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加尔湖在中国青史留名,和两位皇帝息息相关。
第一位是在历史上常以正面形象出现,实际上穷兵黩武,民怨四起的汉武帝。
天汉元年,也就是汉武帝第八个年号的第一年,匈奴的新单于即位,向汉朝示好。汉武帝为了同示友好,派遣苏武出使匈奴。
就在苏武完成出使任务后,匈奴高层发生内乱。苏武一行受到牵连被扣留,并被要求背叛朝廷臣服单于。磊落如他当然不肯,遂被流放。
《汉书•苏武传》对他的被放逐有清晰的记载:
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毡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始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旌尽落。
单于内心敬重苏武的坚贞和英勇,不忍心杀他,把他流放到荒凉的北海边,让他放牧公羊,说公羊产了奶才能回汉。
在荒凉的北海边,正是这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寻找无言的山水。
他脚下的这汪湖水给了他太多无告的陌生,太多绝望的心酸。而他却无意怨恨,他用温热的手掌抚摸它,让它感受文明的热量,使它进入文化的史册。
十九年后,武帝已经离世。武帝的儿子汉昭帝将他迎回长安。彼时英年出使的中郎将已至须发斑白的垂暮之年。田园荒芜,妻离子散,“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满头风雪白盈颠,持节还乡十九年。”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平生带给世界最大的震动是十九年不变节。衣带劳镌,饥餐天雪,他凛然站立在北海边十九年,千古伟大面对着千古不幸,后人只能仰望。
英雄的史诗变成了文字和故事存之于世,他的魔力,竟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渴慕的远方。
贝加尔湖脱离中国国土,始自另一位盛世帝王的终结。
他的名字是康熙。
中学的历史书上赫然记录:
689年9月7日,清政府与沙俄签订了中俄《尼布楚条约》。条约划分了中俄两国边界,从法律上确立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流域包括库页岛在内的地区仍属于中国领土,但同时清政府同意把大片土地割让给沙俄。同时也把贝加尔湖割让给了沙俄。
这是清廷作为战胜国签署的条约,内容一度让人匪夷所思。
我不认为康熙签署《尼布楚条约》一定给中国带来毁灭性的冲击,但足以让人伤心。实际上,在中国历代帝王中,这位少数民族出身的皇帝具有异乎寻常的生命力,相对于历史上那些作为昏君、懦夫、守财奴、精神失常者继承皇位的所谓合法继承人,康熙的人格健全得多。
他一生的艰难都是自找的,他的父辈韬光养晦,本来已经给他打下了一个很完整的江山。可是凭着年轻气盛,他把到手的江山重新打理一遍,使自己从一个继承者变成了创业者。
他八岁即位,在辽阔的疆土和兴盛的运势前,他稚气未脱的眼睛盯上了跟自己祖辈与父辈有密切关系的两大重要政治势力,一个是鳌拜,一个是自恃当初领清兵入关有功,拥兵自重于南方的吴三桂。
他十六岁手起刀落除掉鳌拜,二十岁向吴三桂开战,八年征战后取得彻底胜利。
他向他们,也向自己挑战。
他把生命从深宫里释放出来,在旷野、猎场和各个知识领域挥洒。
他魄力非凡,但是管理庞大的朝廷事务依然显露王朝的疲惫。当时他着力平定准噶尔叛乱以维持国内稳定,两面受敌。当沙俄女皇提出条约款项,农业大国的执政者没有料想到他割让出去的领土边壤的不毛之地日后会成为世界第一大淡水湖泊。
历史很漠然,比历史更漠然的是自然。寒来暑往,北海的雄风早已吹散,从此它被改名贝加尔。
山河间的实际步履,使一切伟业变成了寻常风景。
后世的我们循千秋之名赶去,变成冒昧造访的远方来客。
今天,我面对贝加尔湖澄澈的湖水,有一种李白所说“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怅惘。在惋惜和惆怅中纵然饱含对往事的敬意,也只有轻轻一声叹息。
“万古到今同此恨,使我伤怀奏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