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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温而刻意修建得有些低矮的团长室在炎热的七月失去了它的优势,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铺着一层青砖的屋顶,连墙都是热乎乎的。马峻让卫兵把一张小圆桌、几只马扎子摆在门前的大核桃树下。虽然因为前一天的冰雹,核桃树的叶子几乎被打了个精光,但总比坐在闷热不透气的房子里舒服多了。圆桌上,一把大铜壶里盛着已经熬好并放凉了的绿豆汤,铜壶旁放着一摞蓝边沙泥碗。马峻的诸葛亮会看起来很散漫,大家随便坐在马扎子上,像拉家常一样开始了。
"会开得越长头越大,我也不多说,大家直接了当。老西军伙同陇东的陈璋,陇西的鲁大昌打兰州,师长命令我们在定西口迎击,不准西军祸害省城。我们团打头阵,马禄团为预备队,队伍明天一大早就出发,都说一哈,这一仗阿门打是好?"
"团长你下命令,该阿门打就阿门打。我看骑兵先上,往散里搅,搅散了我们步兵营的打冲锋,轻装上阵,越快越好。机枪、迫击炮都不带了,路远,重掂掂地不好拿"
步兵营营长铁碌退敞着军装上衣的风纪扣,黑红黑红的脸上让大太阳晒出了一层油。
"我看这一仗不好打,西军是宁海军的老根子,弟兄们都认识,不打吧,命令到了,打去吧,下不了手。当年尕司令打湟源的时候,宁海军台站旅长率一个旅驻防县城,仗刚开打,台站旅长马步元的队伍就哗变了,结果湟源县城先是回杀汉,后是汉杀回,到现在还一家见不得一家。后来尕司令跑到河西,马麟师长个家亲自率部追击,老虎滩一战,师长手底下的人个个同情尕司令,枪声响得炒大豆着哩,骑兵都快冲到对方跟前了,结果是什么?屁,一挂朝天放枪着哩!尕司令一看明白了,指挥队伍反冲锋,宁海军大败不说,还差一点把马麟师长给活捉。我看这一仗难打是难打得很!"
平时多话不说的骑兵营营长刘宝卿一反常态说了一大堆。
"刘宝卿,仗还没打开,你就说丧气话,啊?你什么意思?到时候步兵营组织督战队,朝天放枪的、临阵脱逃的,给我一枪一个地往倒哩放,我叫你们再胡做!"
副团长王金山气地瞅了刘宝卿一眼。
"我就是大家醒的个嘛,我又不是台站旅长的兵"
刘宝卿一边嘴里卜嘟卜嘟地说着,一边慢慢地喝着绿豆汤。
"金山,宝卿说的有一定道理,老虎滩一仗的教训还是要吸取的。奇峰,你也说一下"
马峻把脸转向了陈奇峰。
"团长,各位弟兄,打仗要师出有名,要打正义之仗,出正义之师,否则兵不如匪。这几年刘郁芬在甘肃横征暴敛,欺压太重,马仲英起兵反抗,本是壮举。但自从赵席聘火烧八坊后,马仲英行事鲁莽,章法全无,挑起河湟一带回汉藏各族百姓互相仇杀,卓尼、临潭、湟源、永昌,他一路走来,冤冤相报,生灵涂炭,祸害得还不够吗?现在马廷贤又要步他的后尘,要把兰州变成第二个古城,我们身为省军,决不能袖手不管"
"陈副官,你说的这些是非话和战场上拼杀有什么关系?"
铁碌退有些不耐烦了,被汗水湿透的军装紧贴在他粗壮的前胸上,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有关系,这些道理要让下级军官、士兵们明白,这样打起仗来才有精神上的力量,精神力量是不可战胜的。我在国民军政治部当差时专门做这个工作……"
"你们国民军这么能行,阿门把甘肃省治理成了个稀屎涝?"
铁碌退越听气越大。
"碌退,你甭胡说啥,陈副官现在是宁海军的人。再说了,他原来在冯玉祥手底下办事,又不是在刘郁芬手底下办事……"
刘宝卿卜嘟卜嘟地说着,只有坐在他跟前的铁碌退能听清楚他说的话。
"刘宝卿你少卜嘟,精神力量?精神力量能挡住子弹吗?"
"铁营长你悄悄的,我看奇峰说的很有道理,这个政治工作就是要让官兵们打清透仗而不是打糊涂仗,要正义之师,师出有名。这个政治工作一定要补上!"
马峻对这一仗怎么打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团长,队伍明天就要出发了,你看这个政治工作阿会做哩?还有,我们宁海军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个政治工作,谁都不会啊……"
王金山满脸疑惑地看着马峻。
"明早班达散全团集合,这个政治工作我做"
马峻胸有成竹地说。
"六十一,你的这个铜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铁碌退端着已经喝下去多半碗的绿豆汤,两眼盯着六十一紧张地问。
"绿豆汤啊,消暑的,咋了?"
"你……你这个贼娃子早些不说着咋哩!"
