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山兮海兮»系列第一篇
取材自《山海经·南山一经》
1.
当穆辰在杻阳山从昏迷中醒来时,秋原皱巴巴的老脸正担忧地瞅着他,他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了。
一阵恐慌袭来,那可是他视若生命的嗓音,头痛欲裂的他试图忆起什么,却是徒劳。
“你总算醒了。”秋原看着穆辰憔悴的样子,哪还是当初下山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想起五百年前相似的一幕,那时他还是一只中年乌龟,没现在这么老。
“秋…秋原,”穆辰沙哑着说,“我这是怎么了?”自己不是正在人间历练吗。
“唉…”秋原摇了摇头,“失去记忆和嗓音,定是在山下遇到九尾了。”
“九尾?”穆辰头更痛了,“可是基山的猼訑?”
“不,猼訑虽也有九尾,心地却是善良的,和各族交情不错,”秋原皱着眉头,“我说的九尾,是青丘的九尾狐。”
“青丘九尾狐?”穆辰失色,“不是传言说青丘九尾常以其美貌蛊惑人心,接着趁机将其食之,我怎会遇见她们?”
“除了你自己恐怕没人知道,不如庆幸自己活着回来吧。”
“那我的声音…”穆辰脸色更加苍白,“父亲知晓了吗?”
“他来看过你了,因要筹备三个月后的天庭盛典不便耽搁太久,便先走了。”
“父亲若是知道我的嗓子没了,必定对我很失望。”穆辰闭上了眼。
他的父亲穆炜是鹿蜀族的族长,也是天庭的大司乐。鹿蜀一族的原型似马,白首赤尾,却有着老虎的花纹,圣洁中不失霸气,十分漂亮。他们担任三界的司乐官职,杻阳山是其家族的聚地。
而穆辰的老友秋原,是一只千岁旋龟,和他相比,穆辰一百岁的年纪不过是个小孩子。旋龟很有智慧,他的肚子里有很多故事,也有很多道理。这样当小鹿蜀们开始下山历练之时,可以依着这些道理避开外面世界的陷阱。
比如招摇山有可以指路的迷榖树,也有爱捉弄人的猿类狌狌,比如猿翼山有很多怪蛇蝮虫,比如亶爰山有雌雄难辨的叫“类”的狸猫,还比如那神秘的青丘,传说那里有迷惑人心的九尾狐……
在人间游历后,年青的鹿蜀们谱出的曲子将经由长老的评判,这将决定他们是得以入天庭,日夜与最妙的仙乐为伴,还是只能分配到人间的山川或各王国任职。
穆辰的资质自幼便是极佳的,他有一副绝妙的嗓子,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在七彩云霞之上,唱出最动听的歌谣。可父亲总说他的歌里缺了些东西,是什么呢?
“希望你从这次历练中能找到缺失的东西,天庭盛典上,我会为你留一个位置。”父亲在穆辰下山时叮嘱他,那是半年前,他知道若自己能把握住这次机会,离那个云端的梦就不远了。
可如今,他不仅没有找到缺失的,还失去了最宝贵的歌喉。
2.
“皎皎月华,青青陌桑
鹿蜀鹿蜀,汝肯顾我……”
子夜,穆辰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这歌声夜夜若梦魇将他笼罩,又若罂粟叫人沉迷。那是个少女的声音,陌生又熟悉。
他起身看向客栈外的夜空,静谧,却欲言又止,像他的思绪,纷杂,却毫无头绪。
他不听秋原劝阻执意要再次下山,要寻回他失去的嗓音,但更重要的,是找到这个声音,还有那段丢失的记忆。
他不知道短短半年自己经历了什么,只感觉胸腔里那颗活跃了一百年的心脏仿佛被挖去了一部分。
穆辰任凭直觉带着自己向东走。这一日,他来到了一个小国的王都——樊城,倏然从远处传来喧嚣声,十余匹高头大马呼啸而过,马上人将马鞭抽得呼呼作响,抽向马臀,抽向两侧来不及躲闪的人。
穆辰皱眉,走上前去扶一位老者,刚才那一群人锦衣玉锦,百姓却衣衫褴褛,这王城的破败根源很明显。
“谢谢你啊月姑娘。”穆辰抬头一看,是一位着鹅黄衣衫的少女在为受伤百姓包扎。感受到穆辰的注视,女子转头看向他,盈盈一笑:
“外乡人吧,第一次来樊城?”
