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热忱在我的胸中翻涌,而我却只能压抑精神,负于角隅。
“朔日矜己语万家,属文伏望赍愿享。权留赤挚形于面,晦满清惺不虞发。 ”
从小,我就渴望游尽千山万水,梦中的一切都是玄乎其神的,大到万仞高山拔地而起,小到花瓣草汁落地生根。如此新奇之事诚然是无人经历过的,所以也没有一根稻草真实存在。
那时候家中有个大场院,南侧的泥地是我飞翔的戏台。凭借醒来之后的印象尝试复原梦中的场景,是我所喜爱的,而试毕所成之像也确实日渐明晰。后来跟着邻院的叔叔学习了陶艺,又拜师学习书画与篆刻,之后所塑则愈发真切,山川恣意而合理地在纸上拔地倾斜,江河拍击纸面产生轰鸣。我试着给这样一块荒诞的大陆编写一段历史,撰写几则神话,并在梦中寻觅几处不起眼的角落将其同心事与秘密一齐寄存于其中,这就仿佛是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自此,一段并不真实存在过的历史愈为充实细化,这桥梁也像是要打破界限般地一冲而出。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孩玩笑般的内心世界,人性和善,承平万世。
而历史并不可能是这样圆满的,阴晴圆缺自有天命。
小时候住在乡村,周围的环境很不好,每至集日人声嘈杂,间道污水横流,人夙不可定,夜不能寐。于是我便泼墨山中,贪婪地为自己构建起一个仙人般的居所,醉身其中良久,以安宁自己那混乱的心。然而日子久了,胸中竟略生苦闷之感,我大概本就不是安静娴雅之辈,心该是太阳般的。于是,便从梦中醒来,诚恳地面对本该面对的尘嚣,再次融入人潮。
事实上,我深爱生活中的细碎小处,却苦于呆滞盲目或刚愎自用。不经意间,思绪如潮水,排山倒海,以疾而来,以倏而归,不俟举网亦不复至。每至邻里聚话家常,我总是躲在一旁,自顾自地玩着沙子,自顾自地扒着少年心事,自顾自地欢脱在小溪怀抱里。小时候,我深信总有一天我会长大,像大人们一样侃天侃地,也深信自己能够成为大人物,举手投足间气概不凡,至少也聪颖有至性,恪勤善属文,守秩序来有志操,五好青年,少儿典范。
于是我开始质疑自己是否是活泼热情的,太阳般的内心似乎又不属于我。
游赏千川,在某个时刻迷失于群山环抱,在某个山谷的尽头处,一口枯井隐埋于沙与叶下,突兀地现出一角,偶有小风扒着积叶,撕碎干裂于其中。最新的风干成果也陆续被呈现出来,以重生之势令叶粉身化蝶。
究叶之根本,原来是峭壁上沉眠的老树不慎所失,不知这老树可否知晓,生命之源正于嫩绿与枯黄,饱满与萎蔫之间交横,陈叶覆井。寒风带来的是远方的悲鸣,侵蚀水嫩多汁的新叶,瞬间使他们嘶吼为老成之辈,这正是恰到好处的。
在深山中,很容易辨不清方向,而万物之亡必然。
在主观上,很容易偏颇于臆想,混淆未然与已然。
思绪的河流容易出现淤塞或进入枯水期,稍有不备便可能倾泻决堤,而此时并流而下的鲜有灵感,非者居多。积尘的锈链许久未动,油渍凝固,不肆横流,这是安详恬适的,或者说是一片狼藉的。
山谷山脊纵曲绵延,远空孤鹰颉颃,山间有良田。伴随着乡间的炊烟袅袅升起,非一般的声音于是响彻梦中,惊醒,徒劳无眠。
这便是一场略有变化的旅行。
我在梦中渐渐长大,在旅行中不断体悟学习。千川之梦有时依然在脑海与现实之间跳转,而本身易怒易悲易喜之情却逐渐淡去,静水流深的境界诚然难以企及,每至喜出望外之时,我仍会欢乐地亟亟奔去。
千川不再恣意拔地而起,过度倾斜者也尽为拨正;千川的历史与神话早已无人书写,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桥梁正渐渐溃塌;万仞雄峰之间的激流变得异常温顺,仿佛在平淡地述说生命的故事。
在现实的旅行中,我和很多人一样,常常拍照留念,并轻触手机上的分享按键,与友人们分享自己的愉悦。然而在生命中的某一个关键点,我猛然惊醒,疯狂地寻找着仿佛丢失了的不知名之物,我再次像小时候邻里聚话家常时独自扒着自己的心事那样,掀翻了内心世界。
我好像再也不能很好地体会千川的风景了,她的一切让我觉得如此陌生。我丢失的东西在字里行间吧,可我再也找不到少时藏匿秘密的地点了。
豫俟蕃息,千川梦引。我心不复,形神俱失。
家搬至城中,没有场院,没有泥地,没有昔日的伙伴。每夜睡得不再早,只有偶尔才能在梦中粗阅千川的小景。怕是我心已复杂无边了,千川才显得如此简单,只有单纯的孩子才能体会那盛景吧,我是多么地羡慕他们。
千川正在一点点地崩塌,回归原始的混沌,如果你能读进我的内心,你会认为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因为千川只是一场比较辉煌的小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