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缭绕,一斧隙地,坝就是在青山堆里可怜的小平地。在川东南某个不起眼的地方,一群人用这个很俗套的名字,命名了他们足下的土地。小小的坝子被落雨山截为两段,稍高的一段无可置疑地成为了坝上,而另一端自然成为了坝下。
坝上零零散散的分布着几户人家,姓氏各异,也无“望族”,似乎自古以来就是这几户人家。倚着王家的山,那山就唤做山王殿,然而那山也无宫殿一类的建筑,只是徒有其名而已。倚着唐家的山,唤做唐虞山,也不无不妥。连赵家对面的山,唤做造父台也在情理之中。
这几户人家人很少,白日迟迟的时间里往往一日也见不到其他的人,除了哞哞的黄牛在田垄上悠闲晃过,也就那几家的孩子扰动着这一片宁静。对于这几家的孩子来说,没有陌生可言,只要是竹栏杆上的黄瓜那就是零食,只要是土里的红薯,那就是零嘴,没人觉得在大人们的土里刨东西是不对的,连护院的狗,看到几个崽崽进了菜园子也只是爬起来看了一眼,又贴着阴凉的泥地伸着舌头喘粗气。
几个崽儿只要不去糟蹋墙上挂丝的南瓜,也没人在意几个崽儿在院子晃悠。不过有时候几个崽儿去撬萝卜,踩了一路,王大娘围着围腰脸色很不好看,扯着嗓子就喊,“背食的崽儿,糟践粮食,”这一叫却吓到了几个小东西,做鸟兽散,只是呜呜压压的一群孩子乱窜踩得更多。王大娘更气了,拿着响篙(驱赶鸟群的竹子,一头敲碎,挥舞起来声音很大),在院子里大叫。
在远方的王大爷被婆娘尖利的声音惊到了,回首一看也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声呼喊到:“不就几个崽儿,叫甚,几亩地还养不起几个娃儿?”王大娘不乐意了,也回了过去。只是王大爷不准备跟她吵,转身将草帽扶正弯腰去薅草。
王大爷年纪很大约莫有近七十的高寿,只是黝黑的脸上皱纹没有办法泄露他的年纪,早晨也上坡干活,只不过年纪毕竟大了,他在坡上会时常停下来,拿着他那个白瓷茶壶看着坝上,悠闲喝两口。那茶壶几个崽儿路过的时候打翻过,里面茶垢很厚,黑乎乎的,而且据说那茶壶喝起来烟味很浓,王大爷也确实是吸烟的,吸的还是几块钱的纸烟,大约有“黄果树”“黄鹤楼”好几种,这也让几个再崽儿不喜欢他,也没有兴趣去玩那个茶壶。王大爷看着坝上的时候,总会有拄着锄头,嘴里蹦出几个听不懂的词。
大人们年轻一点的见到王大爷都会叫一声夫子,或者叫大爷,叫王大爷夫子据说他是以前教过书的,几个崽儿是相信王大爷教书的,因为他们有时听到过书本上的词从他嘴里吐出来,而且他们有更直接的证据,那就是他家的孙崽每次考试都在整个坝子里最优。至于大家叫他大爷,却没有依据,因为年轻人叫他大爷,而崽儿们也叫他大爷,甚至有人怀疑他儿子也叫他大爷,只不过没法验证,他儿子很久不回来了,唯一可以支撑他被称为大爷的依据就是他很老,王大爷说什么往往都是一锤定音,没人觉得错。
有一年川东南大旱,地里的苗看着一天天的蔫下去,王大爷坐在坡上一根接着一根烟抽,几个崽儿过去讨水喝,他只是淡淡指了指一旁的白瓷茶壶就没有说话,完全不见了笑嘻嘻的脸色。
“大爷愁甚,”唐家的年轻人荷着锄头,“你不是还有皇粮吗?”王大爷是退休的老师,每月据说有很多钱,在坝子里是有名的脱产户,不过他好像也没有脱产,一直在坝子的坡上劳作,按他话来说就是乡土烈烈岂可轻去。
“天不好,打不了粮,要饿肚子的,”王大爷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年轻人放下锄头,坐下来拒了王大爷递过来的纸烟,自己卷了一卷草烟,吧唧开始吸起来,一时间烟雾燎燎。
“大爷说真的,高一点的坡都快旱死了,”年轻人语气很凝重,“家里就这么点地方,刨不出苞谷就难了”。黝黑的脸庞上汗滴落下,黑红色的皮肤闪动着阳光的娇艳。
“还谈不妥吗?”王大爷吐了一口烟,语气很不耐烦。
“各家都不愿出劳动力,水库的地方也不愿意出,”年轻人看着对面的坡地很无奈,“几年都有旱,今年不修,明年不修,每年都刨不出粮食”。
“怪不得唐家,”王大爷点了点头,“他家也难,水库修他家地里,他家少了粮,几个崽儿也拉扯不出来。”
“谁家不是呢,”年轻人看了看王大爷,王大爷将烟灰用中指点了点,整整齐齐地断了下来,“也就大爷你家好过了。”
“嗯”,两鬓微白,皱纹深深,有些落寞的表情。
“唉!你说我把那块留给自己的地拿出来...”王大爷说话的时候手里的烟有点颤抖。
“不行,”年轻的汉子被吓到了,“那是寿地,我们岂不是要折寿,况且你家就两块地...”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王大爷站起身来,脸上霞光闪闪,将锄头荷在肩头。
“王大爷...”轻轻地唤了一句。
“不送。”青山缭缭,陌上禾叶扰扰数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声音很沙哑,在无人的空气里慢慢淡漠着。
几个月后几个崽崽从山下路过的时候,王大爷那块给自己留的地上开始挖土了,唐家的地里也开始动工。据说定点的晚上,唐家的大嫂吵得很凶,村正一度被骂得抬不起头来,直到王大爷站起来,说了一句,“用我那块地吧,”声音很低,摇曳的烛火里他身行憔悴,说完王大爷转身就走,那夜星光漫天,河汉浩荡。唐家最后也让步了。
水库在唐虞山半山腰建起来了,比原来大了一圈,整个坝子都不会缺水了,满满的一池子水灌满了,一个夏天也没有一家苗旱死。不过王大爷一家却没有用水,王大爷一家在春来时离开了他一直舍不得离开的地方,有人说他去了城里,有人说他去了外面。但是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
当我去那里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王大爷了。