十一岁了,作为一个行吟诗人,我这一辈子见过了千山万水,却没有人和我谈一次高山流水。
我嗫嘘地剥下一只手套,指纹解锁,打开百度,敲上那几个字,期待下文。百度词条第一,下文是:世上,上流,两人相依,如尼罗河沉浮,若吉野川;世上,下流,中流,若有栖川,若长良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