穆辰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唤作月的女子从身旁的箱子拿出膏药,大方地叫他来帮忙。
“今天多谢你了。”
两人歇息下来天已黑了,穆辰接过月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才第一次开口:
“没事。”他沙哑而显得苍老的声音明显与其外貌不符,月有些惊讶:
“嗓子受伤了?”
“恩。”穆辰不愿多说,月也明了他的意思,为他在医馆安排了一间厢房,原来她是樊城的医女,医术十分高明却只为百姓治病,收取一点微薄的诊费。
“你很善良。”穆辰说。
他在樊城住了下来,既是月的邀请,她说希望为他治好嗓子,也是他自己的意愿,不知为何,这座并不繁华的王城对他却有着莫名的吸引,护城河畔的柳树,街头巷尾的叫卖,会在他偶然经过时,唤起片刻的熟悉。
也许他丢失的那段记忆,与这座城有关。
樊国的国君樊狄是个沉溺声色的君王,听说樊狄最近无来由地生了一场怪病,全身浮肿,宫中御医无药可医,不知从哪儿知道民间有月这样一个名医,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月从王宫回来时,身边跟了不少人。
“月姑娘,你准备一下吧,明天我们来接你。”一官员阴阳怪气地说,说完还让兵士将医馆围了起来。
“发生什么了?”穆辰问,“那个国君有没有难为你?”
看着穆辰焦急的样子月倒是忍不住笑出来:
“倒也没有为难,就是我也佩服这个国君,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色心不减。”
穆辰糊涂了。
“这病并不难,柢山的鯥鱼就能让他消肿,怪只怪那家伙竟想叫我入宫当他的妃子,我才不给他治。唉,这樊城真不好玩,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心心念念这个地方,现在只能离开咯…”
“可现在外面都有人守着……”
“几个人算什么,”月狡黠地一笑,“我的医术可不只是用来救人的。”
半夜时分,两人悄悄溜出城门。
“想不到你的迷药如此厉害,”穆辰嗤嗤笑着,那浑浊的声音虽仍然嘶哑,却比往日要轻松了不少,“差点连我都着了你的道。”
“当然厉害,我可是青……”月突然意识到什么,“唔……接下来呢,我们就一边游山玩水一边采药,还差23味药材就能治好你的嗓子了。”
穆辰诧然,原来她一直挂念着自己的嗓子,几十味药材那么复杂,却在她嘴里听起来如此轻松。
但接下来的旅程让穆辰发现,他还是低估了治好自己嗓子的难度,月说起来是游山玩水,实则是到最险峻的山巅、最陡峭的深渊里去采那些药材。
“别去了,我不治了。”穆辰不知道重复这句话多少次了,但没想到娇瘦的月意志比他更坚定,他如果放弃不去,她就趁他不注意溜进森林最深处,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再出现,脏脏的小脸却笑得很开心,手中捧着灵芝一类的珍稀药材。
月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刮伤了很多,白衣染了污渍,和斑斑血迹。
“我哪里值得你这么做了!”穆辰又生气又心疼。
“我就是想这么做,”月只是傻笑,“姐姐说过,你想为一个人付出的时候,是不问值不值得的。”
穆辰的心一震,他伸手拂去月发上的树叶,这时,一段乐音从他的心间流过,那是如此美妙的旋律,竟还有一丝熟悉,他想唱出来,可喉咙只是发出嘶嘶的声音,穆辰苦笑了一下:
“月,谢谢你。待我的嗓子好了,我定会为你唱一首歌。”
“真的吗?我也能有自己的歌了!我要唱给姐姐听,她定会开心的!”月很兴奋。
“我看你总提你姐姐,看来你们感情很好。”
“我姐姐呀,可是我们青……我们族里最美的少女,能歌善舞,见者无不为之心折,她的笑,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动人。”