铁碌退满脸的不高兴。
"可咋了啥?今个我看全团就你一个人事情多,浑身发芽芽着哩,这个也看不惯,那个也听不成,咋了,绿豆汤可把你阿它些惹哈了?"
六十一也不高兴了。
"贼娃子的话啥,你知道个屁哩,我这个绿豆汤根本喝不成,一喝……一喝就跑肚子!"
铁碌退满头是汗,挺着他那肥凸凸的肚子,一双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六十一不放。看着铁碌退滑稽的样子,大家不由得大笑起来。
夏天昼长夜短,晨礼时间很早。第二天晨礼刚一结束,队伍就开始行动起来,刺耳的哨声,士兵们的嚷嚷声,战马的嘶鸣声,枪械低沉的金属碰撞声,乱哄哄地响着。
步兵营一连的厨房前,司务长韩得贵正指挥着炊事班往马背上抬炊具,昏暗中一个士兵的枪托重重地碰到了一匹黑骡子的肋巴上,黑骡子愤怒地向后尥起了蹶子,骡背上一口还没有绑好的大生铁锅掉了下来,咣当一声摔成两半。
听见声响,一连长王吾德气哄哄地走了过来。
"做什么?啊?做什么哩?乍营哩吗?乍营哩吗?"
"连长,铁锅,是铁锅绊破了!"
"拿铁锅做什么哩?啊?做什么哩?你当成吃席去哩吗?"
王吾德气急败坏地大声呵斥着。
"那……那饭阿门做哩?"
"尕尕,你还吃饭哩?炒面、酥油,多多地背上,还有烧水壶,快些……"
除了辎重队,士兵们已经全部集合完毕,整齐肃立在操场上。战马似乎也知道了战斗在即,静悄悄地耸起了毛绒绒的耳朵。马峻骑在自己那匹白色坐骑上,除了腰里的手枪外,他和普通士兵一样背着步枪和大刀,扎着绑腿。六十一站在跟前牵着马缰绳,两把匣枪一左一右斜背在双肩上,胸前的子弹袋里鼓鼓的全是子弹。
"六十一,拿来!"
六十一将一个用马口铁皮砸成的喇叭递了上去。
"暂一师一零一团的弟兄们!"
马峻对着喇叭,用宏亮的声音开始训话了。
"自从民国十四年,刘郁芬代理甘肃军务督办,不择手段,压榨民间,催粮要款,屡拔兵源,人民之身躯虽存,然膏血已枯,暴虐之政,人神共愤。尕司令仲英,血气方刚,以七人之力反抗压迫,提出回汉一条心,赶走国民军,一时响应者纷纷,本是壮举。马峻我从心底里佩服,他尕娃有血性,是一个儿子娃!
赵席聘火烧八坊,罪不可赦,但命令是赵席聘下的,火是民团放的,与普通汉人百姓无干!仲英太年轻,看不清赵席聘的奸毒,上了当,最后竟演变成回汉仇杀,八坊四万人无家可归,这是要遗祸百年的!
马廷贤携家眷进藏区,他的夫人、儿子被藏兵杀了,小妾和女儿又被奸杀,仇恨不大吗?深仇大恨!但冤有头,债有主,要杀就杀当事人。仲英开进卓尼,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连三千年历史的禅定寺也不放过。还有夏河的拉卜楞寺院,若不是当地回回下跪求情,也将变成一堆灰!
仇报了吗?日子太平了吗?没有!
二九年冬天,国民军冯安邦部在临潭县长川村杀害无辜回回,一千多人,没分老幼!随后马尕喜顺再挑事端,引来国民军李松昆部开至临潭县城,一夜之间杀死无辜回回一万多人,尸首埋了十三个大坑!
尕司令每到一个地方,就播种一处仇恨,甘南藏区回藏仇杀,湟源县城回汉仇杀,永昌县大开杀戒把县城杀成了一座寡妇城!现在他在河西走廊当起了甘青宁联军司令,还要搞出个河西省当省主席,他种下仇恨却没完没了,他是一个英雄吗?或许原来是,但现在,他就是一个祸害!
刘郁芬是他赶走的吗?不是!如果不是国民军要和南京的蒋中正打中原大战,甘肃还不知道要杀多少人!
我们这个团,有回回,有汉人,亲如弟兄!现在马廷贤带着老西军,伙同两股土匪打兰州,要重演民国十八年尕司令打古城的戏!兰州是省府所在,人口稠密,各族百姓安居乐业,作为省军劲旅,我们眼看着让马廷贤再祸害地方吗?"
"我们不答应,弟兄们团结起来,打败马廷贤,打跑老西军!"
马峻话音刚落,平日里死没声音的骑兵营营长刘宝卿突然带头大声喊起了口号。
"打败马廷贤,打跑老西军!"
士兵们齐声回应。
"各营连都有,现在,本团长命令你们,强行军奔赴定西口,坚决堵住马廷贤,不放西军一兵一卒过去,出发!"
迎着清晨的霞光,队伍像一股铁流向定西口开去,干燥的甘草店马路上,一时间战马嘶鸣,尘土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