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他满面悲容对我说道,“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白先勇《孽子》
通信的迟缓在那个年代也不一定是坏事,至少可以让将要降临的厄运减慢了速度。诗君也没办法把这人事纷扰跟家人诉说,尤其是母亲还在重病缠身当中。他发现原来大自然真的怀有救赎良方,所以他在下班后的晚上与珍贵的周日都在环湖骑车,初夏凉风送爽,随身听播放出一首又一首磁带里的歌曲,把夏日的杭城刻画成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记忆片段。他知道自己应该要感到担心,但是却不懂得从何开始。
回到睡房后诗君询问行政管家对于总经理计划的看法,他回答说:“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吧!未来的发展我们也影响不了。”诗君却说:“不!总经理那么信任你们,你是可以改变他的想法的。这样下去,我们这帮人不是会内耗了嘛?如果我们不齐心,那中方不是更看不起我们吗?说我们是来骗钱的!”行政管家问:“这些话你从哪里听到的?”诗君回答:“我从新来的那些副主管用杭州话闲聊时听到的。”行政管家说:“或者都是气话…那我们更加要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证明给他们看我们的价值。你要好好的支持总经理,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是有时候固执一点。”诗君觉得毫无疑问行政管家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因为从初进职场的他眼中,身边的人表面上追求的都是卓越的成就与效率的提升,他还没有听见过有人会用善良这种价值观来衡量商业社会的成功准则。
白天里的筹建处很像行军部队的指挥中心,既忙碌又有条不紊。柳莺宾馆里从卧室改装的临时办公室,每一个房间里的外派人员都在悉心孕育着属于自己专业的新生儿,期盼未来一代一代繁衍,为在这里的萍水相逢结集成军留下光辉的注脚。
就像行政管家所说,总经理的固执开始体现在与日俱增的内部管理政策制定上。他几乎对所有部门主管都不信任,因此自己事无大小都要过问。五星级酒店的管理者也许必须要是完美主义者,通过对细节的把握,可以超越宾客的期望。另一方面,如果酒店是一个军队,那总经理就该是总司令。当时的酒店业,还是欣赏总经理拥有个人魅力的领导力来团结激励军心。总经理要求诗君仔细制定管理人员的在杭福利政策,包括住店住宿条件、工作餐标准、公务接待规格、行为准则等;希望通过严格规范来管控管理人员。这提供了很多私底下反对总经理的声音萌芽,人们也用不友好的眼光看待这个助理。诗君清楚知道这些属于行政部的权力范畴,所以曾经加以劝导,却因为自己资历太浅,没有受到总经理的待见。
在波涛汹涌中,活下来就是大部分经历过磨难的人面前的唯一选择,只有不愿安分守己的初生之犊才会作出冒险,不断寻找新的出路。这需要勇气与好奇,从诗君叩开校长的办公室门便奠定了一条不归路。
几乎在每个周日,诗君都会带上一本好书,骑车去杭州饭店的春月西餐厅,点上一壶英国红茶,独自安静地度过一个下午。今天他提前到了饭店,因为打算在饭店里的理发厅把头发修剪一下,这也是首次在国内尝试这种服务。理发厅设在新楼里的二楼,从旧楼可以通过一条沿途布满青翠绿荫的小径连接到新楼。诗君在步行途中遇到了一位金色头发高鼻尖的西方中年男子,浅褐色西装的左胸口别上一枚饭店的名牌。他停下来用带有浓烈德语口音的英语跟诗君友善地打招呼,自我介绍他是杭州饭店的总经理,他认出了经常来饭店的诗君,知道他是正在兴建的酒店总经理助理,可见双方竞争对手之间还是相互关注的。他感到这位总经理气宇不凡,尤其是没有架子,真的能做到以客为尊。
诗君走进理发厅,地方虽小,但黑白方形的石地板衬托出一种优雅而传统的西式风格,里面只有两张专业的理发座椅,就是他在香港看到过上海白玉兰理发厅里布置的那种。其中一张调节倾斜的椅子上有一位西方男士正在刮胡子。服务员安排诗君坐上剩下来平排的一张椅子后,本来闭目养神的男子睁开眼睛看了过来。诗君礼貌地点了点头。那男子罩在洁白的理发斗篷里,血红色的袜子十分刺眼。当他的椅子恢复直立时,他主动用英语跟诗君搭讪。当发现诗君能够讲流利英语时,他表示得很兴奋。并介绍自己,原来他是米子旗国驻上海领事馆的贸易专员,过来杭州公干并住在这所饭店。他离开的时候主动跟诗君握手,诗君受宠若惊地伸出右手,在握手的一刹那感到对方的中指轻轻地在他的手心揉痒了两下。
剪过头发后,诗君按常到春月西餐厅。餐厅里的服务员比宾客多,毕竟在那个年代的高档酒店都是接待外宾为主,因为消费比较高。诗君喜爱坐在角落的一张四人长方形桌子靠窗边的位置,当他跟随领座的服务员走进餐厅时,发现无数对眼睛注视着他,令他感到有点害羞低下头。突然有人在隔了几桌喊他,原来是刚才遇见的那个专员。他又主动跟诗君谈话,并且邀请他等一下到他的房间聊天。诗君心想有机会认识这位在上海领馆外交人员,可以向他讨教另外一个领域的工作,十分荣幸,他欣然接受。
在西餐厅待了不足一个小时,他按约定时间便到他三楼的客房。黄昏已至,他听到房间里传出悠扬的古典音乐,他按了门铃。门打开,那个专员身上穿了饭店的毛巾浴袍,脚登拖鞋,头发濕润,面带桃花,兴奋地迎接他进去,并在关门时将墙壁上门框的锁链跟门扣锁上。他住的是套房,带宽敞的客厅,有一个大阳台可以观看面前的西湖,里面睡房摆放了一张豪华的双人大床。他示意诗君坐在客厅里的一张三人座的长沙发上,面前的木茶几上摆放了一盘水果和两只酒杯,旁边立了一个镀银的冰酒桶,一瓶香槟酒斜放在里面。
诗君开始的时候还真误会以为这是米字旗国的绅士风范,很快发现对方带有挑逗的眼神一直盯着他,诗君尝试把话题转移到专业知识的时候,他没有兴趣回应。他起来娴熟地把香槟打开,背着诗君把一杯倒满,一边摇晃着酒杯递了过去,一边问起了诗君有没有女朋友。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坐下来的时候便靠在诗君旁边,他交叉着一双毛茸茸的大腿,浴袍下摆开叉处隐约露出光滑的臀。他妩媚的眼神继续给诗君暗示发展进一步友谊的信号,虽然这是诗君第一次遇到的经历,但从他在男子中学生活的经验告诉他,面前的男子应该有多种性取向。诗君礼貌地起身,道谢然后镇定地打开门锁,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他迅速地走出饭店,冲进自行车棚找回自己的车,飞快地在车流中穿梭,庆幸自己没有喝下那杯精心调理过的香槟酒,也多学会了另外一种社交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