“你姐姐这么美,怕是我见了也会止不住爱上她吧。”穆辰打趣道,本想看月会不会因此生气,没想到她并不生气,只是眼里的神采霎时灭了。
“若是可以,我倒希望如此,”月蜷坐下来将头埋了进去,声音有隐隐的抽噎,“可是姐姐现在,已经没有她视若珍宝的容貌了。”
“发生什么了?”穆辰拍了拍月的肩,心里也很难过,也许是被月的悲伤感染了吧。
月只是沉默地蜷缩着,并不说话。
那一晚,穆辰又梦见了那支歌,这一次少女的声音,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哀伤,梦中的心骤然疼了起来,穆辰挣扎着努力醒来,可是不管怎么挣扎,他似乎被魇住了,那哀伤似一张网,向他收紧,再收紧……
“穆辰,你怎么了?”月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穆辰终于得以醒来,他喘着粗气。
如水的夜里,他竟早已泪流满面。
月握住他的手,什么也不问,就那么静静地陪伴着他。
3.
“只差最后一味药了,得上我家去取,”月吐吐舌头,“我家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世外桃源,你一定会喜欢的。”她和穆辰说笑着,内心却有一点不安。
月的家乡很偏僻,穆辰跟着她七拐八绕,要是他自己来,是绝对找不到的。
青山绿水,白云悠悠,间有鹭鸟环绕,落英飞舞,比之杻阳山的景色,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是我的家,青丘。”
青丘两个字撞击着穆辰的耳膜,月并没有注意到他变幻的神情,兀自去拉他的手。
穆辰没有动,只是抽回了胳膊:“我早已察觉你非常人,你……可是九尾狐一族?”
月的笑容凝住了:“穆辰你……怎么如此神情?我知各族对九尾族有偏见,但你宁愿相信那些传言也不信我吗?”
“不是不相信你,”穆辰的声音冷了下来,“看来你早知我是杻阳山的鹿蜀,那你也知道我现在这副嗓子是拜你们九尾狐所赐吧!谁知你口口声声要帮我治病,葫芦里又卖些什么药,诡计多端的九尾!”
“不是这样的!”月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不知道你的嗓子是怎么坏的,我也真的只是想帮你!穆辰你……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月,穆辰心软了,两人相处了这么久,他怎不知月的性情,只是长期以来对九尾狐的咬牙切齿叫他一时气昏了,秋原说过世事无绝对,那么就算九尾狐狸大多阴险狡猾,也不能说月就一定如此吧,何况,如今到了青丘,不正是他查清真相的时机吗?
思量至此,穆辰道了歉,月擦擦眼泪,直赌气叫他不准再这么凶巴巴的。
穆辰随月往里走,既看到一只只雪白的小狐狸奔跑打闹,毛茸茸的九只尾巴很是可爱,又见有不少化作人型在采桑种茶,传闻果然不假,九尾族类个个美艳动人,但奇怪的是,一路走去,全是女子,无一男人,她们的笑容天真纯净。
穆辰越来越困惑,为什么这一派和睦静美的感觉与传言的完全不同呢?
“娘亲,我回来了。”月在一个山洞门口喊着,这个山洞比周围的都要壮阔,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年岁虽长,却风韵犹存。
“月儿,”风娘喜笑颜开,“怎的这般久才回来,这是?”她打量着穆辰,再不怀好意地看向自家女儿。
“娘亲你别误会,”月涨红了脸,“这是我的朋友穆辰……”
“穆辰?”风娘霎时变了脸,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哦…哦,欢迎欢迎。”
“娘亲,姐姐呢?这段日子她可还好?她不是总念着樊城吗,我给她带了好多樊城的物事回来!”
