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被谁知道 ,所以也没被谁忘记 ,在别人的回忆中生活 ,并不是我的目的。”
所以我回忆。
人都是在回忆吗?谁知道呢。而我却频繁地调转了脑袋。我厌恶去眺望,连今天也是浑浑噩噩,唯独回看才会有还能喘息着的惊悸。所以能回忆意味着我还是跳动的生命,愿意回忆能够证明我还热爱着生活。于我,回忆才是真实!
于是我想到了身上的虱子,它在我的身上上下的跑,它在我的毛裤上安下了窝,我的弟弟也是,我的姐姐也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也是⋯⋯我无法忘记我的家与虱子一起生活的岁月!尤其那个冷的我的小手找遍全身都没地暖的一个又一个冬天的晚,一盏煤油灯激烈晃动的火苗下,我的父亲像极了做错事受罚的孩子坐在床头边使劲垂头搓挤我们睡前脱下的毛裤腰缝里的虱子,一个又一个,挤得咯吱咯吱地响,响成了和谐的音乐,直到我们幸福地沉睡在了梦中⋯⋯你说,我怎能忘记那一个又一个的甜蜜的梦呢?于是我把我的虱子说给人听,可我却从未料到虱子竟让人惊悚不安。那一刻,我手足无措,即将步入四十岁的男人却想起了哭泣。
是的,我的确幻想过千万次地逃离,永远躲开这咬啮人血的虱子,然后在凛寒的冬夜裹着茸茸的棉花温暖地睡去。而当这一天终于来临,并以迅疾的速度升级着我的温暖时,我的疲累的魂却始料未及地渐渐滞后。距离越来越远,我绝望了追赶,索性转身回走,一路颓废地慢慢悠悠。可谁又曾想我透支的魂竟渐渐复苏,像游历了新生,浑身充满了力量,竟至歇斯底里地再次飞奔扑向了我窘迫的生命的原点。
我回到了所有的过往。变成了文静的姑娘扎着油亮的马尾辫顶着镶针把褪色的故事绣补成了彩彻莹莹⋯⋯那是怀中的躺在用皮秸编织的笼子里的蝈蝈丝扎丝扎的啼唱,那是秋黄的田地里用松软的土轻埋烤透了的红薯散着的吸溜吸溜的焦香,那是铺满星星的打场地上小伙伴们绷着肚皮倒立撑腰一不小心肚胀裤炸的小小的“鲜肉” 肆无忌惮的走光⋯⋯
还有那弹皮筋,那拔下的鸡毛做的毽,那干崩的土坷垃地上枯树枝划线上的跳沙包,那印有天地鬼神人仙妖魔金木水火花草虫鱼纯为渲染包装却被我们拿来分出了尊贵卑劣三六九等然后眼爆筋突想着出奇制胜一举赢得对方“破产”方快意的洋火皮⋯⋯
而今夜,我又分明想起了知了。那个雨后的清晨,我光着脚丫把从被雨水冲刷的光亮的梧桐树下的松软的土缝里抠出的蝉虫捧在手心拿回家用一个蓝格大碗把它们反扣桌上等待它们蜕皮羽化的知了;那个我放弃了一个又一个午睡拿着布满光滑锈迹的弹弓包着一个圆圆的坚硬土粒满村转悠地找,终于百步穿杨一发命中的叫得正欢的知了;那个我们一群小伙伴瞎灯瞎火在小树林胡乱摸到的被称之为蝉蛹的赶忙拿回家连夜沁在水里第二天必须让外婆为我炒出的脆脆香香的知了⋯⋯
我满心想念的知了啊!我怎么闻到了外婆泥砌的裂缝满墙的厨屋里哔哔啵啵的柴火熏燎的土锅里铁铲翻转知了的脆香。
我满心想念的知了啊!于是我趿拉着拖鞋坐在了灯火通明的夜市里的烧烤桌旁。两串知了,一杯烈酒,一张猎奇的嘴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受着外婆那个土砌的厨房里发出的哔哔啵啵⋯⋯
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时,在我满嘴都是知了的时候,我的身上,那个许多年已不再穿的毛裤的腰缝里还有虱子在疯乱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