“她……她还可以,”风娘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就是还不愿意出去走动。”
“那就好,姐姐会好起来的,”月握住自家娘亲的手,“娘亲,家中用青雘炼制的丹药可还有?”
“还有最后两粒,”风娘沉吟道,“是你姥姥留下的。你也知道你姐姐状况不好,对炼丹一事也不上心了。”
“我能取一粒给穆辰用吗?他的嗓子哑得厉害,我在姥姥留下的书里看过药方,只差这一味了。”
“只用青雘,是治不好的。”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在那一瞬,穆辰的身体僵住了。
就是这个声音,那夜夜萦回的歌声。只是这个声音,不似梦中那般有少女天真的味道,倒若含有老人的苍凉。
穆辰缓缓转过身来,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惊讶不已,自进入青丘以来,他遇见的每一个女子都那么娇艳美妙,任凭哪一个去到人世间,都是叫凡人绝倒的容貌,而眼前这个人,褶皱的皮肤上落满斑点,满头的白发稀稀拉拉,她明明是个老人,为何却有少女的声音?
这老人见穆辰盯着她,突然变得局促不安,她举起手想要掩饰自己的面孔,却好像又忍不住从指缝处看向他。
在刹那的错觉里,穆辰只觉得那眼神是那样熟悉,熟悉得好像心被挖走的那一块又感觉到了生机。
“穆辰,这是我姐姐,雪。”月向穆辰说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段歌谣从心间滑过,曼妙得叫人晕眩,穆辰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月和她娘亲手忙脚乱地将穆辰扶到塌上,却发现脉搏很平稳,想问问医术比她更高的姐姐,却发现雪已不在一旁。
4.
三个月了,她把自己锁在这昏暗的狐狸洞里不见天日已三个月了,娘亲劝她出去走走,但她怎么能呢?怎么能忍受自己这般容貌被她人见到,她可曾是九尾族中最美的女子啊!
若是出去,就会见到曾欢歌舞蹈的桃林,会见到最喜欢一声声叫她雪儿姐姐的小狐狸们,只怕现在,她们见到自己,都会吓得逃掉吧。
不过,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并不后悔。
青丘九尾狐族,可谓上天最宠爱的族类,每一只九尾狐的人身都被赋予绝妙的姿容,可也许是上天又嫉妒这一族的容颜,竟使该族仅有女子繁衍,而无男子,若是想要生育后代,九尾狐只能与其它族甚至是凡人结合。
九尾狐的美貌,使得世间男子趋之若鹜,一只只小狐狸得以降生,可也正是因为九尾狐的美貌,使她们的族群正面对着莫大的危机——
从几百年前开始,九尾狐族很多新生的小狐狸在幼年期满之后,已不能再化作人型,只能以动物之身活着,这给整个青丘带来了恐慌。
雪的姥姥,是那时年轻的族长,得到天庭的密谕才知,这些小狐狸无法成人的原因,是与她们的母亲结合的男子,并不爱她们的母亲,小狐狸们是贪图一时美貌的结晶,缺乏情的她们天生少了一魄,不能再化作人。
雪来到穆辰床边,青斑点点的手指抚上少年的睡颜。
“皎皎月华,青青陌桑
鹿蜀鹿蜀,汝肯顾我…”
雪轻声唱着,这是姥姥教她的歌,是姥姥为她的爱人作的歌,正是那位鹿蜀的爱,让她为九尾狐族觅得了希望。
“雪儿,”雪记得姥姥在弥留之际将她唤到身旁,将族长之位和一道符咒交给她,“去找到那个愿为你牺牲的人,但你,也要用最宝贵的去交换。这唯经此考验,你们才能真正相守,也才能用这股能量护持九尾族人顺利成长。”
离开青丘之后,她曾怀着炽烈的心去寻找,也用懵懂天真的心去爱别人,可很快她就发现,那些口口声声愿意为她付出所有的男人,一旦失去心中最宝贵的事物——容颜、财产或仕途,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后悔了,她便将这些还给他们,继而转身离开。
心渐渐就凉了,她开始冷眼看待人间贵族的追求,也对各族少年甚至仙君的殷勤无动于衷,她只爱唱那支歌,那支姥姥与她的爱人一同作的歌。
只是姥姥啊,为什么遇见一个愿真心待我之人如此之难?
“这位姑娘歌中的鹿蜀,可是指在下?”樊城外,青衣少年若一缕清风,吹进死寂多时的心田。
“好个随意招惹的登徒浪子。”雪嗤的一笑,看少年涨红了脸。
“姑娘误会,秋原说浪子可不是好词,”少年挠挠脑袋,“在下穆辰,确实是杻阳山的鹿蜀族,敢问姑娘是哪一族?”
雪眼珠一转:“我是基山的猼訑,唤作雪。”
“在下听说猼訑的眼睛长在背上,好奇得很,不知可否让我看看?”穆辰眼巴巴地望着雪,满眼期待。
“刚认识就要看姑娘家的原型,你羞也不羞!”雪佯怒道,“再说我眼睛就长在这里,你是瞎了不成?”
“姑娘见谅,”穆辰忙不迭地作揖,“在下第一次下山,不懂礼数。唉怪不得秋原总说,谁都可招惹就是女子招惹不得。”
“你嘀嘀咕咕地念叨什么?”雪见这个少年有趣得紧,倒是少见得愿意多和他讲上几句。
只没想到这一讲,便是快半年的光景。
“我要取走你最宝贵的嗓子,你给还是不给?”河堤边柳树下,穆辰怀里的雪仰头问他。
“我最宝贵的便是你,这嗓子你要拿便拿去,只是以后不能给你唱歌了。”穆辰看向她的眼神充满宠溺。
“那我若变成了丑陋的老太婆,你爱还是不爱?”问出这句话,雪有点紧张。
“到时你就知道了。”穆辰笑得狡黠。
这一日,雪用了符。
“你后悔吗?”雪问穆辰,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穆辰笑着摇了摇头,但他觉得头越来越沉,记忆被一缕缕抽走,那些他那么珍视的,那么美好的记忆。
“穆辰,来青丘找我,你一定要来啊。”雪在他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接着悄悄地将他送回了杻阳山。
而她付出的,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容颜。
5.
“姐姐,你怎么来了?”月打了盆水走进来。
雪赶紧擦了擦眼泪,慌张地站起身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般慌张,明明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再见到穆辰,现在为何退缩了呢?也许,是因为没想到和他一起归来的,是妹妹月吧。
她见到了月看穆辰的眼神,和他晕倒那一刻月的慌张。她太明白那个眼神,那正是穆辰曾看向自己的眼神,她真怕,怕穆辰醒来后,看到他用那样的目光注视月。
月一边轻柔地为穆辰擦拭着额头,一边说:
“药我已经在熬了,穆辰醒来便能喝了。姐姐你能将青雘给我一粒吗?我想姥姥的方子总是没错的。”
雪沉默片刻,正要开口,穆辰突然有了动静,他额头渗着汗,嘴里轻轻叫着:
“月…危险…”
雪愣住了。
“别怕,我在这儿呢,”月紧紧握住他的手,又抬头对雪笑了笑,“穆辰他睡觉时总爱做噩梦,也不知是经历过什么。”
我们的过往,竟是一场噩梦吗?穆辰。
“好,我去为你取药。”
穆辰醒来了。
“月……”穆辰讶异地摸向自己的喉咙,“月,我的嗓子好像好了。”
“我听到了!”月惊喜地说,“姥姥的方子果然是不错的!穆辰你确实有一副好嗓子。娘亲,姐姐!”
风娘应声而来,笑容之下似乎掩饰着什么。
“什么?姐姐要将族长之位让于我?”月怔怔的,不明白娘亲说的话。
“不错,你姐姐她...精力愈发不好了,”月的娘亲的目光扫过穆辰,“怕是无力再管族中之事,况且你和穆辰,此次也不必再经受考验了。”
穆辰和月一样疑惑,隐隐的,他还想见见月那个奇怪的姐姐,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他一旦睡着,脑中的场景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他曾记得的,记不得的,都纷纷出现,那张脸一会儿是月,一会儿又是另一个女孩。
“好个随意招惹的登徒浪子。”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
“月,你可曾骂过我是登徒浪子?”这一日,穆辰忍不住问道。
“我何曾骂过你了,”月笑道,“你何曾见我骂过任何人?”
“不错,”穆辰也笑了,“你总是这么温柔善良的。”
“总说我善良,”月突然努起了嘴,“我问你,你心里那个女孩可有我善良?”
穆辰愣了愣,他的心事到底是瞒不过月的。
“她……我记起的她可一点都不善良,”穆辰的目光悠长而缠绵,看得月沉迷又心痛,“爱捉弄人,还爱笑我呆。她骗我说自己是基山的猼訑,我知道她不是的,却也没去问她。她想说的,自然会告诉我,不让我知道的,我便不去打听。”
“她叫什么名字呢?”月轻声问道。
“她的名字……她叫什么呢?”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这时,穆辰怀中的赤盏突然发起热来,传来鹿蜀族的讯息。穆辰想起来,明日便是天庭盛典了。他答应月的歌已经作好了,月很喜欢。但他自己却不是很满意,这不是他最初想要的那支歌。
6.
“穆辰走了吗?”雪问道,她已虚弱得不能下地。
“走了,不过应该会回来的。”风娘疼惜地看着她。
“只怕……我等不到那天了。”
“雪儿你这是何必呢?既将心头血灌入了青雘,又为何不告诉月儿和穆辰真相呢?”风娘叹道,“你明知一方服下解药后,另一方需在七天内服下,只怕穆辰将你记起后,愿用心头血来救你,也来不及了。”
“我不要他救的,”雪笑了,“他是鹿蜀族族长之子,取心头血出来损耗太大,鹿蜀族若是记恨上我们,我们九尾狐的名声就更不好了。我走了,月儿可以陪他,他会忘记我的,否则...又让月儿怎么办呢?”
风娘叹了口气:“九尾狐接下来的安稳是保住了,没想到却要用你的命来祭那道符。”
“那符本就只是来验人真心的,”雪淡淡地说,“穆辰当初以真心待我,我想他也会以此待月儿的。”
……
房外角落的月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要为姐姐找回穆辰,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天庭。仙乐缭绕。
这是穆辰憧憬多年的大典,不知怎的却高兴不起来。
他的头又疼起来了,比以往哪次都要厉害。
“穆辰,到你了。”父亲穆炜提醒他,那笑容里有鼓励,也有期待。甚至老乌龟秋原特意为了他,破天荒地到天庭来活动筋骨看热闹。
穆辰忍着头痛踏上云端,唱起那首为月作的曲子,他已经演练过很多遍,再加上如天籁般的嗓音,众仙纷纷称许赞叹。
只是穆炜微微叹了口气,这山下的历练似乎并没有让穆辰长进多少,不过想到之前他嗓子坏掉,这已值得庆幸了,正想着,穆炜察觉歌声发生了变化,他眉头一挑。
云上的穆辰紧闭双眼,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突然间,一声又一声,一音迭一音,辽长悠远的调子似彩锻在云端上起舞,天庭的凤凰应声高飞,鸾鸟齐鸣,倏尔,阳光隐退,一层又一层的黑暗开始裹挟而来,暗中有痛,痛中有光,只有一个身影,努力朝那个光飞啊飞,飞啊飞……
“我要取走你最宝贵的嗓子,你给还是不给?”
“那我若变成了丑陋的老太婆,你爱还是不爱?”
穆辰骤然从云端跌落,好在凤凰长鸣一声,巨翅挥舞间将他载起,穆辰的心在狂跳。
月在那一刻出现在他眼前。
他明白月的眼泪为何而流,也终于明白了那滴心头血的痛,来自何处。
雪,你怎么那么傻。
你要等我。
你一定要等我。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